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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月明珠有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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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聆風,是一個硨磲。西天梵境極樂世界中有一棵菩提樹,樹下有一摩訶池,我就住在這摩訶池中的一方靈石之下。

其實在很久很久之前,我是住在南海的。那時候的南海風平浪靜,我待在一個一年到頭都陽光和煦溫暖的淺水灣裏。

在未能化形之前,我躺在海底的沙地上望著天上的白雲,看它們千年如一日地飄過海的臉;能化形之後,我就躺在露出海面的碧綠礁石上曬太陽,看天上的白雲一日如千年地飄過我的臉。

我記不清自己的年歲,也從未去過除了淺水灣之外的地方,甚至連說話嘮嗑的朋友也是一個螃蟹,他就住在離我三棵珊瑚遠的石穴裏。

我的日子過得安安穩穩就像天上的白雲,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直到我遇見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是南海龍王的小女兒,她說我可以叫她十四公主。

十四公主是個活潑的性子,喜歡滿海底到處跑,雖然年歲不大,但是整個南海都被她轉了個七七八八,也就因為這,她才會暈暈乎乎撞到我這個連條外鄉的魚都沒有的偏僻海灣裏。

十四公主雖然能化成人形,但是她卻喜歡留著一條龍尾的半人半龍模樣。當我躺在礁石上曬太陽的時候,十四公主就坐在旁邊,一邊嘰嘰喳喳說著她見過的各種有趣的海族,一邊手裏編著海草花環。她潔白的龍尾泛著明亮的陽光,啪嗒啪嗒輕輕拍著海水。

那樣的日子我也不記得有多久。直到有一天,十四公主興高采烈地游過來跟我說,龍王把她許配給了天帝的第六子,統領凡界湖沼的煌朔殿下。她有一回跟著母親去東海赴宴的時候見過煌朔殿下,說他是個很英俊的少年,真身則是一條威風的蒼龍。

十四公主很高興,兩眼放光地跟我說了天帝下聘的種種禮節,還說按著古禮,海中的公主嫁去天族要有最豐盛的陪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顆滄海珠。

我雖然閱歷少,但是也知道滄海珠是什麽。海中珍珠不計其數隨地可取,但是最珍貴稀有的就是滄海珠。這種明珠乃是由海中最大最好的貝類產出,碩大無比光亮渾圓,最難得的是整顆珠子都泛著一層流動的海藍色光華,是整個海洋的精華珍寶。

十四公主說,當她的父王從藏寶閣的最深處拿出那顆滄海珠時,整個水晶宮都彌漫了淺淺的藍色光暈,而且藍光所到之處,游魚化形珊瑚生長,連病了大半年的龜丞相的足疾都好了。她的父王說,現在整個海底就只剩下這一顆滄海珠了,將來她帶去九重天上,必定能給整個南海水族得到榮耀。

十四公主走了之後,很久都沒有來。我覺得她一定是忙著準備大婚,肯定不能再到處跑了。但是有一日,我聽路過的海鷗碎嘴,說一只關押已久的九尾惡蛟打破海牢逃了出來,攪得整個水晶宮天翻地覆,蝦兵蟹將圍捕的時候不慎將那顆寶貝的滄海珠打碎了。滄海珠陪嫁上天是歷來的古禮,如今沒了這個嫁去天上,就是對天帝的不敬,重則受罰,輕則會被天上的神仙們恥笑一輩子。

海鷗們說,現在龍王龍母都急得團團轉,十四公主翻遍了各處都找不到第二顆滄海珠,眼看婚期還有不到一年,水晶宮裏上上下下都寢食不安,都說若是真的找不到,只怕這場婚事還得再議。

當時天上的白雲悠悠飄過,我想起有一回我的螃蟹鄰居生了病,我送他去東面海灣的龜大夫那裏,路過一塊巨石,巨石後邊很隱蔽地躺著一棵藍玉珊瑚。

滄海珠之所以會有藍光,就是因為珠子的原心是藍玉珊瑚的根莖。藍玉珊瑚是稀有的,貝類也必須要足夠大有足夠的年歲,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地磨,才能結出一顆滄海珠。

我躺在礁石上望著天上的白雲想了很久,一直想到夜空中的星星都漸漸隱在昴日星君的晨光裏,最後去把那棵藍玉珊瑚拔了出來。

我曾經聽說過貝類磨珠是很痛苦的,要在自己的血肉裏生生塞進一塊尖利的異物,咬著牙以柔軟的軀體將其打磨,包裹,然後一層一層地磨礪,幾乎是一場漫漫無涯的酷刑。而且,磨出的珍珠常常還會被采珠人奪走,自己除了一副血盡肉枯的空殼什麽也沒有。

但是我根本來不及去想這些。十四公主的婚期還有不到一年,我要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磨出一顆滄海珠,必須要日日夜夜絲毫不間斷地磨礪,甚至使出自身不多的修行來趕日子。

現在我坐在西天的摩訶池中,悠揚的佛號混著檀香飄來,菩提樹樹葉沙沙作響,我在碧綠的荷葉間乘涼的時候,已經記不起當初究竟是怎樣在一年之內磨出一顆滄海珠的。我只隱約有些印象,是最後滄海珠從我的軀殼裏拿出來的時候,仿佛天上的白雲都被染上了海藍色的光輝,我的螃蟹鄰居坐在我身旁的沙地上抱著那顆珠子嚎啕大哭。

當時我不僅修為散盡,而且連原身都破破爛爛,外殼裏翻裂出的血肉被海水沖得生疼。十四公主不知道那顆珠子是我磨出來的,她只知道一群遷徙的海鷗落在一處島礁上歇腳,發現了一道藍光,然後蝦兵蟹將就把那顆珠子搬進了水晶宮,所有人都為這顆滄海遺珠松了一口氣。

十四公主出嫁的時候,整個南海大賀了七日。那天晚上我望著越來越模糊的夜星,覺得大概這輩子就算走到頭了。

我知道觀世音菩薩就住在南海的普陀落迦山紫竹林中,卻沒有想到她會在我常常躺著曬太陽的那塊礁石上顯聖。

靜謐的夜空下海風鹹暖,菩薩問我願不願意去西天。我笑了笑,聽見起伏的海浪中佛號萬千。

到了西天之後,我才後知後覺地曉得,硨磲本來就是佛家七寶之一,生來就是有佛根的。我跟著西天梵境的尊者們修行,木魚聲聲中也恍然不知過了幾年幾世,跟最初時候一樣安安穩穩歲月流轉,仿佛從來沒有過那一段消肉蝕血的記憶。

漸漸地在菩提樹下坐得久了,日日聽著佛號佛法,心境也早就放開了,才知道世間一切就像那過眼雲煙,許多年後再回首,才知心結執念過眼皆空,性子也一日日越來越安靜沈穩。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跟我一樣。

有一回靈山大法會,延請了九重天上眾神眾仙前來聽法辯機,西天梵境一時間熱鬧了不少。我沒有什麽品級,便也沒什麽要忙的,仍是坐在摩訶池中閉目歇涼。正在這時,身邊一陣嘩啦啦的水聲,我剛睜開眼睛,就被一聲咕咚嚇了一跳。

只見千年平靜的摩訶池中水波翻滾,亭亭的碧綠荷葉左搖右倒,一個雪白袍子的年輕神仙在水裏撲騰著跳來跳去玩得不亦樂乎。

他轉過身來揚起眉毛對我喊:“兄弟,這是你的地盤?”

我皺了皺眉,起身對他施禮:“尊神誤會了,極樂世界不講歸屬,小仙只是在此安身修行而已。”

“哦——”他拍著手跳過來,“你這地方好啊,我這幾日在無遮大會上聽法聽得犯悶,正好來這兒歇歇。”他嘩啦一聲跳上池邊靈石,衣裳卻一滴水珠都沒有沾上。

他在我旁邊盤腿坐下,興致勃勃地道:“兄弟,我叫白淵,從九重天穹明宮來的,你叫什麽?”

我微微躬身:“小仙聆風,見過尊神。”

從那之後,這個叫白淵的神君一來西天,就總是待在摩訶池邊跟我嘮嗑。他是個浸在十丈紅塵中的神仙,喜歡漂亮的女子,喜歡到處游歷,喜歡到凡間去亂逛,聲色犬馬口腹之欲什麽都沾。我聽著他各式各樣的經歷,卻從未動過心,只是沈靜著一張臉點頭而已。

白淵過得逍遙自在,仿佛永遠也不知道悲傷痛苦,活脫脫一個享樂神仙的模樣。但是我沒想到,他也有不逍遙的時候。

菩提樹的葉子悠悠落下來一片,我慢慢接住,掐指算算,白淵他正好在佛陀面前跪了整整十日了。

十日前,白淵毫無預料地闖入西天,跪在佛陀面前求他一件事。釋迦牟尼佛垂目看他,道世間萬物萬事皆有定法,強求不得。可白淵卻一定要強求,硬是跪在原地不肯動,但是誰也不知道他求的究竟是什麽。

當我趕到大殿的時候,白淵已經站起來了。我看見他向佛陀行禮,佛陀卻道:“執念太深,終非為神為仙之道。此回之事一過,還望神君參悟。”

白淵卻笑了:“佛陀說執念,我自己何嘗不知?但縱是執念又如何,放不下又如何?我自己願意守著這執念不肯放,又焉知不是樂在其中?”

佛陀不語。

白淵轉身走了。

白淵離開西天時,問我:“聆風,你說,我有執念,是對是錯?”

我想起當年的那顆滄海珠,望著他黑亮的眼睛,道:“有時候對,有時候錯。同一個執念,不同時候也是或對或錯的,全看人心。”

最後我望著白淵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雲霧裏,忽然間天地之中響起一縷笛音,悠揚破空,隨即大雪紛紛揚揚,恍然仿佛永無終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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