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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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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撒托斯和雨果有一個從未被宣之於口的約定。

荒星上的那些年裏每當神明在大洋中睜開眼睛浮出水面,總能見到等在身邊的老朋友,就好像是清晨睜開眼睛拿出手機時,永遠會看到來自同一個人的問好一樣——盡管雨果從不承認它在等阿撒托斯從沈睡中清醒過來。

“我只是剛巧路過。”仿生人頭上的螺旋槳被南極上空的風吹得東倒西歪,腦袋裏安裝的音響倒是絲毫不受影響。

總而言之,阿撒托斯是挺了解它的,這會就有些懷疑地問道:“你到底把這些年的記憶錄像分了多少個加密文件夾?”

雨果完全不知道自己遺忘了什麽,慌張到口不擇言:“和宅男電腦裏面的本子分類差不多。”

“……”

帳篷裏舞臺正上方的假人正在做滑稽平庸的表演。

那個時候的仿生人大概還不怎麽擅長掩飾自己身上的特異之處,看得出來它已經盡力去模仿電視和電影中的魔術師了,但是缺乏鍛煉的結果就是它的動作僵硬又浮誇,呈現出來的表達效果比起搞笑劇更像是驚悚片。

如果不是伊戈爾剛才聽到了阿撒托斯和雨果的對話,現在估計已經對著舞臺拔槍了。

假人手裏拿著一頂禮帽,口中發出嘩啦嘩啦地背景特效音,然後突然從裏面掏出來一只毛絨絨的假兔子。

“看!”它非常熱情地抖著那只一臉無辜表情的玩偶,上面蓬亂的人造毛四處亂飛,和它頭上那頂藍的發光的假發交相輝映,“我拿出來了什麽東西?一只兔子!”

“……”

收回前言,其實雨果還是有那麽一點傳承千年的搞笑天賦的。

趁著舞臺上光芒大盛,坐在第二排的尼克松和邁克用眼神交流。

——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幾百年前的老式黑白電影嗎?

——舞臺上的東西很恐怖,坐在我們前排這幾個人也很恐怖。

他們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視線。

——剛才和我們講話的小男孩,感覺他有點不正常。

——這一家人哪個正常?

——濃霧裏還帶著兜帽的怪人,情緒不穩定的小男孩,鎮定到反常的Omega小女孩,還有一個全副武裝藏著一套防身武器、長得比我還帥的老男人。

尼克松:……

他盯著伊戈爾的背影看了很長時間。

邁克用口型說道:你到底在看什麽?我知道他確實長得帥但是也不用看這麽久吧?

尼克松面無表情地踹了他一腳:閉嘴吧傻逼,他們明顯知道的東西比我們多多了。

舞臺上的假人在這時似乎也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表演不盡如人意了。

它沮喪地盤膝坐了下來,渾濁的眼珠看著臺下的觀眾,上翹的紅色嘴角耷拉下來,看上去陡然間真實了很多。

之前臺下的人們看著臺上的演出,就像是在看一段脫離現實的錄像。可是在一刻,演員和觀眾的距離倏然間被拉近了。

“好吧……我知道你們根本不願意看這種無聊內容。”

假人嘟囔著,塑料手擡起來,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巴掌大閃閃發光的玩意,洩氣般地甩到觀眾席裏。

尼克松被驚地渾身一抖,那東西精準地落在他身旁的椅子上。他遲疑地伸手撿起來借著光線照亮觀察,發現那應該是之前某些人不小心丟掉的銀幣八音盒,在被他按到之後緩緩打開,上邊的小人搖搖晃晃開始播放《卡農》。

“它……它是真實存在的?”

邁克也看到了這一幕,結結巴巴地問道:“你們不是說這只是投影嗎?”

在他們眼中好像一直沒有講話的阿撒托斯說道:“這是不能用你們已知的科學解釋的現象,所以不用思考太多。”

神秘學和真實的界限究竟在哪裏?作為一個能用夢境影響現實的神明,阿撒托斯從不輕易開口斷言。

正如此刻這一幕,時間與空間相交錯,他們究竟是仍然停留在克明廷鎮外圍,還是其實已經回到了荒星?

亦或是所有人都在這片白霧裏陷入了幻覺與夢境?

雨果仿佛被這句話驚醒了,它下意識地揪住阿撒托斯的袖口,仰著頭看他,期期艾艾地說道:“所以真的發生過?我怎麽不記得?”

神明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它惶惑的面孔,兜帽下的眼神蘊藏著些許悲憫。

將難以忍受的時間切割,將不需要的記憶拋棄,雨果就是這麽在荒星上生存下來的。

很多時候人類說自己已經遺忘了過去,其實是在尋找借口。但是對仿生人而言,當它認真地決定再也不去回想某一段過往,將記憶扔進到回收站裏的時候,那就真正的一刀兩斷、再也無法挽回。

畢竟連自己扔掉了記憶這件事本身它都不記得,又怎麽會想起失去的究竟是什麽畫面?

臺上的假人冥思苦想了很長時間,忽然高興地一拍手:“難得你們不遠萬裏回到▇▇,為了表示東道主的歡迎,既然不願意看我表演魔術的話,那就給你們唱首歌吧。”

它的情緒大起大落之間缺乏過度,顯得有些瘋癲。

但是放出音樂的那一瞬間,舞臺頂的光照耀在它殘陋的五官上,表情看上去輕松而快樂。

“你那太空艙能夠發出金色的光,

我廢置一方擡頭便會為你守望。

……”

電流音刺啦作響,老舊音箱的音質在這種低沈的音樂聲裏被暴露無遺,像它整個人一樣被留在了舊世紀裏。

仿生人就盤膝坐在木制地面上,哼著歌,久違的悠然自得。

“文明能壓碎情懷不衰無論枯乾山水,

舊時年月投入垃圾裏你我一起同居。

七百年潮流裏瞬息過去,棄置那棵花容我帶它的根歸家……”

雨果一只手仍然拽著阿撒托斯的袖口,雙眼直楞楞地看著過去的自己在廉價破敗的舞臺上放聲而歌。

“那是我嗎?”它小聲問自己同伴,“我還做過這樣的事情嗎?”

神明溫和地看著它。

——在過去的很多年裏,雨果表演時的觀眾僅有一‘人’。

而在阿撒托斯還沒有認識它的時候,大概仿生人也是自己搭建著帳篷,翻著高頂禮帽,揪著兔子耳朵說著爛俗的臺詞,自己操縱著臺下的機器人為自己捧場。

不過後來時間久了,雨果就不怎麽熱衷於這項娛樂了。

在歌聲的間隙裏,第二排座椅上突然響起響亮的抽泣聲。

音樂一下子被打斷,舞臺上的假人不動彈了,帳篷頂上的燈光打開照亮全場,所有人都回過頭目瞪口呆地看著發出聲音的邁克。

“你、你們看我幹什麽?”長著大眾臉、看上去無比平凡的青年捂著臉抽泣,看上去正努力抑制住自己以防止突然放聲大哭,“很、很奇怪嗎?你們不覺得這場面特別、特別令人難過嗎?”

尼克松把身上穿著的夾克脫下來罩在邁克頭上,嚴肅地面對眾人迷惑的視線說道:“不好意思,給演出造成了負面影響。”

“嗚——!”這個舉動起到了反效果,邁克抱著他的衣服彎下腰嚎啕大哭,寂靜無聲的環境裏只能聽到他一個人的哽咽聲,“太慘了吧!面對滾滾向前的時間車輪無能為力,只能孤獨一個人被留在原地沈默無聲地等待,小心翼翼的討好、期待著某一天會有人回頭,哪怕偶爾路過的觀眾連鼓掌都吝嗇……”

尼克松問出了眾人的心聲:“你是怎麽腦補出來的?”

邁克從衣服裏擡起頭,紅腫著眼睛說道:“這劇情不是明擺著的嗎?”

“……”

舞臺上的假人盤膝無動於衷,好像電量用盡了一樣歪著頭,眼中似乎還殘留著些許困惑和期待。

第二排腦補能力過剩的青年再也承受不住,一邊哭一邊抱著尼克松的外套夾克頭也不回地沖出帳篷。

尼克松:“抱歉。”

他很真誠地說道:“他沒有惡意。邁克以前擔任過言情小說的編輯,雖然後來轉到了時政版,但是情感一向比較豐富。”

然後這個老煙民下意識地掏了一下兜想叼根煙緩解一下煙癮,卻發現自己的煙盒放在了外套口袋裏面。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對眾人說道:“我出去看看他。”

“沒事。”當事人雨果立刻說道,“這邊沒什麽可看的了,不如我們也跟著一起?”

伊戈爾一本正經地補充:“不好意思,我們這邊有小孩子,您要是想抽煙的話不如拿棒棒糖替代一下?”

尼克松第一反應是,你怎麽知道我想抽煙?

第二個想法是,這個說辭怎麽這麽耳熟,好像以前總有人在勸我戒煙的時候念叨?

不等他想明白,艾麗卡走過去踮著腳、手裏拿出一顆草莓味棒棒糖遞過去,怯怯道:“抽煙對身體不好,糖果送給您。”

“……”尼克松被看上去一臉軟萌的蘿莉糊弄得暈頭轉向,“謝謝你。”

舞臺上的假人仍然睜著雙眼,目送他們陸續離開。

雨果在邁出帳篷的前一秒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兩個相同的個體隔著漫長的時光對視,像是在面前擺了一面透明的鏡子,又好似時光機的大門突然敞開又緩緩合攏。

半晌,它露出一個笑臉,對假人說道:“魔術很好看,謝謝。”

然後仿生人拉開帳篷的簾子,腳步輕快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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