憎河。

這是歸寧鬼城附近的鬼居民給取的名字。

人死後魂魄會被鬼差牽引著到達冥界，大奸大惡之人送去改造，死不悔改之人打滅神魂，不願往生的鬼魂便住在冥界各處的鬼城裏。

鏡臺是唯一一個鬼魂們可以窺探人界的地方，卻又讓他們愛恨交加。鬼魂最後的結局無外乎轉入輪回或者魂飛魄散，而近九成的鬼魂，都湮滅在鏡臺。

憎河寬闊，隔絕冥界人間，過了憎河，基本上就又像是判了湮滅的緩刑，是以稱作憎河，眾鬼憎惡。

一清早就有人來搖鈴，昨日才出事，也不知曉是誰這麽大膽。葉舟放下手裏才喝了幾口的粥，道：“哥哥我下去看看。”

語畢便噌噌跑了下去，坐他對面的葉溟輕輕蹙眉，臉色不大好。

來人分兩撥，一對夫婦和一個妙齡少女。

他們見葉舟下來，均把視線落在他身上。倒是那少女先開口，語氣懇切：“你好，叨擾了，我想去一趟鏡臺，不知你可方便送我渡河？”

那對夫婦的魂魄還很凝實，這少女的魂魄已經是岌岌可危的透明了，估計不是第一次去鏡臺，今日再去一次，許是要灰飛煙滅了。

葉舟心裏想著，面上只是點點頭，只對站在一旁的夫婦問道：“你二人一道渡河？”

他們說是。

葉舟道：“你們是夫妻，因緣相攜，一道渡河的話，要比單獨過去抽取更多的魂力。”

那對夫婦沒有猶豫，直接了當地說：“沒關系，麻煩小先生送我們渡河。”

“諸位若要渡河，還是先等我弟弟喝完粥再說。且等著罷。”

一道如珠似玉的動聽嗓音傳來，向來溫雅的語氣裏竟無禮地帶上了不悅。葉溟一襲青衣冷淡，端了碗粥在手裏，視線只專註於葉舟，神情帶著責備：“阿舟，上來用飯。”

任旁人再急，此刻也不比讓葉舟好好吃飯來得重要。

知道葉溟是關心他，葉舟自覺理虧地乖乖上了樓，接過碗來喝粥。

葉溟在他頭上敲了兩下：“飯也不好好吃，那麽好奇作甚麽。小心不長個罷。”

葉舟含糊說著話，眼睛裏卻落滿期待。他快速地了結了自己的早膳，看得葉溟直皺眉。

“哥哥昨天說如果我術法習得好，這幾日可以讓我來架船，那今日便讓我試試罷，我術法已練得很熟了。”葉舟道。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樓下走，葉溟給葉舟拿了件中等厚實的褂子穿在身上，葉舟少年心性重，葉溟聽罷笑了笑：“依你。”

有葉溟在一邊看著，也不會出什麽事。葉舟得到應允，恨不得當下飛過去玩一玩那鬼渡船。葉溟拉住他手臂告誡道：“下回好好吃飯，不然我就要罰你了。”

葉舟當然是一疊聲應下。

五人一道往渡口行去，路上葉舟了解到，這對夫婦此行是想去看看未成年的孩子。

做了鬼之後沒了各種覆雜的關系，心思也透徹許多。都是陌生人陌生鬼物，情緒反倒更容易傾瀉而出。

那婦女說著說著就小聲哭泣起來：“以前只曉得打拼打拼，孩子小也不怎麽陪他，性子養得嬌，我和他父親這一去，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好過。”

他們兩個是死於空難，逝世時孩子小學都沒畢業。以前思慮重還不覺得，現在每晚休息前，都會想到孩子等他們晚歸時那一雙黯然的眼睛。

能不能好好過葉舟不知道，但日子總是要推著人往前走的。眼下這對夫妻情緒激動，葉舟也只能保持沈默。

葉溟拍拍他的肩膀，拉著他的手以示安慰。

渡口的蘆葦蕩邊依舊是風聲瑟瑟，葉舟第一次試著掌控這艘鬼渡船，只覺得靈力無窮無盡地往裏邊輸送。

葉溟在一旁道：“凝神靜氣，聚靈為陣，一來一往，生生不息。”

葉舟悟性高，很快就找到了使用鬼渡船的正確方法，他只覺得自己像一支單薄的蘆葦，卻牽拉著一艘小船不讓它迷失在冥水裏。

船頭的彩燈亮了起來，客人逐個上船。上來的鬼魂會自動扣除魂力，滋味可不好受。那對夫婦的魂魄肉眼可見地透明起來，兩個人抱在一起，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只感覺身體裏漏風，空蕩蕩的。

葉舟心裏嘆息一聲，引著船往前走。

憎河裏的冥水是有些渾濁的黃沙色，寬闊的河面遙望過去倒像是一片巨大的沙漠，沙丘隨風移動，平和的水面下暗藏危險。

這冥水鬼是碰不得的，一碰，鬼的魂魄就會有如火燒，最後抽幹魂力至死。像葉舟葉溟這樣的冥族，才能對冥水有抵抗力。

尤其是葉溟身上那皇親國戚一般的精貴血脈，連冥蛟都不敢直接沖撞。

少女的魂魄已經是透明到搖搖欲墜，像是一陣風就能刮走似的。她站到了船頭，眼睛看著船身分流而過的冥水，白凈姣好的面容上染著一抹哀愁。

葉舟忍不住道：“你……不是第一回來罷？”

少女轉過頭來看他，眼尾上挑的弧度有幾分淒美的感覺，她輕聲道：“是。這是第三回了。上月我來過兩次，你不記得？”

少女明顯認得他，他卻沒有半點印象。葉舟靦腆地笑了笑：“我不常同哥哥一起架船，又不太記得人，抱歉。”

少女倒是笑了：“這有什麽好道歉的。”

一月之內連著來兩回，怪不得魂魄那麽虛弱。這女孩天生魂魄就不大強，三回探視付出的魂力足以讓她消散。

她死後沒有入輪回，渾渾噩噩地在鬼城裏住了一段日子。鬼城裏的鬼都心腸好，許是沒有競爭的緣故，常常會教她如何賺取鬼市的貨幣。她在鬼城裏有了一間小房子，住了半年，心裏對陽間還是念念不忘。

她瞞著那些鬼朋友來了這邊，第一回是去看父母，第二回是去看前男友，這一回拼了命，還是去看前男友。

“前男友？”葉舟不解，“既然分開了，現在又去見他做什麽？你既不是第一次來，應當知道再探視一回，你的身體會撐不住罷。”

少女細眉微動，眉宇間的神色像是掠過了千山萬水，她語調細細軟軟地說道：

“我家裏除我以外還有個妹妹，以前總擔心會被她分去寵愛，如今我卻是很感激她。父母過得尚算可以，我也就放心了，也能任性一點為自己的私情矯揉造作一番。

“只怪我們年輕氣盛，當時又太年輕，兩個人銳氣重，到了現實便各種沖突。我也有錯，兩個人一氣之下就分手了，後來卻再沒遇到他那樣的人。

“魂飛魄散什麽的……好歹是死過一次的人，還怕什麽呢？”

少女像是想起了什麽美好的場景，笑意回暖，似緬懷，又有幾分哀傷道：“沒想到做鬼也不快樂……”

葉舟不由得有些出神。

他們在這船上見過許多人，什麽樣的都有。生前好的壞的深惡痛絕亦或不屑一顧，死後好的壞的一並拿來緬懷。

這有些可悲，卻難得有人做得到豁達。

這女孩的前男友也永遠不會知道，有個人死後願意魂飛魄散，只為了看他幾眼。

葉溟上前半擁住葉舟，用手按住他的肩膀，道：“專心。”

憎河很寬，渡過去花了整整一個時辰。送他們三人上岸後，葉舟靈力用盡，已是累得動也不想動。

葉溟扶著他坐下，接過架船的活，調轉了船頭對葉舟道：“走罷，我們回去。”

剛剛送去的那三人，鏡臺那邊會有冥族安排他們的後續，是以不用在這裏等著。此行看到的東西能否讓他們滿意，不得而知。

葉舟安心地坐在葉溟身邊凝望他，心裏頭突然冒出來一個想法，若是對哥哥說明心意，哥哥會怎地看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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