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後來，月兒的白發越來越多，依然又長又密，月兒的手有些抖，程昴就每天拿沾了梨花水的木梳給月兒細細地梳頭，糙了大半輩子的人，竟然梳著梳著學會了綰發髻，總是梳個雙髻逗月兒開心。

月兒總嫌自己眼角的皺紋越來越多，每天和杏兒絮叨自己老了老了，杏兒不覺得自己老了，以為自己還是二十歲的光景，小女兒為了逗大娘開心就總是做些嫩粉鵝黃的衣裙給大娘，杏兒就高高興興地拽著月兒試給月兒看，月兒也總是笑著哄她，可是杏兒有時還是會清醒，捂著臉哀哭自己怎麽老了還有那個人怎麽說死就死了之類的話，然後就對著床邊靜靜地發一會兒呆，過一會兒就又開開心心地笑著去換頭上的簪子和腕間的手釧了。

月兒的聰慧漸漸被時光磨沒了，程昴看書時總是伸出食指點點某一個字問念什麽來著，程昴就像小時候月兒給他念書那樣，給月兒拿一個軟墊讓月兒躺下，坐在一旁一本一本地念，雖然總是講著講著，月兒就忘了故事是怎麽開始的了。

到最後，大兒子的兒子都會背相鼠了，月兒卻連三字經都不知道是什麽了。

程昴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還是每天沏一壺茶，或者倒二兩酒，就在涼亭底下給月兒一字一字地念，風雅頌，詩春秋，一字不落，仿佛自己是個詩人。

可是程昴後來還是慌了，因為，有一天，月兒問他。

“你給我用什麽梳的頭呀，這麽香。”

程昴忍著沒有落淚，眼睛紅紅地問月兒，“你知道我是誰嗎。”

“孩子他爹啊。”

小女兒正好送熱茶進來，看見父親抱著娘親哭的鼻涕一把淚一把，而娘親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己，“姑娘，你是哪位，進來幹什麽？”

二兒子娶親時，整個人都不大高興，不是因為新娘不美，不是因為排場不夠他大掌櫃的身份，而是娘親已經認不出他了，怯生生地抓著程昴的衣角看著賓客們，唐麟寶和桔瑤大老遠從關外趕回來探望月兒，唐辛也拄著拐站在了月兒面前，可是月兒卻一個也認不出來。

新婚之夜，二兒子領著新媳婦給月兒和程昴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哭啞了嗓子問月兒，“娘，您真的不記得我是誰了嗎。”

卻怎麽也得不到答覆，月兒被問的煩了，一味地往程昴身後躲，程昴只好嘆了口氣，輕撫著月兒的後背，也不知怎麽安慰兒子。

“你娘啊，這是活回去了，老了老了，又活成個孩子了。”

月兒也知道自己老了也開始糊塗了，當年生大兒子時落下的病根原本只是冬天心抽痛，如今一年四季都總是眼前一暈了，就總是給程昴做衣服和鞋子，眼神卻不濟了，針腳歪歪扭扭的，程昴心疼月兒的眼睛，總是把針線哄著拿走，然後打開衣櫃給月兒看，“月兒乖，你看，你給我做了這麽多衣服，我一年穿一件，算我活到八十歲，也就還有二十年，這了五十多件衣服了，穿到入土都穿不完一半。”

月兒總是楞楞地過來摸摸這些衣服，然後問一句，“真好看，這是誰給你做的？”

程昴也會楞一下，然後才勉強地能笑出來，“我夫人啊，我夫人是這世上手最巧的人了。”

月兒清醒的時候張羅著給自己選塊墓地，程昴推脫了大半年才終於同意了給月兒選了個山頭，孩子們知道爹爹的心思，沒等程昴動手三個孩子拖家帶口的種了大半個月的梨樹，月兒走不動了，程昴想背月兒卻發現自己已經背不動了，最後是兒子們把程昴和月兒背上去的，月兒摸摸梨樹厚實黢黑的樹幹，這才笑了。

“你啊，可不許糊塗，要記得我葬在哪兒，每年都來陪我說說話。”

“好，以後我也葬在這兒，每天都陪著你，咱倆在一處。”

“那下輩子我就給你當姐姐了。”

“不能成，黃泉路上我跑著去追你，肯定能追上你，我們一起投胎，就又在一處了，就算不在一處，你得記得桂花糖藕怎麽蒸，我聞著味道就能找到你了。”

“聞著味找，你這鼻子下輩子托生成了狗鼻子？”

“狗就狗唄，咱倆托生到一個窩了，我天天帶你找肉骨頭，成不？”

“你啊，老不正經。”

“誰讓我夫人就喜歡我不正經。”

再後來，小女兒也出嫁了，那書生連秀才都沒考上，竟厚著臉皮回來了，找了個離月兒家近的私塾領了份薄薪教書，哥哥們都說這書生沒出息，可程昴和月兒欣慰的很，兩個哥哥給妹妹足足備了十六大箱嫁妝，給兩個人風風光光地辦了婚事，成親當天，程昴扯了塊紅綢布給月兒簪了朵花，那一年盛夏，他見到的月兒，就是這樣戴著朵小紅花。

程昴也看不清書了，就開始給月兒講故事，一大把年紀沒羞沒臊地給月兒講將兩個年輕人的愛情故事。

那兩個人啊，好小的時候就認識了，小少爺那叫一個淘啊，活活一個小霸王，就這小姑娘能收了他，天天做好吃的給他，小少爺可不要臉了，七歲就說要娶人家姑娘，還拽人家姑娘有模有樣的拜堂，小姑娘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誰讓她也喜歡這個小少爺呢。

兩個孩子長大了變成了少女和少年，可少年還是頑劣的很，少女卻知道怎麽治他，若是少年打招呼拍了她左肩，那他一定是站在右邊，若是少年不肯讀書，那就說不給他做點心吃了，若是少年想要出去玩，這個少女可沒辦法，只能乖乖地陪他買糖人看他偷糖葫蘆，回去的路上還要拎著二兩山楂糕，翻墻的時候蹭一裙邊的土。

有一年八月啊，桂花早早的開了，風一吹落的滿地金黃，少女紮著雙髻在樹下撿著。

可這風偏偏邪門起來，明明是微風花瓣卻大把大把地落下來，不一會就撿滿了簸箕，少女站在樹下，饒有趣味地向樹上看去。

“阿彌陀佛，您再搖一會兒，這樹可就要折了。”

少女的眸子明亮，像是深夜的星辰，純潔如水，最嬌嫩的年紀穿了一身月白繡粉花的衣裳，美的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百合花一樣。

小少爺從繁茂的枝葉中探出頭，笑起來的樣子明眸皓齒，“我不搖，那她們豈不是還要在這樹下耗上小半天，我怎麽見你。”

少女苦笑，“這個時辰您不是應該在書房跟著先生讀書嗎。怎的跑到樹上去了。”

少年從樹上跳下，天水碧的長袍沾染了花的氣味與泥土的顏色，左手撣撣長袍右手把一朵完好無缺的小桂花戴在月兒發髻上，嘴角揚起一個俏皮的弧度，眸子了閃著頑劣而純粹的光。

“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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