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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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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還是死了,死在初秋的清晨。

至於聞月向天多討來的那半年,好似從未曾發生過似的。一切的一切,同從前如出一轍——

牛叔牛嬸在靈堂失魂落魄著接受鄉鄰的勸解,牛奶奶因失了獨孫一口氣沒順過來,中風癱了。

因不懂如何處理鼠疫患者遺體,與前世一樣,牛叔牛嬸最後叫來了聞月,請她送小川最後一程。

青山為景,綠水倚靠。

荒僻的山中一角,小川正安靜地躺在床板上,好似僅是睡著了似的。可所有人都知道,他再也不會醒來了。床板周遭已由人鋪過柴火,一壇烈酒已備在一旁。

只需聞月倒酒點火,小川便將劃歸塵土。

然而,駐足在小川跟前的聞月,卻久久未有動作。

看著床板上死去的小川,聞月仿佛是透過他看到了未來的自己,眼底滿是不甘與悲哀。

直到鄉鄰暗示時辰到了,聞月才渾渾噩噩地反應過來。

走到酒壇子邊,她正準備扛起酒壇,可手指剛觸到壇子邊緣,她忽地眼前一黑,身形一晃,險些倒下去。

好在,有人及時地扶住了她。

謝翊擡手,探了探她額頭的溫度,沈吟道:“你發燒了。”

“我沒事。”聞月固執地站起身,“我要送小川最後一程。”

“我幫你。”

謝翊把她扶到一旁坐下,而後,孤身走向前去。

他扛起一大壇烈酒,朝小川身上、床板上、柴火上倒過去。

之後,取過點燃的火把,扔進柴火堆裏。

不一會兒,得了酒液助燃,大火瞬間熊熊燒了起來。

牛嬸眼見十月懷胎,見好不容易長大的兒子即將被大火吞沒,整個人都撲了上去,好在鄉鄰及時阻攔,才幸免於難。

扶著石頭,聞月吃力地朝火堆旁走來。

謝翊與她並肩,見她身形單薄,眼含著淚,整個人顫抖地像是秋風裏樹上的殘葉。他忍不住地,伸出手,扶住了她:“生死有命,看開些。”

她驀地回過頭來,朝他笑:“你說生死真是由天定的嗎?”

“不盡然。”謝翊目光灼灼:“若想活,定然能活。”

“我曾經也這麽以為。”

他好奇:“此話怎講?”

聞月不去看他,呆呆望著小川的方向:“我曾以為自己救得了他。”

謝翊微蹙著眉,眼裏滿是審視的神色。

她繼續說:“半年前,我發覺王瘸子賣的鴨肉有貓膩。小川最喜歡吃那家的烤鴨肉,於是我第一時間便制止了,小川也因此幸免於難。甚至,為防今後有意外發生,我還匿名向官府舉報,取締了王瘸子的攤子。”

“而後呢?”

“可我萬萬沒想到,在半年前官府取締攤子前,王瘸子為脫罪,趁亂扔掉了那些肉。牛叔家家境本就貧寒,牛家奶奶年老體弱,一家老小全靠牛叔一人謀生。牛叔見那些肉扔了舍不得,就偷拿回家腌著,想讓一家老小吃頓好的。沒想到頭回蒸肉時,叫小川見了,他硬吵著要吃,牛叔向來寵他,便一碗全進了他肚子。”

耳旁,是牛嬸撕心裂肺的哭聲。

聞月也曾做過母親,知道失去獨子的痛苦,不自覺地眼眶紅了:“其實,若牛叔少疼他些就好了,那樣一碗也不至於全進他肚子。若運氣好點,少吃幾口,應當是不致命的。”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謝翊心疼地看向她:“鼠疫之患,便是一口,皆能致命。”

她虛妄地笑了笑:“你說得對,我為醫者,居然也愚昧了。”

“別難過了。”

“我不難過。”她背轉過身:“只是無力罷了。”

她說:“我曾經用盡全力試圖改變什麽,卻沒想到一切還是回到了原來的軌跡。”

天空飄出雨絲,似是在悼念著悲哀的離別。

謝翊朝她瘦削的脊背走去,拿手橫在她額前擋雨:“下雨了,我送你回去。”

聞月啞著嗓子,說了聲:“謝謝。”

時值傍晚。

聞月高燒不退,病得愈發重。

謝翊燒了熱水,敷在她額上。

得益於此,聞月的神智總算恢覆了些,能睜開眼了。她嘗試下床,可無奈如此高燒之下,整個人的力氣都像是被抽離了,壓根沒有動彈的力氣。

正當她為難之際,謝翊捧著藥碗,出現在了她跟前。之後,在她的床邊坐下:“剛進藥房,我尋了幾張你先前給病人治燒的房子,撿了藥材熬成湯藥,又往裏頭放了紅糖,應當是不苦的,你趁熱喝了吧。”

他口氣溫柔,眼梢都帶著些些絲絲的心疼。

如此神情,聞月恍惚覺得,他像極了前世那個謝翊。

她一下驚醒過來:“殿下且放著吧,我自己來。”

然而,嘴上這麽說著,身體卻並不爭氣。聞月用力撐了幾次,也最終沒能仰起身。

謝翊微蹙了眉,正要湊過去。

聞月卻緊張地抓住了被角,渾身豎起防備,縮進床沿角落裏。

小川的死對她而言打擊實在太大了,誆論謝翊站在她面前,便是聽見謝翊的名字,她都恨不得逃之夭夭,更何況如今謝翊還生生站在她面前。

她橫出手,“你別靠近我。”

“怎麽了?”

謝翊伸出手,下意識地想走到她面前。

可她卻渾身顫抖著,眼淚留個不停。

謝翊慌了,站在原地一直沒動。

須臾之後,像是情緒爆發似的,聞月忽然痛哭失聲,朝他道:“謝翊,就當我求你,你出去好嗎?”

謝翊輕聲安慰她:“你在高燒,需要人照顧。”

她發了瘋似的朝他吼:“你替我去叫王道勤,讓王道勤過來!”

他定在那兒,緊抿著唇,許久後,回了句“好。”

話一落,他便果斷後退,把藥碗放在桌上。

留了句“藥會涼,記得喝”,他便轉身離開。

而在他走後,房間內的哭聲也愈發地撕心裂肺。

夜裏,高燒侵蝕了聞月僅有的意識,甚至分不清夢與現實。

她遍體發寒,下意識地裹緊了被子,卻也並無太多用處。一片混沌之中,她呢喃著:“好冷。”

房門似乎“吱呀”一聲打開了,像是有人沖了進來。

聞月分不清現實與虛幻,但她能感知到有一雙溫暖的手,抱住了她。他的懷抱很緊,帶著她喜歡的陽光氣息,好似能驅趕她渾身的嚴寒似的。她本能地往他懷裏蜷了蜷,想要汲取更多的溫度。

可正當她試圖睜開眼,想要看看他時,沈重的眼皮卻不叫她如願。

她虛弱地在問:“道勤,是你嗎?”

可那人並無回音。

幻夢之間,聞月眼前忽然映出了謝翊的臉。夢境裏,她懷抱然兒,謝翊卻橫空出現,不但從她懷裏搶走了然兒,還當著她的面給然兒餵毒。

然兒是她的軟肋,這一幕讓她幾近崩潰邊緣。

忍不住地,她大喊出聲:“謝翊求求你,求求你放過我……”

說到最後,清晰的話全成了抽泣。

許久後,聞月終於茫茫然地從夢境中恢覆過來。

她雖睜不開眼,但理智卻清明的很。

她知道,她再不想重蹈前世的覆轍了。

面對謝翊,她想躲,她想活!

為了活,她唯獨能做的,就是加速一切進程。

她本能地抓住了那個抱著她的人,喊他:“道勤,道勤。”

那人沒回話,只是主動握上了她的手,掌心炙熱。

她回握住他,聲音懇切——

“我們下月成婚吧?我想嫁給你了。”

他久久未答,直到她險些再次失去意識時,她聽見頭頂傳來男人沙啞的嗓音。

並無多話,只是單調的一聲“好”。

聞月的心定了,沈沈落入夢中。

再度醒來,已是清晨。

聞月一睜眼,便看見她的床頭坐著個男人。不是她想象中的王道勤,而是謝翊。她立刻豎起了滿身的防備,飛速從他懷裏退出去。

謝翊是習武之人,本就淺眠。

聞月一動彈,他已睜開了眼。

正當他憂心她的狀況時,她卻已躲到離他一丈遠的地方,嘴裏滿是難以置信:“怎麽、怎麽會是你?”

他沈著身,一張臉瞧不清表情:“為何不是我?”

“我不是讓你去叫王道勤了嗎?!”混亂之中,她控制不住悔意,下意識地對他發了脾氣。

可發過脾氣後,她立刻便反應過來。這不是前世,謝翊與她並無瓜葛。況且在前世時,她在他面前也是只乖乖綿羊,從未敢表露過一絲不滿情緒。

思及至此,她立刻爬下床,在他面前深深跪下,“殿下抱歉,大病初愈,思緒混亂,未用敬語還請殿下諒解。”

“無妨。”他輕笑一聲:“阿月平日溫順有禮慣了,發發脾氣,才見真性情。”

謝翊撣了撣褲子上的塵,翻身下床,扶起她之後,緩步走向門外:“昨夜我原有意去尋王道勤,但你病得委實太重,怕離開出事,便未能前去。至於昨夜一切,你且當沒發生過便是。”

“謝殿下恩典。”

正當謝翊合上房門,側身準備離開時。

聞月沒忍住,喊住了他。

昨夜之後,有些話,即便是扯破臉皮子,斷她一條腿,她都要問清楚:“不知殿下親衛何日前來?”

“快了吧。”

“快是指何日?”

“半月之內。”

“那便好。”

談話之間,謝翊一直未曾回頭,也叫聞月看不清他的表情。

須臾之後,他忽地回了頭,擡起一雙笑眼,淺淺勾唇。

清風微動,撩撥著紙糊的窗,也一並將他的鬢發吹得細碎。他微瞇著眼,目光淩厲且肅殺。

這一瞬間,聞月了然,無論是前世還是今世,名動上京城的辰南王世子謝翊,永遠絕非虛傳。即便是在怒火中燒時,他的神情也永遠如沐春風。

他唇角的弧度在無限擴大,輕笑著的眼神仿若藐視時間一切。

他說:“若我說,屆時準備帶你一並離開呢?”

“殿下自重!”聞月心頭一震。

片刻後,顧不上繁文縟節,她像只怒極的貓,即便是面對猛虎,也要瞪圓了眼睛威脅他:“殿下應當知道,南施國國法不允強搶民女,更何況聖上英明已有先規,皇親犯法,定當重論!”

“自是知道。”

他撩了撩那礙眼的鬢發,裝不下去,又恢覆了從前那般吊兒郎當的模樣:“我不過是聽聞你夢中喊著成婚,心想你喜歡那王道勤得緊,便同你開個玩笑罷了。”

聞月臉上沒有笑意:“殿下請自重!”

他伸手,將那未能合上的門,再次關上。

臨末了,留給她一個傲然的背影——

“你既不喜歡,以後便不同你再玩笑了。”

很多年後,兩人方知道。

人這一生,有許多不敢講的話,都只得以玩笑的方式,才能脫出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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