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昴和月兒的故事講到這了，其實也應該結束了，可是還是不舍得結局，就像是所有的說書人都要不舍地加上些許番外式的情節。

兩個人的愛情最美的時光總是年輕時的樣子，好像少有說書人會講主人公們年華老去之後的故事。

後來的月兒啊，又生了一兒一女，一大家子人鬧騰得很，月兒還是很愛做菜，三個孩子都跟他們的爹一樣小老虎般地能吃，湯鍋噗嘟嘟地掀開鍋蓋時總是圍在月兒身邊乖乖地等著喝湯，兩個哥哥簡直護妹妹護的不像話，漫山遍野地尋各式各色的野花給妹妹扮花仙子。

程昴過了而立之年還是很愛吃甜，胡子漸漸爬上了腮旁總是忘了理，月兒就讓大兒子把桌椅都搬出來，給程昴圍上圍裙細細地給他修理胡子，從日薄西山一直修到繁星滿天，兒子們覺得爹爹平日了還蠻正經的一個人，怎麽一到這時候就賴皮的不得了，娘親怎麽剪都不滿意，就是要在那椅子上多躺半個時辰。

若是夏天，幹脆把晚飯都搬到屋外來吃，吃完了，兩個兒子抹著小嘴屁顛屁顛地跟在程昴身後去拿西瓜，一個大西瓜切開發出脆生生地一聲哢嚓，小女兒說話還不太利索時，總是用白藕似的小胳膊高高地舉起第一塊瓜，嘴了咿咿呀呀著，“娘親，娘親，吃瓜瓜。”

年輕時程昴就最喜歡月兒笑，每當月兒看著孩子們笑的時候，程昴就總是看著月兒笑的更開心，兩個兒子只知道啃得滿臉西瓜汁，跟著爹娘一通傻樂，吃完了瓜又屁顛屁顛地跟著月兒去洗臉洗手。

後來，孩子們都長大了，憨厚的大兒子先娶了臨街的綢緞莊的女兒，性格最是溫婉，兩家甚至沒通什麽彩禮就成了親，一年後也生了孩子，月兒滿心歡喜地整日給小孩子做小衣服小被子，有時候卻又楞楞地想想，怎麽孩子突然就長大了，好像不久前自己還在給姐姐縫囍被，還在給孩子們做衣服，一晃，孩子的孩子都能奶聲奶氣地叫她祖母了。

二兒子卻是個頭腦聰明的孩子，跟著綢緞莊的師傅學了幾日的染布，年輕又有力氣，竟然自己開起來了一個染坊，街坊四鄰都說，就是京城的瑞福祥紅林齋那樣的大莊子，都沒有這孩子店了染出來的布好，每次聽到這樣的話，程昴總是一口仰盡杯中的酒，語氣掩蓋不住地驕傲“別扯別的，有好看的布先給我夫人來幾尺。”月兒總是嗔怒他這麽大歲數還這麽老不正經，可是孩子們是真的孝順，不管月兒怎麽攔著不要，吃穿用度流水似地往家了送，堆滿了小小的庫房，程昴在家了閑著無事也不肯真的閑下來，今天抓過梳妝盒要陪月兒梳妝，明天拿著兩根草棍帶著月兒去小河旁釣魚，後天又挖了泥要給月兒捏個女媧，總是能讓月兒又氣又笑無可奈何。

她知道，這老不正經，年輕的時候有多深情。

偶爾有倭國的包裹送來，月兒和程昴總是要感慨好久，孩子們覺得那不甜不鹹的糯米團子沒多好吃，只是覺得那了面夾著的風幹的柳葉看著就有些傷感。

後來，漸漸地就不再有遠方的包裹送來，月兒和程昴也就不再提起當年的故人，那日卻突然送來了一個碩大的包裹，兩個兒子連拖帶拽才扛進屋了來，打開一看，是青玉雕的一尊桃樹，連葉子都精細地像真的一樣，只是桃子有些胖胖的，倒像是壽包，再就是小小的一個包裹，了面是些異國的衣物，和一件繡了柳葉的常服，小女兒還不知道那小罐子了裝了什麽東西，剛要打開看看，就被大哥奪了去。

那是多年來，孩子們第一次看到娘親落淚。

月兒身子大不如前了，程昴總是自責沒有照顧好她，可是人老了又有什麽辦法呢，程昴每天早起給月兒磨細膩溫熱的芝麻糊喝，可是月兒還是有了白發，大兒子和二兒子湊了些錢，尋思著趁爹娘還能走得動的時候讓小女兒陪著爹娘去江南水鄉走走。

這一去還不要緊，竟碰上了南巡的胤徹。

胤徹也老了，一頭的白發，雖然還有些年輕時的風度威嚴，那龍袍卻像是墜著他似的整個人沒什麽精神，龍輦上妃子們花團似的圍在一旁，個個都是年輕貌美的面孔，程昴本不想見他，可胤徹依然那麽耳聰目明，煙雨閣設宴請了兩個人前去，去了，卻只像舊相識般淡淡地吃了一餐飯便辭別了，許則仕的仕途走的順風順水，卻也依然多疑縝密，聽說那日皇上宴畢在閣中又坐了好久，宮人們皆嘆怪不得皇上寵愛新妃，那新妃長得可真像月夫人，可嬤嬤卻說，新妃是像先王妃才會得此寵愛，說著說著，話題就不知聊到哪了去了，胤徹又獨酌了一壺酒，倒說不上自責，也說不上難過，也許在月兒和程昴的一生中，自己到底還是個過客，一個戲份唱詞多了些的過客。

他情願月兒恨他，哪怕是恨，月兒至少會記得他，可月兒卻坦然地來了，毫不介意胤徹看到她韶華已逝的容貌，早就不再是那個穿一身素裙在長生閣梅林中美成一幅畫的那個女子了。胤徹看著身邊陪侍的新妃花朵般的面孔，卻再沒有心動的感覺，胤徹的這顆心已經太老了，老到只記得故人，都說老來多健忘，卻唯不忘相思。

可為何，偏偏唯不忘相思呢。

當年在禦史府中，蟬鳴伴著梨花香，小風一吹便是一陣柳葉沙沙響，四個年輕人圍在石桌旁，吃著點心喝著茶因為一個南巡拌嘴，墨孑說要讓程昴給他擡轎，月兒要雲笙帶她賞茶，後來吃了啞巴虧的卻是墨孑，氣的塞了一嘴的綠豆糕。

可如今，來了江南的只有其中的兩個人了，一個早就死在了墨孑的懷了，一個在程昴的行囊了，灑在了洞庭湖。

本以為江南這一遭就走完了，動身回家的前一天一家人去逛了燈節，小女兒卻遇到了個翩翩如玉的書生，就這樣動了心，說什麽也不肯走了。

女兒吧嗒吧嗒的眼淚一掉，月兒和程昴也不知怎麽辦才好，書生卻深夜偷偷向月兒討了他們在京郊的住址，連夜離開了江南，只留下一封信箋，告訴小女兒，他要去考取功名，回來娶她。

程昴和月兒看到信更是相顧無言，可是自己年輕的時候不比這還要無謂莽撞嗎，寬慰了小女兒半晌，這才啟程回家。

回家的路上，馬車和另一輛甚是華美的馬車同行，車夫高聲談笑著，說這車上的酒可是程家的新釀，過了這個山頭就偷喝一口。

車夫是個大嘴巴，把知道的事情竹筒倒豆似的都告訴了月兒和程昴，程家老太太歸西以前早就糊塗了不管事了，整日撚著佛珠念念叨叨她那兩個兒子和女兒小時候多可愛多頑皮，走的時候已經九十多歲了，人們都說這是喜喪，程家一直是季錦曦在沒名沒分地管著，京城的人都喚她季夫人，都說她得了勢肯定會換了程家的牌匾，可是這都多少年了季夫人也沒改嫁也沒換姓，程府大門口那塊描金的紅木牌匾已經老舊的出現了裂紋，卻依然安穩地掛在那了，不過程家的生意是回不到從前大少爺掌事的時候那麽好了，倒也還過的了日子，皇上每年還要程家貢酒，卻也只要一小壇，這皇上肯定是個傻子，這麽好喝的酒，怎麽就要一小壇就罷了。

程昴默默聽了一路，並沒有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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