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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三輩子(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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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南來入春,淅瀝落了很久的雨,寒冬裏彈抖出取暖的新棉被沒來得及換下,教綿細雨染進黴味。

褪去外衫鉆入被中,感不到原該有的溫和,夜夜濕涼,便是睡過一夜,明早的小被仍不溫燙。我病體多弱,厭極了涼夜,生怕冷畏寒,入冬後更甚。

大寒以後的苦夜難熬,白衣仙知我近日體虛內寒,特親前往名地杏林求藥,日日督促我就仙靈泉飲下,然收效甚微。

尋常凡人有緣習得仙法,通常延年益壽,再不濟也可達強身健體之效。

自我入門寧山,未習得鞏基之法,不料隨光陰流逝,身子越發不行,一日日枯朽虛弱。

幾日來天好容易放晴,雲翳透光撒耀萬物,暖洋溫人。我意外的精神抖擻,正欲將被褥拉出曬曬,不巧又逢落雨天寒。

大好的心情不由得壞起,悶悶地踢路間石子臟了白襪。

「做什麽。」

恍然聽白衣仙在身後喚我,我僵持幾瞬抱著一榻被褥艱難回身。

他冷面上前,直伸手索要我懷裏的被褥。我尬笑兩聲想著辯解定然無果不如遂他的意,順從地遞上厚重的絲棉被褥。

白衣仙問診過我的病,得知內情後事事不許我過勞過累,苦活累活臟活全教個外人不知何處來的金釵小姑娘挽蘭做了去。

雖是個不知根知底的女娃,好歹家裏曾也嬌慣養著,我堂堂男兒有手有腳,事事勞煩人家頂過意不去。

再說這我面子哪裏過得去。

天雲放晴,我似被當場捉臟的心焦小賊,慌亂無措地朝他打著哈,用勁朝一旁低頭侍立的素衣少女使眼色,期她助我瞞白衣仙一二。

哪知挽蘭視若無睹,還偏頭避躲我灼烈目光,緩撤步退至我身後。我無法,擡頭撞上他如墨眼眸。

他眼底浸逸黯光,手中一沈,不再問,拿過我手中的被褥。

「做什麽。」他語無惑疑是早知原委,卻又再問。

「沒什麽。」我失措應道,扯過挽蘭的袖袍,欲拔腿就跑離此處,「我有些頭暈,回屋躺會。」

被拉扯的少女靜立不動,目光灼灼地盯著白衣仙手中的被褥。

少女拋棄舊往,故而無姓,賤名挽蘭,年十六,硬生生拖住我的逃路。

「既身子不適,便少鬧騰些。」白衣仙將被褥轉交挽蘭,不費吹灰之力逮到我的衣襟領口,我驚得直冒冷汗。倒也不是怕,而是教倒春寒南下的北風吹得背脊透涼。

他卻無視我的不適,側頭交付挽蘭:「趁日頭正好,拿被褥出去曬一曬。」

「入春後,冬被該收櫃了。」

先前在我跟前還矜持著,端得像個木頭,撬不開竅的榆木腦袋。

處熟了竟跟個老媽子一樣愛嘮叨。

我想著,沒膽子說出口。

18.

天行半日,夕陽垂山,檐外又淅淅瀝瀝下細雨,好在挽蘭辨天,晨見後山起霧,趁早將曬得暖哄的被褥收入屋內攤回床榻。

入夜天涼,屋裏雖點著暖香爐,我仍感到絲絲寒意透過門窗縫隙鉆進我的衣口。身子開始發寒我卻不願示弱,一面硬撐,一面悄悄地瞟正閉眼打坐運行周天的白衣仙,思索著如何擺脫白衣仙無所不在的桎梏,跑出去約影子耍一耍。

於我而言,白衣仙如塵封冰雪千年的壇酒,雖不識酒味,卻覺他宛佳釀,入口醇香卻偏偏清冷烈苦似炎火得燙過喉嚨,教人不知如何述其滋味。

畢竟,我不解他的生平。而我短短十幾年的過去怕是已被他查探的一清二楚。

我頭昏腦脹,仿佛於廣袤冰河中上下沈浮,寒涼的水浸透骨髓,萬千陰厲惡鬼尖音嘶喊,深淵黑暗處咆哮發聵。

雨夜清寂,我坐聽落雨看他滿身狼藉的由啼哭匍匐至拔劍站立,如見當年我年幼在宮中繾綣偽善人所給予一絲暖意不肯信人心荒蕪。

越拼命地逃離,偏越掙脫不開,陷入泥沼不可自拔。

眼前頓黑倒地的一瞬,隱約聽見他驚起。

我仿佛跌入封口的古井中,井水凍徹髓骨嘯鳴無人應答,活成一個笑話。

怪我留戀貪嗅大雪封地裏冰寒霜雪隱含的一縷不熄的幽香,凍傷撕裂鉆心的疼,想避卻生生躲不開。

19.

深夜子時,大雨滂沱傾盆,卻非宮塵華殿內四濺的燈火明爍暗影綽約。白衣人眉眼悲戚,良久看著榻上被裏秀眉緊縮冷汗不出的病弱男子,他嘗試渡真靈安撫,如填無底洞窟於事無補。

素衣女子跪守在床邊,低眉垂眸癡看腕間失神。

白瓷內的藥丸已空,他傳了一葉遠音,請杏林醫官前來。

雨夜寂靜,不過半柱香的時辰,白衣仙覺得過了百年。不通醫術,不知男子病患,甘著急握著其寒涼的纖手,源源不斷地傳輸暖意,盼望能緩些苦楚。

男子之病平白無故從何而來,白衣仙心中有所猜測,已不離十。任憑奸謀發展他人囂張,不過是他有所私心。

白衣仙肖想替他綰起滿頭青絲,臆想著輕吻他眼角的醉人一點紅,盼望與他幾番溫存下,攜手共賞山川湖海同赴黃泉地府。

他笑自己兜兜轉轉活了千年,逃不過一個少年的股掌之間。可的確,是該逃不過的。

等了許久,沒等來醫官,等來了一名束發青衣不沾濕的郎中。

「大雨攔路,醫官腿腳不便,來不了。」郎中作揖,款款解惑。

白衣仙點頭,是做會意。

探完脈,郎中喚挽蘭取來盆水,浸濕絲布細細擦拭男子冰寒雙手十指。

「他蘇醒之前,每隔半個時辰照我做的,以溫水擦拭十指一次。」

「是。」挽蘭應下,出門入後間蓄起溫水。

郎中轉眸見白衣仙,取回白瓷瓶,解腰間囊中青瓶交予白衣仙道:「將此丹溶於水灌下,每日一次,一次一粒。」

「有勞。」白衣仙依禮客套,接過藥瓶。

雨漸小些,送郎中出屋時天已拂曉,郎中診後一言未發,倒多看榻上昏迷少年幾眼。

郎中踏出門前,驀地轉身,朝白衣仙囑道:「事已至此,在下有兩句話,不知尊者可否願聽。」

「願聞其詳。」

「此子命定如此,若執意而為之,終是害人害己,倒不如順遂天意,放他而去。」

白衣仙搖頭。

郎中斂眉:「病患中毒已深,你需當明白,不論執念如何,長此以往,無力回天。」

「你與他,終是不能。」

「所以,」白衣仙斷郎中後話,直看郎中盛愁的眼勾唇莞爾,「日後需得你幫我。」

20.

沈溺於冰水中的夢並不安生。

我想學那些個風流不羈的世家公子,飲酒醉倒煙花,也想放肆開懷的大笑,夢一夢那盛世繁華,煙雨酒樓。倚溫香軟玉,啜飲佳釀陳酒,擊鼓高歌鶯燕伴舞,一夢紅塵裏,瀟灑天地間。

風迷眼裏,我又瞧見了白衣仙淡淡的眉眼,其中永世不融的寒霜,凍得我發顫。

夢裏我非賤奴所生常年受人非議唾棄被視作家國棋子的皇室後裔,而是孤獨無助孑然一身,飽受挫折的平民。

硬生生將過往苦痛絆著一壺苦酒吞咽進肚裏,磨平了菱角鋒芒,殆盡了最後的溫軟,演變成無解劇毒,靜待暴斃來臨。

墮落深淵,一塵不染被血腥氣浸透骨血,我夢見白衣執著長劍,劍穿我心口死穴。

荒山寒風不刺骨,奈何掠過風雪,割人皮肉。

瘋癲成性,深陷夢魘,為情所累,不得善終。

擡手斂袖,我又見飽經風霜布滿褶痕傷口的粗糙雙手待時過境遷後再挑動多年未彈的積塵古琴。

天意弄人心,稍一用力斷弦割進血肉裏,胡亂抹凈琴案所剩不過垂淚兩滴。

七日之後,我於沈夢中轉醒,睜眼只見挽蘭守著,趴伏在榻邊打瞌睡。

只有她一人。

頭疼的還厲害,困頓了些許日子,惺忪了疲倦,我感得昏迷的七日裏耳畔總聽一曲簫笛入夢。仍記得還在塵俗時,那樓間唐氏的簫吹得極好。後出了個奏笛的師韓,壓了唐姓人的風頭。

細雨仍絲絲綿綿不止,呼吸之間空氣卻燥得教人心焦恍神,春日裏的煦暖陽仿佛蒙層薄油,透窗炙烤的我焦灼不安。

我無聲輕笑,未驚醒入眠的挽蘭,安看她睡顏恬靜。

南來的雨熏人醉陶,都說春雨貴如油,我看這綿綿細雨在最為不該的時節紛落。

青石板街前小橋流水人家,擎傘漫步伴花家,行至十三孔橋前,靜立看河流潺潺微波蕩漾,擡眼望去遠山青翠煙雲繚繞,青鐘沈沈不見路,應是一派好風光,奈何我卻無力賞。

恐怕也再無機會去賞。

我並不蠢傻,知病情來的蹊蹺。

甚至,我亦知這些年所受病痛拜誰所賜。

不過心照不宣,願意挨著罷了。

前路所踏上漫漫,無休無止無盡的緣劫,終是要換的一場無果無歡無眠的孽果。

也不知白衣仙去了何處,竟未守在身邊。

我砸了砸嘴,唇瓣發幹,舌尖盡是澀苦。好歹不省人事時,有人貼心拿濕帕潤過。

恍惚撫開黯淡塵土,幹凈淡漠地立於穹山之巔唇邊噙笑,是獨屬於誰人的溫柔。

盛世開創,後人憶起先人偉岸之姿,總該吟一曲悲歌,唱一場喪言。黃泉忘川奈何橋,衣冠孤墳為荒冢,得了個善又不善的終。

荒山上永不凍融的霜雪積壓千年,生怕原先的柔溫因胡作非為消磨殆盡,狂風呼嘯著無情地磨成鋒利堅硬的冰雪淩爽,未來得及享受的旭日溫柔已成寒涼。

若是可以,我願隱於集市,見臘月深雪地裏孩童悶塌陷的腳印被新雪埋沒,清明河畔泥潭汙了行人鞋的淤泥教雨水打凈,聽戲子的闕調新換一曲又一曲。

不願摻和國謀,置身事外,笑看眾人勾心鬥角,棄車保帥。遁入世隱,來年出山再嘆,好戲一場。

如今我置身棋盤,登臺而歌,到底是脫不開身。

我不信白衣仙看我的眼中溫柔蜜意全真,也偏執的不願認全假,唯祈禱著,他若當真為無情人,日後與我說道有情之時,帶些真意。

莫叫癡人傷透了情,註定駐留原地,遙望他潦倒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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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春寒,指初春(北半球一般指3月)氣溫回升較快,而在春季後期(一般指4月或5月)氣溫較正常年份偏低的天氣現象。它主要是由長期陰雨天氣或冷空氣頻繁侵入,或常在冷性反氣旋控制下晴朗夜晚的強輻射冷卻等原因所造成的(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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