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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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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他的手,“前輩在天上看著你呢,嘉遇,我帶你回家。”

他的手在鐘翮手心輕輕動了動,然後像是來時一般牽住了鐘翮的衣角,“好。”

周溯跪坐在門口,像是一個祭拜禮,大雪落在她肩頭。陸嘉遇似有所感,停下了腳步。

“你不過是仗著他的喜歡有恃無恐罷了。”

他與周溯都心知肚明,這她漫長的一生再也找不到心安處了。

人間多別離,陸眠風的別離來得太晚了些。

北風朔雪送君去,人間始是別離輕。

第 16 章

陸嘉遇牽著鐘翮的袖子,抱著陸眠風的故劍,一步一步離開了睢城,連那輛馬車都沒帶走。

天色就這麽一步又一步的亮了起來,城門吱呀一聲打了開來。城外已然是一片茫茫白雪,守城的官吏瞇眼忘了一下城外,頓時有些頭疼,“哎呦,這位夫人,你們選的出城門的時間不是很好,這麽大的雪把路都埋了,若是再迷路,得生生凍死在林子裏啊。”

鐘翮偏了偏頭,“多謝這位大姐,不過無妨,我家離這邊不遠,路熟。”

那守城的女人嘆了口氣,“那就好。”

鐘翮偏過頭看著陸嘉遇蒼白的臉,“走之前有什麽想買想吃的麽?這一去應當沒有大事,都不會再讓你回來了。”

陸嘉遇搖了搖頭,低聲道,“除卻生死無大事,不必了。”

鐘翮知道他心裏難受,也不多言,“前面雪深,我背你回去。”

陸嘉遇點點頭,松開了鐘翮的衣袖,很快他就感覺到鐘翮矮下了身體,雙手穿過他的腿膝,他順從地將手臂環繞過鐘翮的脖頸。

身前那人將寒風盡數擋去,他什麽都看不見,可還是不由自主回了頭,一片茫茫,連來路也沒有。

鐘翮感覺到了他細微的動作,並沒有拆穿,而是側了身子由著他轉頭,陸嘉遇也感覺到了,他飛快地回了頭,低聲道,“走吧。”

鐘翮邁開步子,在雪地上踩出吱呀的聲音,“還有一個月就要過年了,我在這裏呆的時間不久,可是過年的時候很熱鬧,是個適合休養的地方。”

陸嘉遇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鐘翮說一句他就在後面“嗯”一聲。

從睢城到揭陽村的路並不短,鐘翮背著陸嘉遇不急不緩,慢慢走著,給了他足夠的時間來作別。

那個肩膀始終很穩,就像是永遠不會疲倦那樣。陸嘉遇靠了一會,拍了拍鐘翮的肩膀,“鐘翮,到了嗎?”

隨後他就聽到耳邊風聲呼嘯,然後便是那扇青銅門環的門被打開的聲音,“現在到了。”

鐘翮矮下身子,將陸嘉遇放了下來,誰知道他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一般無聲無息就要往地上倒。鐘翮手忙腳亂地將人接住。毫無預兆,可也不出乎她的意料,陸嘉遇病了,眼底暗淡得連一絲活氣都沒有,渾身滾燙。

鐘翮不放心他,只能將人安置在臥房中,抽著時間做了個小榻,放在房間裏。

這場大雪足足下了兩天兩夜,出了門雪都能埋到小腿,連院子中的籬笆都看不見。鐘翮問阮青荇借了火盆,將物子中燒得暖如春日。

可陸嘉遇還是不見好,鐘翮換了第三盆水,然後將他額頭上的帕子拿了下來,陸嘉遇的噩夢整夜整夜纏著他。迷迷糊糊間,陸嘉遇似有所感,忽然伸手抓住了鐘翮的手指。

眨了眨眼眼淚就落下來了,鐘翮沒有抽出來手,而是就地換了個手將布巾打濕重新按在他的額頭上。

鐘翮請了正經大夫來給他診脈,結果都不盡人意,開了些退燒的藥,然後模棱兩可,“這位公子心有郁氣,這藥也只能暫時緩解啊,夫人還是多勸解勸解。”

鐘翮無言,只能將人好好送走。熬了藥才發現,陸嘉遇的牙關咬得太緊,連藥都灌不進去。

鐘翮沒法動彈,只好坐在床邊看著陸嘉遇消瘦的臉,他跟陸眠風最像地方只有眼睛,剩下的部分不隨他的願,跟了周溯。他緊緊皺著眉,不甚清醒地喃喃。鐘翮將手抽了出來,陸嘉遇燒得厲害,手指上沒有力氣什麽也抓不住。他像是渾身疼,鐘翮的動作生生抽走了他的什麽似的。

“爹……”他哭著喊,伸手在空中抓著看不見的東西。

鐘翮只得把手遞了回去,果然得了手臂他就不再哭了,側身靠著鐘翮的腿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不再像之前那樣恨不得將自己貼在墻上。

鐘翮伸手輕輕拍了拍陸嘉遇的背,一邊拍一邊出了神。

陸嘉遇該怎麽辦?是華風的兒子,嘉陵一代華風的名號如雷貫耳,只可惜她生得晚,沒能得見那位精彩絕艷的男子,她與陸汀州倒是見過幾面。陸家家主年近不惑,一頭白發,生得像是三四十歲。向來端正不茍言笑,“禮”不可廢這句話她已經在陸汀州那邊聽倦了。若是將陸嘉遇送到陸家也不知道是怎樣的光景。

鐘翮這輩子最怕答應別人什麽,少時意氣風發,朗朗如日,一轉眼天翻地覆,可這點習慣仍舊像一根牢不可破的鐵鏈將她鎖在原地。陸眠風臨走前那一眼,分明便是放心了,他與她的約定心照不宣。更何況陸嘉遇似乎與鐘沛還有些關系,鐘翮皺了皺眉,蜷縮在她身邊的人低聲忽然呢喃了一聲,“鐘翮……救救我。”

鐘翮伸手輕輕摸了摸陸嘉遇汗濕的鬢角,一道黑氣沒入陸嘉遇的眉心,陰鬼善查人心,鐘翮占了這個先機。

他的夢裏果然一片混沌,黑氣與猩紅的巖漿將他的夢蒸得如同煉獄。陸嘉遇很好找,他像是誤入的小鳥兒,站在那片血腥之地茫然無措。

他腳下躺著陸眠風、周溯、阿青……還有自己。

像是無法接受,陸嘉遇跪在自己的屍身旁,竟連手抖不敢伸。

一雙手將陸嘉遇夢裏的屍山血海都遮住了,鐘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看什麽呢?醒來喝藥。”

“我哪那麽容易死?”帶著笑的聲音像是一根線,將他從煉獄拽回了人間。

屍山血海都被黑暗抹去,他感到自己似乎抱著一個人的手臂,可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便沈沈睡去了。

那夜鐘翮終於給他餵進去了一碗退燒藥,她總算是松了口氣。

第二日夜裏,鐘翮推門進來,就看到陸嘉遇支著病骨靠在床頭,大病帶走了他一半的精神,他長發如瀑披散在身後,頸側瘦得都有一個窩,門響了的時候,他偏了偏頭,便認出了來人是誰。

“多謝你這幾日照顧我了。”

鐘翮端著盆進來,將門關緊了一些,“怎麽?聽著像是要去流浪。”

無心插科打諢卻正打進陸嘉遇的七寸裏,他渾渾噩噩,噩夢一個接一個,沒有盡頭也沒有來處。他清楚得知道自己現在這樣渾身疼痛,冷汗淋漓,如同發熱一般的癥狀不是因為別的,那是話本裏心碎的感覺。

他時常覺得自己命不久矣,也不覺可惜,他若是好好活著,又能怎樣呢?他要去什麽地方?他是誰?鐘翮與他不過萍水相逢,她已經仁至義盡了,給她添麻煩,不妥。

半晌沒等到答案,鐘翮嘆了口氣,從房間中提起月華,放在了他的膝蓋上。

月華在鐘翮手裏還是冷的,可到了陸嘉遇懷裏就成了溫熱的。

鐘翮笑道:“好生偏心的一把劍。”

陸嘉遇摸了摸劍柄,然後撐著床站了起來,他撐著病骨一點一點走到了院子中央,月華在手中似乎有了生命。

大雪被劍尖帶起,他只記得一個起手式。

“左手低一些,劍尖順著手腕轉一圈,小心別傷到自己。”鐘翮沒有攔他,而是站在臺階上望著他。

他支撐不了太久,可他也需要一個方式來發洩自己的思念。

陸眠風的劍法他記不得多少,磕磕絆絆滿是疏漏,他錯一點鐘翮便出聲提點一句。劍勢收回來的時候,他額上都是汗水,可神情卻完全不同了。

“滴水穿石,我會慢慢教你,不急著一時。”

陸嘉遇站在雪地裏紅著眼眶點了點頭,自那天後,他以一種奇跡般的速度恢覆了健康。

第 17 章

年關快到了,整個村子裏的人都忙了起來。阮青荇收了出去走最後一趟鏢的心,每天躺在家裏睡得比豬早,起得比狗晚。阮明德和霍文只能忍三天,之後就忍無可忍。阮青荇時常被揪著耳朵丟出屋子去,她百無聊賴,只能去找另一個閑人。

鐘翮自打帶著陸嘉遇從睢城回來,除了給他養病,就是教他一些比較簡單的陣法,至少有點什麽自保能力,阮青荇來的時候正趕上這麽個好時候。

長白山腳下的雪落下來直到入春之前不會再化了,鐘翮家院子裏好像比別的地方更冷,都被踩成了堅硬的冰層,又滑又硬。

阮青荇基本上是滑著進門的,堪堪靠著籬笆才沒躺著進來。她擡頭方一進門就看到鐘翮盤腿坐在房檐下,而撿來的弟弟一身單薄站在光滑的雪地上,腳下是一些用刀劍刻出的痕跡。

鐘翮本來漫不經心垂眸盯著那滿地淩亂的陣法沈思,聽到阮青荇的腳步聲擡了頭,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安安靜靜過來。

阮青荇與她雖算不上深交,可該有的默契還是有,她放低了聲音,悄悄走了過去,也跟著鐘翮坐在了臺階上。

陸嘉遇眼睛有疾,故此在畫陣這事兒上只能靠記憶。他身上沒有厚重的外套大概是為了方便動作,寒風裏凍得鼻子尖都紅了。他睜著一雙無神的雙眼站在淩亂的陣眼中間陷入沈思,阮青荇看得都有點心疼,她側過身子壓低了聲音對鐘翮道,“我說,也沒必要這麽揠苗助長,好歹你給人家穿個厚點的衣裳啊,不然要肚子疼的。”

鐘翮莫名其妙挑眉,臉上寫滿了:你說的什麽玩意兒?她並沒回答阮青荇,而是轉頭繼續盯著陸嘉遇。

他在冷風裏已經站了快一個時辰了,一個降靈陣還缺了最後一筆,可他偏偏感覺不到乾坤方位了,錯一步就等於白畫,他也明白這個道理,梗著一口氣不肯放棄,鐘翮也不勸他,兀自坐在房檐下也不出聲提醒,陪著他坐了一個時辰。

陸嘉遇忽然動了,他微微擡了頭將月華從劍鞘中抽出,擡手用劍尖在地上劃過一道痕跡,那道痕跡讓陣圖首尾相連,淩亂無章的線條有了蹤跡。一道細白的銀光從陣法中心向外擴散,柔和的白光讓凝結在地上的雪塊都碎成粉末,細碎的雪沫像是被風卷起,在陣圖的四個方向卷起四條清晰可見的雪線。

一道個縹緲的鬼影忽然出現在了陣法中,那鬼影一頭白發,眉眼模糊,陸嘉遇的眼瞳忽然變成了黑色,眼尾結了一層冰雪。他望著那道鬼影試探著伸出了手,可這將靈陣靈力太過低微,維持不了鬼影多久,片刻就成了煙霧散去。

一切都結束的時候,鐘翮的院子中像是下了一場小雪一般。他眼中的黑霧還沒褪去,轉頭就看到與鐘翮並肩坐在臺階上目不轉睛的阮青荇。

阮青荇手裏還藏著一把家裏炒出來的花生,捏碎了一個丟進嘴裏,像是過度震驚一般失去言語,只能騰出一只手來豎起了大拇指。

鐘翮:……

陸嘉遇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連忙解開綁在自己手腕上的一條絲帶,將黑氣繚繞的眼睛蒙了起來,“阮姐姐怎麽來了?我方才沒註意到。”

阮青荇擺了擺手,“沒事沒事,我就是路過沒事幹,來找鐘翮聊天,嘉遇你也太厲害了,名師出高徒啊!”像是十分向往的樣子,她激動地拍了一下大腿。

鐘翮冷笑,“要不我教你?”說著她起身走近了陸嘉遇,將一旁的披風給他裹了起來。

阮青荇笑嘻嘻,擺了擺手,“不用了,我還指望好好走兩趟鏢然後帶著我爹娘去城裏住兩年,揭陽這地方太冷了,老人家身體受不了。”

鐘翮伸手摸了摸陸嘉遇臉上那層白紗,“一會兒取下來就行了。”

陸嘉遇聽話地點了點頭。

這點互動看得阮青荇有點牙酸,鐘翮這人實在是奇怪,她救了陸嘉遇,這孩子除了眼睛不大好以外倒是跟她配得很,懂事又安靜,結果我千辛萬苦給你撿回來的小夫君你當徒弟養?

正恨恨咬著牙,陸嘉遇就端著一杯熱湯回來了,“阮姐姐你嘗嘗,我們昨天做的紅棗湯,很甜。”

“哎?真是客氣了,難得啊,鐘翮家居然還有廚房?”阮青荇接過那一小杯小心地吹著。

鐘翮瞥了她一眼,“喝不喝?要不你吐出來?”

阮青荇拱手討饒道,“你這人,太不禁逗了。”

陸嘉遇討喜,尤其討上了年紀的阿公們喜歡。她帶著陸嘉遇只稱這是她母親的故人之子,只當弟弟在身邊養著,分離的這些年吃了不少苦,她母親早逝,她自然是要替母親照顧這位弟弟。

霍文當即代表村長家牽著陸嘉遇的手,接納了這個命途多舛的男孩。鐘翮出門辦事有時候不好帶他,便讓他自己留在村裏曬太陽。村裏有位獨居的老翁常拄著拐杖來尋他聊天,時常給他帶些糖瓜子什麽的小零嘴。

陸嘉遇沒法推辭,摸摸索索接過一個道了謝。

老翁不罷休,“嘉遇,你吃啊,阿公自己做的,可好吃了。”

陸嘉遇只得當著老翁的面吃掉一個,糖果子太甜了,可他莫名覺著老翁很高興。

老人拄著拐杖瞇著眼睛看他吃完,滿是懷念,他的表情像是十分想伸手摸摸他的頭發,大抵覺得突兀,還是什麽都沒做,“你吃糖果子的樣子,跟我兒子小時候一模一樣。”

那話聽得陸嘉遇覺得心酸,鰥寡孤獨哪一樣不苦?“阿公,那您兒子呢?”

老翁顫顫巍巍轉過了身看向不遠處皚皚的雪山,“他小時候好動,不聽我的話,去山裏玩,一去便再也沒有回來。”

陸嘉遇有些無措,抿了抿嘴,“抱歉,阿公。”

老翁笑了笑,擺了擺手,“傻孩子,二十年都過去了,我也快到該見他時候了,倒是你,穿這麽單薄,進去坐吧,不然你姐姐回來要心疼的。”

自此陸嘉遇便有了每天去村西邊轉轉的習慣。

阮青荇拍了拍衣擺上的灰塵,“今天開年市,往年鐘姐你孤家寡人我就不說了,今年多了個弟弟,你是不是得去買點東西?”

鐘翮思忖了一會,覺得阮青荇平日雖然不著調,這倒是沒什麽錯。

於是偏頭問蹲在房檐一旁的陸嘉遇,“今天下午帶你去,去麽?”

陸嘉遇有些為難,“可是我要是下午去就沒法去看陶阿公了。”

鐘翮瞇了瞇眼揉了把他的頭頂,“沒事,讓你阮姐姐去跟他說一聲,咱們去年市上順便給買點東西。”

陸嘉遇想了想覺得自己總吃陶爺爺的糖果子實在有些不好意思,也就點了點頭。

鐘翮沒借馬車,她不動聲色地避開了可能會讓陸嘉遇害怕的東西,幹脆借了鏢隊一匹棗紅馬。

那匹馬與她也是老相識,十分聽話,打了兩個響鼻之後被鐘翮順了順毛,然後就不怎麽動了。鐘翮十分滿意,轉頭拎著陸嘉遇的腰將人托了上去。

她轉頭跟阮青荇囑咐了一聲,“你可記著啊,多陪陶阿公聊聊。”說罷,翻身上馬坐在了陸嘉遇背後。

陸嘉遇幾乎陷入鐘翮溫暖的體溫中,他被頸邊的絨毛披風掃得有些癢癢,打了個噴嚏之後仰頭問鐘翮,“為什麽你的體溫又變了?”

鐘翮目不斜視,“你要是想挨凍的話,我也可以馬上變成涼的……”

陸嘉遇,“……我就是一問。”

第 18 章

鐘翮縱馬很平穩,比陸嘉遇年少時見過的那些貴女還要更好一些。他像是趴在一只溫馴的大狗身上,海潮一般緩慢而溫和地游向遠方。大概也是因為沒有人將他抱在懷裏,畢竟那些貴女們更願意帶著自己家其他健全的公子去。

哪怕他是個嫡子,後來他眼疾犯了以後,一個女子想要帶他去跑馬。他瞧不見,可這輩子也忘不了她的聲音,葷話像是沒有盡頭那樣直往耳朵裏灌。那雙往他腰上摸的手將他逼到了絕境,他拔下了頭上的簪子狠狠照著那雙手紮了下去。

靴子踹在腿上的疼痛他記得,那聲唾罵一般的“瞎子”他也記得。

鐘翮不知道坐在懷裏的人心思已經飄到九天外去了,伸出一只手將人護緊了些,“想吃點什麽嗎?可以提前想想,集市裏應當想要的都有。”

陸嘉遇的思緒被拽了回來,他微微仰頭,“什麽都可以嗎?”

鐘翮“嗯”了一聲,“都可以,不過我不知道會不會有。”

聽鐘翮的口氣,像是不確定。陸嘉遇遲疑了一下,他的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像是攢起了一簇看不見的希翼,片刻他低聲道:“我想要個小燈籠。”

遠遠的集市已經在黑夜盡頭映出了模糊的光影,陸嘉遇伸手在前面比了一下,“這麽大的就可以了,紅色的。”

鐘翮穩穩勒住了馬,翻身下去,然後將手遞給了他,“好啊。”

陸嘉遇坐在馬上,身下的馬兒脊背寬闊,正溫順地甩著尾巴。鐘翮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握起來像是一桿修竹,大抵是第一次註意到他怕冷,之後每每握住那雙手的時候都是溫熱的。

他忽然生出了一點難以言說的念想,這念想像是野火一般頃刻在他心裏燎了原——他想看看鐘翮。

古人常言得寸進尺,癡心妄想果然有理,是瞎子,就不能瞧見光。

可他的唇齒卻像是咬穿了什麽,緊緊抿在一處。他伸手握住了鐘翮的手,被人輕巧地放在了地上。

鐘翮並沒有放開他的手,陸嘉遇微微偏頭。

鐘翮笑了笑,解釋道,“人太多,風也太冷,你牽著我的袖子會冷。”

陸嘉遇沒有掙紮,他楞了楞,便任由鐘翮牽著他往前走。黑暗中的光影於他來講都是虛無,唯獨能聽到的是北風的呼嘯,踩在雪地上‘嘎吱’的腳步聲,衣料摩擦和模糊不清的言語。

他用他的耳朵“看”得出神,鐘翮卻忽然停住了。

陸嘉遇一頭黑發披在背後,渾身穿著一條兔絨的披風,自他下馬似乎就在走神。鐘翮終於想起來,他其實才十幾歲。尋常人家的孩子在這個時候還是愛吃愛玩的年紀,若是如此,他應當很羨慕吧。

陸嘉遇感覺到鐘翮的手伸過了他的耳畔,然後將背後的帽緯拉了起來,然後那雙手點在了他的眼尾。

手指碰到皮膚,像是濺上了冬日飛落的雪片。只冷一瞬,然後便是溫熱緩慢化了開來。與此同時,陸嘉遇驚訝地發現,他眼前那一層永遠沈重的黑色像是落進水中的墨色,忽然化開了。

人間聲色與萬般燈火都躍進他那雙沒有光彩的眼睛。

鐘翮微微笑了笑,“前幾日教了你許久如何控制你這雙陰陽眼,今日正巧,來,試試。”

話音未落,鐘翮原本牽著他的手就松開了,她甚至往後還退了一步。這樣的動作將陸嘉遇心中那點喜悅沖散了一半。

鐘翮施施然將雙手背在身後,她有意撤去總在扶著陸嘉遇身邊的手,“看看周圍,如何?”她始終低垂著眉眼,半闔的眼瞼幾乎將她眼中細碎的光芒都遮住,可偏偏這樣逼仄狹窄的視線,卻又讓陸嘉遇產生一種‘她眼裏只有我’的錯覺。

他奇異般地又被安撫了,陸嘉遇轉身看向自己四周,仔細看了片刻後道,“好多啊……”

陸嘉遇的樣子,就像是個什麽新生的小動物第一次出洞覓食那樣,警惕又懵懂,像極了蒼梧山上那群第一次提劍的師弟師妹。不過他比他們堅強多了,也聰明多了。

鐘翮很容易陷入某些莫名的回憶中,就像她短暫的夢境一樣,走馬觀花,一瞬而過,連容她憑吊的片刻都不施舍。

陸嘉遇回過頭就望見鐘翮眉峰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他不知道怎麽形容。鐘翮此刻就像一個站在沼澤中的人,她正在緩緩下沈,可連呼救都不肯。

他沒由來地心裏一慌,猛地伸手攥住了鐘翮的小臂。雖說突兀,但勝在效果顯著。

鐘翮回了神,卻並不解釋,勾了勾嘴角,“怎麽了?”

陸嘉遇被鐘翮的體溫冷地一個哆嗦,臉頰卻紅了,尷尬道,“我……害怕。”

小孩撒謊太容易被看出來了,他藏在鬥篷裏的耳朵尖都紅透了,仿佛再多看一眼就要鉆進地下去。

拆穿他有些多餘,鐘翮擡了擡胳膊,陸嘉遇便像是摸到了一塊烙鐵一般松開了她。鐘翮無聲地笑了,伸手握住了那只懸在半空中像是極為不舍的手,“走吧。”

陸嘉遇心裏炸開了一朵焰火。

來集子上的人很多,幾乎是摩肩接踵,他握著鐘翮的手亦步亦趨。

“除夕是年尾,還未投胎或者超度的幽魂會跟著自己家人游蕩一段時間,圓一圓自己的念想。”鐘翮走得很慢,低聲對陸嘉遇解釋道。

陸嘉遇微微擡頭,看向人群。果然鬼影憧憧,他眼裏的景色與常人不同,各種鮮亮的顏色都像是被抹去了一半,像是蒙上了一層黑紗。活人在人群中沒了聲色,可鬼影周身卻泛著幽藍的光。

那些幽魂不似前日瞧見的惡鬼,多半神態與生人無異。有的鬼意識到了自己已經不在人間,亦步亦趨跟在家人身邊。有些鬼卻不可置信,徒勞地站在故人身前吵鬧。

鐘翮的眼睛仍是平日裏那樣的淺灰色,故此應當是看不到這滿街的鬼影,“跟我講講看?”

她一邊低聲與陸嘉遇聊,一邊像尋常凡人一般走過琳瑯滿目的攤鋪,思索著要帶些什麽東西拿回去過年。

鐘翮像是一根脊梁骨,讓他牢牢站在群鬼中央,他似乎不是那樣怕了。

“前面有個女子,一身單薄的夏衫,看著像是個趕考的書生,看起來很難過,跟在一位公子身後。”他頓了頓,“那位公子好像有身孕了。”

鐘翮擡眼,左前方站著一個男子,腰腹已經顯懷了,撐著腰站在攤子前仔仔細細挑選著糖果,而發尾系著一抹耀眼的雪白。

“嗯,應當是趕考的舉子,半路不知道遇到了什麽。”她溫聲解釋道。

陸嘉遇轉頭看了看身後,“還有一個一身都是雪,臉色青白,她跟在那個女人身後,好像一直在罵人。”

鐘翮點了點頭,頗為讚許,“應當是凍死在雪山裏的獵戶吧。”

陸嘉遇仰頭看她,“他們不會害人嗎?”

鐘翮握了握他的手,“個人有個人的緣分,入土為安這句話倒是沒錯,時間長了沒了執念,也就好了。可若是靈臺不得安寧,還是要變厲鬼的。”

陸嘉遇點了點頭,鐘翮道,“不過歸根到底,多少厲鬼冤魂都曾是活生生的人,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活人尚且受不了這些苦厄,沒了身體的鬼魂因此而瘋也不奇怪。”

她停住了腳步,“不足為懼。”

她停下的地方,是個小小的燈籠攤子,攤子前面站著的人是個慈眉善目的老翁,須發皆白,身披鬥笠,像是在防著這陰沈沈的天氣下雪,免得凍壞一把老骨頭。

老翁笑,“這位夫人,給弟弟買盞燈籠吧。”

陸嘉遇頭一次遇上一個未把他們認成夫妻的人,那老人笑了,“老朽活了這麽多年了,什麽樣的人沒見過?”他伸手點了點鐘翮,“這位夫人一瞧心裏就壓著故事,不肯露半點風聲,你又是個天真無邪的赤子……”

老翁笑著撫了撫長發,“再說下去要傷小公子的心咯……”

鐘翮低頭瞧了一眼藏在鬥笠裏的陸嘉遇,他的表情著實有些勉強,對著老翁笑了笑,“老先生,我們要這一盞紅色的。”

小小的一截紅蠟燭在碗口一般大的燈籠裏搖搖欲墜,他捧著他心愛的小燈籠跟在鐘翮身後一言不發,中間還尋了個由頭把手從鐘翮手裏抽出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只覺得懷裏這盞燈燒得他心冷。

走得出了神,鐘翮停下來他都沒發現,嘴邊卻忽然被戳上了一個有點硬的東西。陸嘉遇下意識偏了偏頭,擡眼卻正對上鐘翮那雙含著溫煦笑意的眼。

“吃塊糖,不難過了好不好?”

第 19 章

那塊糖是酥心兒的,糖絲兒裏夾著花生,咬碎了滿口都是花生油脂的香氣,把糖絲兒的甜都沖化了,外頭那層糖殼不知道怎麽做的,咬起來軟得像棉花,還有些韌口。不像是他在周府中吃的那些糖果,擺在桌子上瞧著好看,吃起來硌牙而且膩得慌。就連最嗜糖的孩子也不願意多吃,年節一過,多半連著落上去的灰塵一起打發進了廚父的垃圾裏。

陸嘉遇避無可避,被這捧花生的氣味堵得結結實實,他細嚼慢咽,恨不得這股味道再多留幾時。

可惜鐘翮看得太穿,她收回了手道:“不用可惜,喜歡我就多買些回去,從初一一直吃到十五。”

陸嘉遇終於咽了下去,他望著鐘翮的側臉,心裏甜得發苦,“我還想嘗那個芝麻的。”

鐘翮點了點頭,她對陸嘉遇這個便宜弟弟有求必應,更何況只是這麽點吃食呢?

他不再看她了,小燈籠裏的蠟燭剛巧燒完,捧在手裏那點燒人的冷意也隨之消逝,灰暗下去的光線將他藏進黑暗裏。

陸嘉遇垂頭模模糊糊看手中這團沈默的紅色,他失了父親,遭逢變故,這雙鬼眼又不可知是福是禍。他心裏團團的冷意不過是他的一廂情願,鐘翮周到得滴水不漏,而他連自己這點心思的苗頭都抓不住。他望著鐘翮的背影心裏嘆氣,他留戀的不過是嘴裏這口花生糖以及夜歸那雙手罷了。

往常陸嘉遇其實很好哄的,他比一般年紀的孩子要懂事很多,少有這樣慪氣的時刻。為什麽他也不說,只自己半夜坐在房檐下看雪白的月亮。從前鐘翮提著一壺熱茶帶著披風坐在他旁邊,陪上一時半刻也就好了,不知道怎麽今夜就不行。

眼見著她養的兔子耳朵又垂下去了,鐘翮略一思忖,伸手碰了碰那盞熄滅的燈籠。

陸嘉遇瞪大眼睛就看著燈籠裏亮起了一簇雪白的火苗。

鐘翮:“魂火,陰陽眼才看得到。”

陸嘉遇當時就急了,“魂火能拿出來隨便玩的嗎!你快塞回去!”

果然兔子耳朵就豎了起來,鐘翮伸手在自己唇邊比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得道:“拿著玩吧,沒事,我不死它是不會滅的。”

說著他才發現一擡頭鐘翮手裏的東西已經堆滿了,他有些抱歉,“我幫你拿點吧,太重了。”

鐘翮側身避過他伸過來的手,“不用了,跟緊了就行,我多買了一份糖,拿去給陶老先生送去便是,剩下的你想分給村裏的小孩也行。”

栓在一旁的馬甩了甩尾巴,討好地蹭了蹭陸嘉遇的肩膀。

回去的路夜已經深了,與來時不一樣的是他手裏抱著一盞亮堂堂的燈,那細細的焰火閃耀著銀色,比燭光更明亮些。

陸嘉遇捧著忍不住問,“鐘翮,這裏面點著的是你的魂火麽?”

鐘翮回答,“是。”

“啊,”陸嘉遇感嘆了一聲,“這麽亮。”

其實鐘翮的魂火只剩下這麽一線了,不過對她來講魂火可有可無,只剩下拿來點燈的作用。餘光瞧見稀罕燈籠的小孩,她心裏一動,“嘉遇,有件事情我還未問過你。”

聽她語氣全然是鄭重,陸嘉遇收回了時間,“你說。”

鐘翮道,“你的體質修鬼道是事半功倍,而走尋常修行的道路,怕是辛苦些。”

每一個少年在少時都會遇到這樣的選擇,不論出於什麽原因,鐘翮都不想耽誤他,“條條大道,你想走什麽路呢?”

陸嘉遇被問住了,他腦海裏第一反應卻是,“我要拜你為師麽?”

鐘翮楞了楞,搖了搖頭,“好好想想。”

陸嘉遇十分聽話,想了許久低聲道,“我想學我爹的劍。”

不出意料的回答,鐘翮的臉上看不出喜怒,聲音一如既往的平穩,“好。”

年關這就來了。

鐘翮在除夕那天下午,早早地帶著陸嘉遇,提了些陳年的梅子酒便去了阮明德家。剛進門阮青荇正手忙腳亂地幫霍文端盤子。

“霍叔叔,我們先來給您這邊幫忙了。”鐘翮喊了一聲。

霍文探頭出來,“鐘翮你帶著嘉遇先坐,我這就忙完了,估計隔壁家的小孩一會兒就來了,嘉遇,桌子上的零食都是叔剛做好的,你給他們分一下。”

陸嘉遇答應道,“好。”

阮青荇手裏的盤子‘珰’一聲被她扔在了桌子上,燙得她齜牙咧嘴,忙將手指捏在自己的耳垂上,“你們來得太是時候了。”

說罷拎起來最上面一個已經涼透的麻葉給了陸嘉遇,“嘉遇你嘗嘗這個,特別好吃。”

幾人都熟悉,也談不上拘束,陸嘉遇捏過那個麻葉放進嘴裏,果然又香又脆,他驚喜地比起了拇指,“好吃!”

霍文正好走了出來,見陸嘉遇像是偷了腥的貓一般瞇起了眼睛,“好吃就行!叔叔整年忙裏忙外就是為了聽你這一誇。”

陸嘉遇循著聲音朝向霍文,“霍叔叔太厲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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