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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成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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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暮色初臨,是星辰之力最為嶄新充盈之際。烈山部眾祭司悉數立於龍兵嶼主神殿前。高階祭司位列前排,身著慣常的青綠素白主色袍服,手執所司法杖,面覆金質面具。

最前端的瀾辰眺望天色,待時辰合宜,則首先邁上為法術施行所搭設的祭臺,象征中天之北辰升起。隨後,南鬥六星之名的祭司以七殺為首,逐次登臨,在北辰以南成箕鬥之狀。緊接著,貪狼祭司率北鬥眾星祭司拾階而上,巨門到武曲漸次出現,而最後一位,則是北鬥第七星的破軍。

術法施行肅穆,全場鴉雀無聲,無人開口,卻無數人想問。

——自最後一位破軍祭司謝衣過世,破軍一職隨之永不覆設。那麽今時今日這祭臺上最後一位出現的人,那金色面具之下,到底是何種面容?

沈夜會同瞳和十二隱在一角從旁設立好的結界中,靜靜目睹著數百年來初次啟用的南北之陣。瞳感慨著陣法,十二記錄著步驟。沈夜不時評論幾句,卻忍不住將目光投向北鬥第七星的身影。

沈夜已經有足足一百四十七年,沒有見過他身著破軍祭司常服了。他的舉止端方雅致一如往昔,那襲衣袍著於他身依然合稱,仍是碧如新葉、白若初雪。

時光像九曲的回廊,裝滿曲折的回聲和人影,卻把來路去處,最終繞成一個堪堪的圓。

南鬥北鬥為名的祭司法杖齊亮,天空星相仿若重現於祭臺之上,瀾辰代表的北辰星,則最後舉起法杖。紫微星亮起後,則身旁的十三位祭司開始有序而綿長地邁步、繞圈、回環,象征著鬥轉星移。

輕輕的念誦聲在他們之中響起,漸漸地,有青綠光芒於他們頭頂浮生,清澈無瑕,清凈安詳,開始向四面如漣漪蕩開,若水波流淌。青芒越發明亮,瀾辰忽地聚氣一收,法杖一指,閃著光芒的清氣,便朝著大祭司殿去了。

他心中默念咒訣,先前大祭司殿的重重結界,同時被撤去。

高階祭司們頓時感覺到了魔氣潮湧,還來不及惶恐,他們所產生的清氣卻明顯地壓制了過去。魔氣還未及流散開來便被摧毀,清氣緊隨收攏了去,將魔氣包圍擠壓,最後徹底消失在清氣之中,像瞬間結痂的傷口。

突然,一股強烈的魔氣倏地朝他們襲來。瀾辰一步上前,一個舜華之胄展開,抵禦住了帶著殺氣的魔力。

“瀾辰大祭司……我可真是小瞧你了。”魔氣散開,是一個渾身漆黑的人,與當年的礪罌竟有幾分神似,“我以為你們又在進行那些百無一用的祭典儀式,結果你居然招呼不打便封印了我的魔界通道……”

“焱麓,這裏不需要你了。”瀾辰凜然地說。

“不需要我?”焱麓呵呵地笑了起來,“你的族人不需要保護了?”

“自是無需你擔心。”初七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站在瀾辰左側。

“好重的殺氣……”焱麓上下打量了下初七,然後對瀾辰說,“哦,有更好的幫手了?不過我們夢魔一族就這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大祭司未免也太不厚道了吧。”

“揮之即去?”沈夜從隱身之處走了過來,他一身黑衣,頭戴箬笠,帽檐垂著黑色紗帷。他站在了瀾辰右側,“不,今日你休想離開。”

焱麓瞇起眼看了看沈夜,終是轉身對著瀾辰忽地一笑:“大祭司如此過河拆橋,真是讓人好生傷心。”他全身魔氣陡增,突然之間,四面八方出現了很多黑色長蛇,與瞳之前解剖過的魔物非常類似。長蛇魔物受了焱麓的魔氣感召,便體型膨脹起來,朝著四面八方去了。

“保護族人!”兩個嗓音,同時喊出了一句話語。沈夜,瀾辰。前後兩代烈山部大祭司,在緊要關頭,卻都只有同一個心念。

話音未落,人影已動。瞳和十二去了,現任各階祭司們去了,初七招出一群戰鬥偃甲,都追著長蛇去了。

祭臺之上,只餘下沈夜、初七與瀾辰,同焱麓對峙。

“三對一……以多欺少豈非有失公平啊。”焱麓搖搖頭,笑得不懷好意,“分享我的魔力的大祭司,你也是時候該回報我一下了吧。”瀾辰渾身一震,突然眼神轉為暗紅,他步履堅定地走到了焱麓身邊去。

沈夜皺眉,倒是未曾想到瀾辰竟與魔族做了此等交易。昔日礪罌也曾用魔族之力誘惑他,稱願賜魔力予他,令他跳出生死之外,得與天地同壽。

“二對二才公平嘛,兩個不知打哪裏來的人類,”焱麓笑著打量他們,然後目光停留在初七身上,“哦不對,你身上活人的氣息就沒有多少,是個什麽怪物?”

劍光一閃,是三生出鞘。

“怪物?舍你其誰。”對方對初七的出言不遜讓沈夜的面上更冷幾分。

刀光一過,忘川也隨即亮刃。

“好兵器!”焱麓看著一雙刀劍流露出了不由自主的讚賞,“就讓我和大祭司,陪你們玩玩吧!”

話音剛落,四人的身影便纏鬥在了一起。沈夜和初七此前從未並肩禦敵,但此時,他們卻宛若早已聯手多年。出招擋招,互相輔弼,你來我往,無需言語。三生盡處,便是忘川;忘川之末,三生覆來。雙刃翻飛,滴水不漏,避過瀾辰,直取焱麓。

一時落於下風的焱麓卻看出端倪,他突然反手鉗住瀾辰:“你們原來如此在意大祭司的生死啊?”沈夜和初七頓時停手。

“本以為有大祭司為助,可以輕松解決你們,看來你們還是有兩把刷子。”焱麓退後兩步,只操縱著瀾辰動起來,“那便和你們的大祭司好好鬥鬥吧。”

瀾辰舉起刀,一步步邁向沈夜和初七。兩人互看一眼,同時點頭,目光之間,便已千言。

但還未等兩人有所行動,瀾辰卻在眼看要砍向他們時,嘴角流出鮮血,目光恢覆了一絲清明。他拼卻全力轉身,給了焱麓出其不意的一擊。

力量對沖之下,焱麓和瀾辰,同時倒地。

“瀾辰!”沈夜和初七連忙上前扶起他。瀾辰體內的氣息淩亂,焱麓的魔力和自身的靈力在搶奪著對他身體的支配。

瀾辰滿口是血,原來方才他竟不惜咬斷自己的舌根來讓自己清醒。他搖搖頭,口齒不清地說:“我不要緊……快,夢魔……”

沈夜和初七同時舉起兵器。而焱麓被瀾辰那一擊正中胸膛,這才慢慢站起身來。然電光火石間,他的一左一右各自劃過一道身影,帶著同一招式行雲般劈砍而過。

——滅。

破雲開天,石破天驚,最終塵埃落定。如萬物收,如千聲寂,如天地決。

避無可避的致命一擊。焱麓再次倒地,卻掙紮著無法爬起。

初七忙奔回瀾辰身邊,催開小型療愈法術,助其調息。沈夜則見到陸續趕回的祭司中瞳和十二的身影,這便朝他們走去,想問問其餘魔物的清除情況。

焱麓還剩最後一口氣息,他不甘心地看著天空,慢慢地握緊了拳頭。

無人覺察,全島空中,那些被斬碎的夢魔未成熟體碎片的魔氣殘餘,在一點點地凝集。

計劃被全盤摧毀的焱麓,咬牙鎖定了目標。即便大計不成,他也不會讓烈山部這麽輕松地全身而退。

龍兵嶼全島之上,只有一人是肉胎凡身。他嘴角獰笑,耗盡最後的氣力祭出法決,濃烈的魔氣便朝向了全龍兵嶼防禦最脆弱的一人襲去。

沈夜。

雖不知沈夜為何人,但是方才的交手中,焱麓也看出了此人的重要性。他凝聚的最後魔力,雖無法毀掉龍兵嶼,但是讓區區一介凡人形神俱滅,還是綽綽有餘。

突然從四面八方卷來的濃重魔息,如同蠶繭將沈夜牢牢困住。

千鈞一發之際,卻有人比魔氣更快奔至沈夜身前。金色的舜華之胄隨著那人揮動白衣碧袖,如於翠色蓮葉之中見蓮華綻開,隔絕住了魔氣。

舜華之胄眾人皆不陌生,是中階以上的祭司皆習的神農一脈的防禦法術,但其弱點是,只能著重抵禦住某一方向的攻擊來襲。而那一天,龍兵嶼的祭司們,看見了百朵千朵金色蓮華層疊著朝四面八方同時盛放,震蕩開了所有的魔氣。沈夜周身環繞的,是百重千重的舜華之胄,聚成如旭日初升的光華,將他無微不至地回環了起來。

魔氣終不敵萬丈光芒全然散去,千重舜華之胄也消失無影,只餘地上跪坐著黑衣一人,懷抱著素衣綠袖的一人。

沈夜已不是神農一脈的體質,他無法催開舜華之胄。所有的防禦展開,都只可能是初七一力擔負。舜華之胄消耗法力不菲,何況千重舜華之胄——那勢必要調用他全身的靈力。

而那是禁忌。瞳再三告誡他,捐毒沙漠之後,如果再耗盡靈力,即便是瞳,也只能回天乏術。

力竭的初七失去意識,如同一只斷翼的飛鳥,無聲無息地跌落在了沈夜懷裏。

任何禁忌,都無法阻攔一種心意,叫做在所不惜。

大祭司殿偏殿的臥房裏,厚厚的床幃從床頂四沿密密地垂下來,遮蔽了風和光的任何驚擾,似乎床上昏迷不醒的人,是風吹便散日曬即化的脆弱不堪。

瞳立在床邊,掀開床幃探看了下,便又退了出來。

“瞳,初七他……”沈夜候在門外,見瞳出來便迎了上去。

“阿夜,”瞳欲言又止地看著沈夜,“初七恐怕……”

沈夜與瞳知交多年,他瞬時明白了對方的未盡之言。他深吸一口氣:“說下去。”

“千重舜華之胄需要何等靈力毋庸贅言。竭盡全力之時,昭明劍心和三世鏡的兩股靈力沖擊已將初七的身體徹底摧毀。”瞳嘆息道,“除開頭部的損傷稍輕,他身體的其餘部分,偃甲、骨骼、血肉、臟器……眼下全都虛有其表地完好,但內裏實際上都支離破碎了。”

沈夜的瞳仁陡然縮小,他抿緊嘴唇:“……不過是一次靈力失控,為何會嚴重到你都束手無策?”

“如果這是第一次靈力失控,那還有的救。”瞳說,“只可惜,他之前的靈力已經劇烈紊亂過一次,對他的身體已是破壞巨大。我不斷告誡他絕不可第二次耗盡靈力……”

“失控過一次……初七之前遭遇了什麽?”沈夜蹙眉。

“初七竟沒有告訴你實情……”瞳又嘆了口氣,“阿夜,你去年迷失在捐毒沙海,你以為你是如何得救的?”

沈夜臉上難掩震驚之色。

“下界之人告訴你的說法,是初七為了掩藏行蹤讓我編出的故事,”瞳搖搖頭,“他耗盡靈力在飛沙走石中搜遍整片大漠才找到你,然後撐起千柱之陣再用靈力治療你,接著護送你出沙海……當日若非十二帶我及時趕到,恐怕他就要代替你,死在那片黃沙之中了。”

沈夜在衣袖之中攥緊了拳,指甲嵌進了血肉,他竟一時無法言語。

時至今日,他才徹底體會到,他所愛之人,對他用情何深。

他退後幾步靠在墻上,眼前淅淅瀝瀝浮現起戀人的容顏,他突然空前明白,歲月層層疊疊之中,那些看似輕描淡寫的話語裏兀自深埋的堅定。

十二歲做好第一件偃甲時,他滿頭大汗發絲淩亂地朝他奔來,小小的他獻寶一樣地捧著小小的偃甲往他眼前湊,還未脫孩氣的聲音嚷著“師尊看師尊看!弟子以後會做出更多更好的偃甲保護師尊的!”

無厭伽藍時,他的手掌觸摸著偃甲人的面頰,聽到的卻是他在下界望月時的喟嘆,他說著“餘畢生所求,不過窮盡偃術之途,以回護一人一城。”

即便在廣州被沈夜道破真相時,他的應答也不過是鏗鏘的,“屬下甘願侍奉主人左右,成為主人的利劍與護盾。”

此時想起,就連此生終於心意相通的時候,初七說的,竟然也是“願傾盡此心此身,護他無災無恙,與他白首不離。”

想回護沈夜,是他恒久不變而最為優先的心願,在他心裏的重要程度,甚至高過了他們能長相廝守。

沈夜緩緩擡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時至今日,他才徹底體會到,他所愛之人,對他用情何深。

“前大祭司大人!瞳大人!”莫懷抱著本厚實的卷冊,急匆匆地趕來,“瞳大人,您讓我翻閱古籍,我查到了有一方法,可起死人而肉白骨……”

“是何方法!”沈夜抓住莫懷,急迫地問。

“是三皇之力……”莫懷從未見過沈夜情緒波動的模樣,於是只能在前大祭司的威懾之下怯怯地說,“需要有神農、女媧、伏羲三者的神力,一齊作用,便可以越過輪回,不入黃泉,直接重塑肉身……”

“三皇……”沈夜皺眉。先前為了封印魔氣裂痕之時,便已提到過三皇之力何其難尋。

“無須封印魔氣時那般驚天動地的力量,只要有些許蘊含三皇神力的物品即可!”莫懷連忙補充,“只是三者缺一不可,因為三皇分司天、地、人,以天數之高、地數之深、人數之長,才可匹敵輪回命力。”

“如此說來……”沈夜和瞳對視一眼,眼中都燃起了希望。

“初七體內有伏羲之力的昭明劍心碎片,和女媧之力的三世鏡碎片。”沈夜說。

“昭明神劍和三世鏡?”莫懷猛烈地點頭,“這兩件神器我都曾看到記載,想來是可以的!”

“那就還缺……神農之力……”沈夜沈思著。

說到神農,在場的三位卻俱是沈默了。神農與烈山部最為相關,多年以來他們都一直有所打探尋求,因此反而他們最是清楚。神農在世間,已經沒有器物留存。曾經唯一和神農之力相關的,卻是早已枯朽的矩木。

“龍兵嶼,可還有矩木的任何殘存?”沈夜問。

“矩木枝有做成一些祭祀器具……但是恐怕隨矩木枯死而徒有其表……”莫懷垂下頭。

這樣的答案也是沈夜意料之中。他抿了抿嘴角,只是挺直了脊梁,像他一如既往地那樣:“無妨。若是可能,還請七殺祭司向大祭司借用一二,讓我等嘗試一下。”

他又轉向瞳:“……初七,還能堅持多久?”

瞳艱難地開口:“三日,三日的日落之後……”

沈夜閉上眼睛,片刻後徐徐睜開,有某種破釜沈舟的堅毅:“……我明白了。”

莫懷將初七的情況知會養傷的瀾辰,瀾辰當即遣人送去了矩木制品,並召齊了所有高階祭司。於公,初七有大恩於龍兵嶼,於私,坐視昔日如兄如師的人死去他實在辦不到。

是夜,龍兵嶼的祭司們還未能從擊潰夢魔一役中歡慶勝利,他們負傷的大祭司便一臉凝重地下達了最新的命令:即刻前往下界,探尋任何與神農神上相關的物品,三日之內,不管尋到什麽,都務必帶回。

而同時,俠義榜的情報組織也接到傳書,連夜開始運作:永夜初晗大俠懸賞任何和傳說中的人皇神農相關情報,一旦屬實,重金酬謝。若能有相關器物,凡鑒定為真,則一律高價收購。

三日之中,各種奇形怪狀的物品被陸續運抵龍兵嶼,送進大祭司偏殿。沈夜、瞳、莫懷按照上古禁術一次次地嘗試,卻一次次地期望落空。初七甚至連醒來,都未曾有過。

日升月落,轉眼便已至第三日下午酉時,又一天的夕陽,無可挽回地逐步往下沈去,明明有光,卻偏偏照得偏殿滿室蕭索和死寂。

瞳、十二、瀾辰和莫懷都站到了初七床前。床幃被系了起來,露出昏睡之人平靜的臉。他們看著面無血色的初七,也看著坐在床邊同樣一臉蒼白的沈夜。

“阿夜。”瞳終於開了口。

沈夜一動不動。

“阿夜,讓初七去輪回吧,若是有緣,總會再見。”連瞳都只能尋這等虛無之言來安慰。

“尊上……初七即刻轉世的話,不需要太久,你就可以找到初七的轉世了,就像我也順利找到了瞳大人!”十二努力積極地說。

“前大祭司大人……破軍祭司身上先前被加諸的活傀儡之術太過不同尋常,本就是對人魂靈的強行禁錮,此番,也未嘗不是解脫。”瀾辰並不知道初七誕生的過往,也更不曾想到那是面前之人一百二十五年前何等絕望下的選擇。

“……瞳,到底什麽是天意?”沈夜對所有勸說避而不應,只輕輕地問。

“命中不可知者,便為天意。”瞳低聲說。

“真是不可知,不可揣度……”沈夜冷冷一笑,用手指溫柔地摩挲著初七冰涼的臉,“這茫茫浮世,終有一人,和我心意相通、永不離棄……卻又要生死相隔……”

“阿夜……”瞳看著他。其餘三人皆不知說什麽好。

沈夜也未再多說什麽,只是極輕極輕地將人從床榻之上抱起,小心地讓他倚在自己胸前。

“我如今法力有限,恐不能撐起遠長路途的傳送,故還請四位相助一程。”沈夜看著屋內的四人,淡淡地說。

“最後的時間,我想帶初七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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