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剛亮的時候，葉舟睡眼惺忪地從被窩裏爬起來了，身畔沒了另一個人的溫度，他捯飭好自己，踩著軟靴下了閣樓。

尚還有些朦朧的意識在看到遠方一大片烏泱泱的渡鴉時驀然清醒。

如絲如縷的白霧彌漫在這一大片的蘆葦蕩中，清冷幽靜，似落下的流雲，又似不化的皚雪。

蘆葦叢瑟瑟揚揚，有飛絮淩亂飄舞。一大片渡鴉在波瀾橫生的憎河上空徘徊，除了翅膀鼓風的動靜，偶爾才有一兩聲淒哀的鴉啼。

這景象不算平常，月月皆有，只是每每見到，心裏還是難免悲愴。不知不覺腳步已經踏出閣樓，葉舟聽到旁邊屋舍街坊裏有不少人嘆息，一位老者悲憫地看過來對他道：“小舟，昨晚冥蛟又作亂了，三少爺一直沒回來罷？”

葉舟有些怔然，旋即低聲道：“是，我去看看哥哥……”

每當冥蛟作亂，就意味著鬼渡船出事了。而每每鬼渡船上有鬼魂湮滅，渡鴉就會紛紛從蘆葦蕩中驚起，徘徊以示默哀。

冥蛟是生在冥水裏的一種邪物，因四爪蛇身似蛟而得名，實際上三界的蛟龍都不承認有這等惡心的近親。他們由怨靈惡念聚生，月月要吞噬鬼魂，性惡喜亂，通體漆黑黏液腐臭，人人避之不及。

然而冥蛟卻又是邪靈厲鬼的克星，沒有比催使它們更快的除祟方法，且好自相殘殺，也算是有所裨益，又不會泛濫成災。

這一月食一魂的的慘案，更像是一種殘忍的獻祭。

葉舟跑著跑著，身體都快飄起來了，像一陣風一樣奔向渡口，空氣中泛著冷意的靈氣讓他不自覺打了個寒顫。

青年長身玉立，負手站在渡口，他神色冷淡，一雙眼黑沈沈的，身側停著一葉小舟，周身氣勢冷漠銳利，讓人望而生畏。

說來也怪，這時候憎河裏的冥水正波濤洶湧，浪浪生花，這小舟卻沒有依靠任何物事的牽引，偏穩穩停駐在河邊，舟身泛著幽冷的光。

葉舟跑得過快，這會兒拉住葉溟的衣袖便只顧得上喘氣，雙頰通紅，狼狽得有些可愛。

“哥、哥哥……”

冷風送來少年人身上清透的氣息，像是冬雪初融時春水微漾，回旋著一股子生機勃勃的暖意。

葉溟的神色柔和不少，轉身握住葉舟的手臂，道：“作甚這麽急？衣也不添。”

他的音色若珠玉相撞，圓潤動聽，語句間音調的起伏都帶著世家子常年修習的溫雅禮致。葉舟仰頭看著這個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的青年，緩了緩氣息，直接握住他的手道：“來看看你。昨夜我只知曉有人半夜求你送他渡河，卻沒料到出了事。”

葉溟回握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身側，拉著少年人靠近自己懷裏，平靜的聲音裏卻多了一絲隱秘的笑意：“我只道你睡得沈，怕是紅娘子尖叫也喚不醒你，你卻還記得。”

紅娘子是半年前新來這邊的女鬼，因慘死在新婚之夜，是以精神不大正常，夜夜喜哭嚎，鬧得街坊難以入眠。不過她身著紅裳，姿容美艷卻神色淒苦，好在這鬼城附近住的都不是人，看她可憐，也就隨她去了。

葉舟被他說得臉一紅，不再扯著這些事，另起話頭道：“哥哥一夜未歸，想來是在這一直站著罷，我擔心你。”

其實葉溟不是他的親哥哥，在他尚在繈褓之中時，他父母親就被冥蛟奪去了生命。

聽老船夫說，他父母親本是來接替他做下一任船主的，誰想剛來就遇上了冥蛟作亂，那一年冥主整治冥水卻激發了冥蛟的兇性，只有老船夫憑借往日經驗才護著這嬰孩活下來。

待他長到七八歲，葉溟便過來接手老船夫的活計。老船夫要入輪回顧不上他，便把他托付給了葉溟。葉溟見他一直沒有名字，便給他起名葉舟。

葉舟葉舟，一葉孤舟。

後來許多年他被葉溟教養著長大，哥哥哥哥地喚了這許多年，也不知道何時起了別種心思。

渡口風大，這時節算得上是人界入冬的時候，葉舟卻只穿了件薄衫就出來了，手指尖凍得發涼。葉溟攬他在懷，呵著氣給他搓手，語氣冷淡道：“月月出事，習慣如此，勿擔心。是位病死的母親，想去見見孩子，執念在，有此後果，也無可辯駁。”

葉舟冷得往他懷裏縮，故作平靜地享受葉溟的關懷，胸腔裏一顆心卻砰砰砰砰直跳。他轉眼看了看憎河，低落道：“若是從前，我定然會日日守在渡口，勸誡他們不要過河，如今卻說不出口了。”

葉溟柔聲問：“為何？”

那會兒他太小，只以為這種做法是得不償失，只是去平白送死，加上他父母又是因為冥蛟葬身，所以難免偏激。卻不知這世上許多事情都是情難自禁、身不由己。

葉舟擡起頭，柔軟淺束的墨發從葉溟指縫間滑過，琥珀色的瞳仁似抹了蜜一樣的清透盈潤，神色認真得像是在說什麽誓言，“若我與哥哥陰陽相隔，我也會犯險去見一見哥哥，甚至日日如此，直至魂飛魄散。”

停在渡口的小舟正是鬼渡船，看似沈水烏木打造的木頭材質，實則是難得一見的靈寶，不然也不能浮於冥水。

憎河裏是毫無生氣的冥水，對岸則是與人界相連的鏡臺，鬼魂付出自己的魂力，便可以渡過憎河去鏡臺看一看親人的現狀。

然而終究是鏡花水月而已，來了冥界，哪怕是渡了憎河，也是真真正正的陰陽相隔。而魂力則是魂魄根本，受損後不知何幾才能恢覆，一旦魂力用盡，便是真正的魂飛魄散，永不入輪回。

葉溟聽了這話，瞳孔一縮，指節克制地撫過葉舟的臉頰，最終落在他頭頂輕拍，漆黑的眼底掠過異樣的浮光，道：“阿舟，莫要做這種假設。”

渡鴉漸漸散去，白霧被風吹散，激蕩了一整晚的冥水終於消停下來。葉舟藏好了心思，勾勾葉溟的手道：“回去罷，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新人新文，還請各位看官多多指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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