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哈利記憶裏最難熬的一個晚上，他和德拉科背對背躺在一張床上，誰也沒有睡著，誰也沒有跟誰說話。他知道自己不應該，知道自己拋出一腔熱血對德拉科來說十分不公平。但是他也知道，那些壓在心上沈沈甸甸的血色是他每個夜晚沈重的夢魘。於他來說，執意救人是自私，把那些人命拋在身後也是自私。

他怎樣都是自私，橫豎都是一筆良心的折磨，不知道更對不起誰一些。應該是亡者，那些人因為他丟了命，他毀了一個兩個更多個家庭。應該是德拉科，他知道這一切，他愛自己，自己卻只是讓他旁觀，這是實在的過分。

哈利閉著眼睛卻怎麽也睡不著，無法放任自己沈入睡眠。一個姿勢保持的太久叫他渾身僵硬，本就不算舒服的腰更加難受。他實在忍不住，又怕驚動德拉科，小心地動了一下。

只是輕輕的一下。

一聲嘆息輕飄飄地響起，不存在似的蕩在空氣裏。一只手貼上哈利的腰肢，緩慢地揉捏著舒緩酸楚，然後溫熱的軀體貼上來，德拉科從後面抱住了他。熟悉的催眠曲的聲音響起，哈利沒能如往常一樣迅速找到安心，反而越發自責愧疚。德拉科似乎察覺到了這一點，輕緩地吻著哈利的脖頸，嘴唇沿著他的頸側攀上，在伸手捂住哈利眼睛的同時捕獲了他的嘴唇。

“睡吧。”德拉科輕聲安撫。哈利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麽，或者只是單純地指望德拉科會有更進一步動作。但是德拉科做完這些就躺了回去，依舊背對著哈利。哈利悄悄轉了個身，在黑暗中尋找德拉科的輪廓，然後抿緊嘴唇轉回去，也背對著德拉科。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夢境中血色浮沈，他被拖著拽著跪倒在戰場上，聽哭泣和哀嚎，痛斥和怒罵。那些嘈雜的聲音最終變成一個人的聲音，一會兒是他自己的，一會兒是德拉科的。他自己的聲音指責著他的無能，放任親朋好友喪命，叫愛人沈浸痛苦，然後德拉科的聲音取代了他的，德拉科用那種哀傷而自嘲的語調說：“波特，你只是對我自私。”

哈利看到索命咒的死亡，鉆心咒的疼痛，透明帷幔掩蓋的人影，神秘事物司的走廊。汽笛聲響起了，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中霍格沃茨特快緩緩駛來，哈利準備登上火車，然後他聽見哭聲。他回過頭去，一片迷霧中德拉科抱著誰痛哭。他瞇著眼睛去看那個在德拉科懷裏的人，亂糟糟的黑色頭發，圓框眼鏡……德拉科擡起頭，厲聲問哈利為什麽選擇死亡。然後血色再次彌漫，哈利看見塞德裏克，看見小天狼星，看見鄧布利多，看見斯內普，看見弗雷德，看見盧平，看見唐克斯……他看見小泰迪，這個嬰兒在繈褓中掙紮扭動，哭泣著怒吼，質問他：“為什麽我沒有爸爸媽媽？為什麽我像你一樣沒有爸爸媽媽？”

哈利想說些什麽，想告訴泰迪，想對他說對不起，想告訴他這是自己的錯。他想乞求泰迪原諒自己，他發誓會用盡餘生對他好。但是來不及了，血色蔓延開來淹沒了他，他奮力睜開眼睛尋找解脫的辦法，一片令人恐懼的紅色中，神秘事物司的走廊扭曲著浮現……

哈利猛地坐了起來。他保持著一個兩臂前伸的滑稽姿勢，像是要推開什麽一樣掙紮著。小天狼星被嚇了一跳，匆匆攬住自己的教子，呼喚他的名字。

“哈利？哈利？”小天狼星急切地輕拍哈利的臉頰。哈利慢慢睜開眼睛，沒用多長時間就捕捉到了小天狼星的臉，然後迫不及待地擁住了他。哈利撲在小天狼星懷裏，渾身顫抖，一個勁兒地重覆著道歉的話。小天狼星很有幾分茫然，一大早，先是德拉科那混小子莫名其妙地說要回莊園一趟，他來叫哈利，哈利又一副受驚過度的樣子……小天狼星試圖把哈利從他的懷抱推離一些，但是哈利緊緊地摟著他，一點也不肯放松。

大概是小天狼星用了太長時間叫哈利起床，盧平找了上來，唐克斯不知為什麽也跟在他身後。看到臥室裏的情況，盧平驚訝地走上前，不等問一句什麽，哈利已經跳下床，換了一個擁抱對象。他依次擁抱盧平和唐克斯，依然反反覆覆地說“對不起”，聲音中已經慢慢夾雜了抽泣。三個大人為這個場面手足無措，小天狼星試探地提議要不要叫德拉科來，哈利才恍然清醒，連連搖頭，放開了唐克斯。

“對不起。”他小聲說，感覺自己還沒有完全從剛才那片寫滿了親朋好友名字的墓地裏回來，“我——我做了個噩夢，抱歉，我剛才不太清醒。”

小天狼星狐疑地看著自己的教子，夥同盧平一起關切而詳細地問了足夠多的問題。哈利努力表現出沒事的樣子，花了好大工夫才叫他們放心。他魂不守舍地洗漱、換上晨袍，接著下樓吃早餐。他走過掛著家養小精靈腦袋的樓梯，想著等下要和德拉科一起把它們掛到布萊克夫人的臥室去，又想到那間屋子以前是巴克比克住的，現在巴克比克不在這裏，他倒是沒有打聽是誰住在那兒……然後他走進餐廳，德拉科不在餐廳。

哈利有些茫然地坐下，隱隱意識到了什麽所以沒有發問。他食不下咽，不知道怎麽結束的早飯，搶在所有人之前回了臥室。他在屋裏翻找，想找到一點什麽，最終在置物架上伍德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那個他加入魁地奇球隊以來每個捉到飛賊瞬間的木雕後找到了一封信。德拉科想來很矛盾要不要讓哈利看見這封信，它被藏得半遮半掩，哈利在木雕前轉了三次才發現它。

哈利拆開了信。

“該死的波特。”

德拉科熟悉的筆跡落在哈利的眼睛裏，他不知道自己是放心還是更加擔心了。

“我他媽今天喊不出你親愛的，你這該死的舍己為人的救世主——我回馬爾福莊園了，你給我吃好睡好，我們開學見。”

哈利舔了舔嘴唇。

“我不是想和你搞什麽幼稚的冷戰，但是考慮到你準備不出生只入死，我最好不要親自推你一把——但是我要生氣的！我他媽當然得生氣，死亡的魅力沒有救世主的男朋友德拉科·馬爾福大，你竟然讓一個馬爾福覺得他比不上那個醜陋的玩意兒！也不是說它就那麽難看，如果是我和你一起我沒有意見，但是只有你一個人的話——對不起，波特，你要投奔的這個混蛋實在是違背馬爾福的審美。”

哈利緊緊地攥住了信紙。

“你給我好好想想——我他媽不知道我為什麽要說這句話，我明知道——真他媽不願意承認——你是不會把你那救世主的腦子放一下的。但是你好好想想！想想死亡和男朋友哪個重要——你他媽肯定選死亡，我都能給你答案！這絕對是我爆粗口最多的一封信，我盡力克制自己不要罵你了，我對梅林保證這是我最後一次克制，下次我就直接打你，或者——操，我不能往那個方面想，不然我就要原諒你了。”

哈利屏住呼吸看下面一行字。

“總之，我先回莊園了，我在生氣，我不指望你會哄我，所以生氣到什麽時候我說了算。”

哈利忍不住提了一下嘴角。

“德拉科·不是你的了但你得是我的·馬爾福（這個落款被狠狠劃掉了）德拉科·你他媽死亡和男朋友最好選男朋友·馬爾福。”

哈利長長呼出一口氣。他能想象到德拉科一大早輕手輕腳從他身邊爬起來，甩下靜音咒，找到信紙、羽毛筆和墨水，然後坐到桌子旁，咬牙切齒橫眉豎眼寫這封信的樣子。他知道這就是說明德拉科在試圖接受這個現實，心中泛起飽脹著酸澀的愉快。那些看似無私的贖罪舉動得到德拉科的又一次讓步，他覺得自己的高興都是對德拉科的再次傷害。許久，他小心地把信收起，放到裝滿德拉科來信和小禮物的盒子裏。

馬爾福莊園裏，留下一紙控訴的德拉科並不好過。他一夜未眠，一大早踩著夜色小心爬起，在靜音咒和熒光閃爍的幫助下寫信，然後在廚房裏坐到韋斯萊先生要去上班。考慮到不能暴露總部，韋斯萊先生帶著德拉科幻影移形到魔法部的來賓入口，接著，德拉科通過魔法部大廳裏的壁爐回到馬爾福莊園，一頭紮進自己的臥室。

原諒他。

他媽的原諒那個該死的不要命的救世主，他想要挽回的人畢竟太多了，所以原諒他要把自己拋在身後，然後看著他去找死。

德拉科在床上翻來覆去。他是寫了一封信，告訴哈利自己尊重也接受他的決定，但是去他的吧，斯萊特林沒那個奉獻精神，他當然不可能真的心平氣和看著哈利奔著死去。

德拉科翻了個身。

那就陪著他去找死，和他一起倒在伏地魔的阿瓦達下——很好，你爸爸會為你的愚蠢驕傲，你會成為馬爾福莊園最年輕的畫像，但是有波特作伴——不，這不好。

德拉科又翻了個身。

陪著他，然後在他找死的時候拽他一把，給他一耳光問問他敢不敢死——還是給一拳頭吧，想想馬爾福莊園裏等著指認的那張臉。打他一拳，肚子——肚子不行，他那胃是自己養好的。

德拉科又翻了個身。

操。

德拉科低聲咒罵。

陪著他，在他找死回來後拽他一把——對，找死回來後，相信波特，相信“大難不死的男孩”，他最起碼能再活一次，就給他這一次機會，然後拽他一把，叫他不許死，然後操到他求饒——對，就這麽幹！

德拉科憤憤地下了床，在房間裏漫無目的地轉圈子。他在想到底是什麽讓該死的救世主這麽看輕自己的命，他那種舍己為人已經不是擔負責任的問題了，他簡直就像是——就像是——德拉科想起一年級在自己面前崩潰的哈利，他揮舞著手說他什麽都改變不了；然後是四年級，有求必應室，哈利靠在他懷裏，說迪戈裏家不該失去兒子，但是他有經驗；接著是就在昨天的爭吵，哈利說那都是他的錯，他就去死，他永遠不原諒自己——“該死！”

德拉科突然意識到了癥結所在。一直以來，他以為哈利只是擔負起責任，自己剛放下的和別人失去的，他把一切當成責任來扛。他剛剛意識到自己離真相差了那麽一點的距離，哈利不是在肩負責任，而是在擔負罪責，他現在為了改變而沖鋒陷陣，但是他一直沒能走出重生時的那片戰場！天殺的救世主一直活在罪責裏，還抽出功夫和曾經的死對頭談戀愛，他是不是該感激涕零？

德拉科從漫無目的地轉圈子變成了懊惱地轉圈子。他暴躁地踢了自己的書桌一腳，腳趾的疼痛大概叫他清醒了一點。他快步走到門口，手按在門把上，準備奪門而出，然後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壓抑住自己的沖動，逼自己躺回床上，不許去找哈利。

不行。

他告訴自己。

德拉科當然非常願意再一次把哈利按在自己懷裏，告訴他沒關系，他在，他願意幫忙分擔。但是讓哈利宣洩不意味著讓他走出那片戰場，他必須自己求助、自己坦誠、自己走出來。如果現在德拉科跑回格裏莫廣場12號，告訴哈利好了沒事了我明白我理解，哈利頂多知道主動往他懷裏撲，然而短暫的宣洩後，哈利還是會回到那流滿親人好友鮮血的戰場宣告自己有罪。

德拉科發洩地大喊了一聲，心裏五味陳雜。

該死的救世主怎麽就這麽多災多難，從命運到預言到伏地魔到他自己都不肯放過他。走出了德思禮家還有戰場，走出了戰場多半還有他自己的良心——他們最後能解決救世主的良心關，因為馬爾福的良心全他媽給救世主了，所以這不會是一個問題——還有碗櫃！德拉科發誓哈利還有很多見鬼的問題不肯讓他知道！

德拉科從床上坐起來，把淩亂的頭發撫平，用手指理順，然後沖出房間。

他是不會去見波特的，但是他得讓自己的爸爸媽媽給波特帶句話什麽的——他現在拿什麽借口給波特帶話？

德拉科在走廊停住腳步，悶著頭又走回自己的臥室。他重重地關上門，把自己扔進哈利慣常躺的那半邊床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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