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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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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如白駒過隙,綠了芭蕉,紅了櫻桃。許多人在相遇、重逢、分離、永訣,許多人在銘記、忘懷、憶起、拋卻。

沈家村的莊稼,已經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了許多茬,村裏的茶餘飯後,已是議論著縣裏某某官吏娶了第幾房妾室,長安現下流行什麽布料樣式,哦村子裏的水車好像又該修葺一下了。

唯有這個時候,他們才會提一兩嘴,哎,要是後山的沈阿毛家沒搬走就好了,他家表兄可是木匠活的一把好手。

人們這才會想起遠遠掉在村尾那方早已荒草叢生的小院,和曾經形影不離的那兩個人。

而村子裏這兩年新嫁來的婦人卻還會問一句,哎,誰是沈阿毛啊?

流光容易把人拋。

是日黃昏,那間荒廢的小院裏法陣光芒閃爍,沈夜懷抱著初七出現。護送而來的瞳和十二四下打量,施展法術,將小院和房間清理齊整幹凈。

沈夜朝瞳淡淡地頷首謝過,便進了臥房,將依舊昏睡的初七輕輕放在床榻上。

隨之進來的瞳朝十二遞過一個眼神,後者領會地點頭,旋即拿出了一只通體金黃的鳳凰蠱放在初七額頭。

“阿夜,初七唯有頭部受創較輕,我讓十二放置鳳凰蠱使他勉強恢覆頭部血肉,倘若他的求生意識足夠強的話,”瞳頓了一頓,“……在離開之前,他應會回光返照地醒來一次。”

“……瞳,多謝。”沈夜謝過好友,便轉身坐在床邊,專心地看著初七的臉。他的睡臉如此平靜,就像下一刻便會醒來朝他微笑一般。

且讓那兩人,好好地告別吧。瞳想著,淡淡地嘆了口氣,帶著十二不加打擾地離開了。

月亮慢慢爬上來,月光被窗欞切開,細碎地灑進來,在初七臉上描出斑駁的光影,令人看起來虛虛實實。初七的睫毛抖動了下,他徐徐睜開眼睛:“唔……阿夜?”

“……嗯。”沈夜的聲音低沈而溫柔。

“唔,這裏是……我們怎麽回家來了?”初七看著久違而熟悉的房間,“……我們不是在與夢魔對戰……然後……”

“夢魔一族都被消滅了。”沈夜俯下身,輕輕吻他的額頭,“你為了保護我受傷了。”

“對,夢魔最後蓄力一擊……”初七趕緊問,“阿夜你沒有受傷吧?”

沈夜一滯,咬住牙關才忍住心中的酸澀:“我毫發無傷。”事到如今,初七牽掛的,還是他的平安。

“那便好。”初七明亮地笑起來,他試著擡擡手臂,發現脖子以下的身體全無知覺,“誒,偃甲又出問題了?”

“……嗯。”沈夜在他身邊躺下,輕輕擁住他,“……偃甲出了問題,瞳晚些時候就來幫你更換。”

“不過我們為何回來了?”初七看著沈夜,“龍兵嶼還有許多未竟之事……”

“……你傷得不輕,”沈夜撫摸他光潔的額頭,“瞳和莫懷都說你回家靜養為好。”

初七淺淺地眨了眨眼睛,月光透過他濃長的睫毛,在眼瞼投下淡淡暗影,讓他的笑容都顯得有幾分透明:“……大家太過謹慎。我已感覺好多了。”

沈夜輕輕握住他的手:“……嗯,那便好。”

“夢魔一役已畢,我在考慮龍兵嶼的將來……”初七沈思著,“我希望在族中推行偃術,回頭應當帶莫懷去一趟靜水湖,那裏藏有我多年的偃術卷冊和手劄,哦,說來我也還未曾帶你去過……還有那個與下界通婚所生之子,我覺得瞳和莫懷定要好好觀察那孩子……龍兵嶼的存續,恐怕關鍵還是如何融入下界,繼續與世隔絕偏安一隅,怕是不成了……”

“你所說種種皆有道理……”沈夜淡淡地閉眼,覆又睜開,“……不過今日先不說這些了。”

“嗯?”

“正事明日再說不遲。”沈夜說,“今晚就說說你我吧。”

“你我?”初七唇角彎彎,“你我之間,還需何言?”

“……你睡著時,我在想。”沈夜將整個人小心翼翼地圈在懷裏,“我大概,一直待你不夠好。”

“你在門下之時,為師對你太過嚴厲了。”

“弟子絲毫未覺。”

“那百年裏,也過於冷漠了。”

“是屬下曾背棄主人在先。”

“這一世二十餘年一直懵懂無知,讓你一人背負良多。”

“能再相遇,我甘之如飴。”

沈夜的每一句言辭都被初七清淡地笑著化解開來,他便嘆了口氣:“你對我便沒有絲毫怨言,未曾半刻後悔?”

“無怨。”初七搖了搖頭,“不悔。”他所願回護的,皆是安好;他所想言說的,他已知曉,這一次,他是真的無可怨懟。

“我們過去,委實浪費了太多時間。”沈夜將初七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相思如此漫長,相戀卻這般短暫。他們兩心不知了上百年,守得雲開才不出一月。

“……我們尚有將來的許多時間啊,阿夜。”初七努力地笑著,“你之前說待諸事安定,便要與我同行看這大好河山,可不能食言啊。”

將來兩字平平,此時聽來,卻如寒冬飲冰。沈夜盡力平靜地說:“……待你好起來,我們便出發罷。”

“好。”初七笑著,“先去哪裏呢?”

“下月就端午了,”沈夜說,“先前說過,再去灞水吹笛,可好?”

“好啊,”初七想點頭,卻發現連這個動作他也無力完成,他只好繼續賣力揚著唇角,“還可以帶上角黍和美酒。”

“溫老伯的糕點鋪子搬去長安,他新近做了一種桃花糕,我想你會喜歡,帶你去吃,可好?”沈夜撫著他的頭發。

“好啊,”初七說,聲音卻有點輕,“我最喜歡桃花了……”

“說起桃花,我昔日途經巴蜀之地,曾發現一處山谷,桃花開至初夏亦不雕謝,帶你去看,可好?”

“好啊……”

“或者沿長安出西北,亦有許多美景,如若你想,我們去看看塞上風光,可好?”

“好……”

“等到冬日天寒,我們便去嶺南,那裏氣候四季溫暖,美食良多,可好?”

“……”

“待明年再開春,便可下江南,你以前四處游歷時,曾否去過?人說天上天堂,地下蘇杭,果非浪得虛名,我們同去,可好?”

“……還有,下界人盛讚五岳洞天雄壯險要,蔚為可觀,我們也同去看看,可好?”

問句未竟,懷中的人卻已沒有了回應。

在沈夜的某句話中,初七微微地偏了頭,耷靠在了沈夜胸前。輕輕一撞,卻是最為沈重的一擊。

沈夜卻似乎置若罔聞,仍舊一直一直地說下去。說到語帶哽咽,說到聲音沙啞,也未見停下。

講不完的夢,道不盡的話,原本謀劃的每一寸將來裏,都仔仔細細地盛放著他。

還未並肩看過的風景,還未同行踏過的山川,還未來得及全然讓他知曉的綿延百年的心情,連同那些不會再發生的親吻與擁抱,註定落空的溫柔與微笑,全都在初七呼吸停止之後,徹底凝結成冰。

故流月城大祭司所部初七,前流月城破軍祭司謝衣,在他此生所敬、所愛、所慕之人的懷中,結束了他漫長而曲折的一生。

初七躺在沈夜的臂彎之中,如同熟睡,卻再無氣息。

大約是體內神器碎片之故,初七的身軀並沒有如烈山部人尋常那般,迅速化為光芒泡影。

沈夜緩緩低首,給了他最後一個吻。只是簡單的唇瓣貼合,像執念的印記,又像緘默的道別。

他離開他的唇,目光卻離不開他的臉。

這張臉承載過他最單純和最覆雜的情感,他記得這張臉的無數瞬間。面若春風地喊著“師尊師尊”,眉帶冰霜地說著“足下所謀太深”,執著認真地應著“是,主人”,還有羞赧熱切地喚著“阿夜”……記憶如山崩海嘯襲來,令他艱於呼吸。

他別開眼去,卻見三生和忘川隨著行囊,並排在床邊案幾之上。

他已形只影單,為何刀劍還如此相映成雙?

沈夜起身下床,執起了兩柄兵器。

忘川,你的主人已經不在,你便陪他去吧。

沈夜提著刀劍來到院中的桃花樹下,此時花已落盡,空餘桃葉滿枝。

他用力一擲,將忘川直插入地。

沈夜徐徐拔出三生,漸漸運氣逼向忘川。三生劍卻輕輕顫動,發出微弱的劍吟,沈夜感覺到劍身變得沈重,他難以置信地自語:“難道三生有了劍靈……”

名劍不同凡品,其中一點就在於隨著歷練與歲月,多會生出靈性。然而三生降世不滿十年,即便天賦異稟有了劍靈,此時也肯定修為極低無法化形,它自然不能將它的想法說與沈夜聽。但是越發沈重的劍身,卻昭示著它的某種決心。

它抗拒斬斷忘川。這是它第一次在沈夜手中顯露出自我意志。

“你和忘川才相伴了多久……”沈夜喃喃道,“劍猶如此,人何以堪……”

他聚力揮起三生,卻不是朝著忘川去的,而是直直刺向大地,用盡他全身靈力法力,重重地往地上一擊。

他心中的巨大悲哀,終於決堤。

地面劇烈震蕩了下,餘波朝著四面八方而去,就連小院的屋舍也顫了顫。他這才驚覺,初七還在屋內。

他大步進屋,奔至床前探看,而初七自然還是靜靜地躺著。

“我說小夥子,你離開家鄉那麽久,回來就一副要毀天滅地的樣子,這不妥吧?”窗外響起一個沈夜似曾相識的聲音。

門豁然而開,一個白胡子道士執著柄快要禿毛的拂塵走了進來。

沈夜擋在初七床前,冷眼看著來人:“閣下不請自入,敢問有何指教?”

“貧道在這山裏隱居多年,對這山川草木頗有感情,你這要把地皮都剁開的架勢,我怎麽也得出來瞅瞅。”白胡子老道望見床上的初七,“哦,謝大師仙去了啊,怪不得你這一臉要殺人的模樣。”

“你認識他……”沈夜眼神更加淩厲,“你是何人?”

“你這娃娃小時候還活潑開朗些,怎麽現在這麽兇神惡煞,你的心上人又不是貧道殺害的。”老道長捋捋胡子。

“你,你是那晚……那晚跟初七交談之人……”沈夜終於想起來人的聲音,這一世少年時的一次誤會,源自初七與一人在窗外交談。那人一語道破了初七的殊異體質。

“小夥子,偷聽長輩說話是不對的哦,”老道長呵呵一笑,卻又旋即嘆了口氣,“我當日便勸說過謝大師,逆天而為,強行進入一個他不應遇見不應幹預之人的命局裏,難有善終啊。”

沈夜聞言,難掩痛苦地閉上眼。

“真是癡人啊,若非如此,恐怕三世鏡也不會進入他體內……”老道長還在感慨。

沈夜卻迅速地擡眼:“道長何出此言?”

“三世鏡乃三生石一脈神器,除了承繼三生石通曉前世之能,也還有稀薄的續命之力,”老道說,“而三生石的命力與姻緣同根同源,三世鏡亦是如此,若非其人瀕死前太強烈思念姻緣牽系之人,三世鏡也不會被其感召……說他是太執著於你才活下來,也不為過……”

沈夜別開頭去,不讓道長看到他的表情。人已不在,再多遲知的深情也不過是更多的尖刀利刃,捅進本就痛到麻木的心臟,流出更多淋漓鮮血而已。

“其實就包括現在。”老道長說,“他的魂魄都還掙紮在他已死去的身體上不肯散去。”

“道長,那這意味著什麽,初七他還活著?”沈夜猛地抓住老道的衣袍。

“此時應算非死非生,但也無用,他的身體遭受重創已是徹底死去,皮之不存毛將焉附,輪回之力何其強大,他堅持不了太久,魂魄便會被拖入黃泉轉世的。”道長搖搖頭。

“道長既對上古神器如此了解,敢問道長是否知道,這世間可還有什麽法器有神農之力留存?”沈夜拱手相問。

“神農之力?”老道長困惑地反問,眼神奇怪地打量沈夜。

沈夜以為對方是等他解釋:“在下昔日部族有一上古禁術,若可集合女媧、伏羲、神農三皇之力,則可令人超越輪回、直接轉世而重塑肉身。初七體內有女媧之三世鏡,與伏羲之昭明劍心,唯獨神農之力始終求而不得……”

老道長卻大笑起來:“天意!天意!”

沈夜不解地問:“道長何故發笑?”

“幫你解命之人,從來未曾告訴你嗎?”老道長搖搖頭,“你前世種種作為,按照輪回之律此生根本不能投入人胎,雞羊貓犬之屬,本應是你的果報。”

沈夜沈默著,他也曾有過不解,輪回的因果業報究竟是何規律,緣何他尚能轉世為人,而當年為他輔弼的瞳卻只得投胎成貓。

“你的前世命格裏就有神農之力,”老道長說,“輪回轉世清算之際,神力為你抵消了大半業報,這才保了你再世為人。”

沈夜恍然大悟。命格裏的神農之力,那必然是神血無疑。沒想到折磨了他大半生的灼燒神血,卻在他生命的盡頭對他有此護佑。

“可惜那皆是前世之事了,如今我的身體裏,已察覺不到半點神農之力……”沈夜長太息,神血的灼燒感,此生他從未察知到。

“非也非也,由神力護佑入輪回之人,則必定會有一絲留存為印記,或為痣痕,或化須發,或融骨骼……”老道長撚起一個法訣,“且讓貧道幫你探尋一下,最後的一絲神農法力,到底藏在了你體內何處。”

藍色光芒從道長指端星點散出,盈盈繞了沈夜周身,然後逸入他體內。片刻之後,道長盡數收回晶藍光芒,捋著白胡子:“唔……”

“還請道長直言相告。”沈夜看出對方的遲疑。

“在你體內有一息神農之力無疑……只是……”道長沈吟著。

“請道長明示。”沈夜追問著。

“最後的神農之力現已化作你心上一道微小血脈,”道長搖搖頭,“你若要救謝大師,方需從那血脈取血才可……”

沈夜聽聞有解救之法,不顧其他:“但取無妨。”

“小夥子,你可知心乃五臟之首,對常人而言,剖心取血無異自戕……”道長難得皺了眉頭,“況且你還要同時施展法術……一旦不慎,恐怕你自己都要去鬼門關轉一趟……”

“還請道長助我便是。”沈夜的話語擲地有聲。

“你可要想清楚,神農之力微薄,能否奏效亦是難說……你就這樣冒上性命之險……”老道長望著他,“你今生陽壽原本還長,等謝大師投胎轉世再尋他也未嘗不可。”

沈夜卻連半句更多解釋都無,只從床邊小櫃裏取出一把匕首,將兵刃刀口對準自己,而把柄部遞向老道長:“請。”

老道長沒有接:“你前世乃是一梟雄,今世也是俠名遠播,你兩世皆為卓然之人,竟如此輕易就相信了貧道數語,你便不曾有疑,我是處心積慮來害你性命?”

“我記得少年時你與他的交談,足下曾對他苦口相勸,是我親耳聽聞。”沈夜說,“況事到如今,我已沒有什麽不能失去。”

沈夜望向初七的臉,一字一頓地說,“哪怕只有一線渺茫希望,我想救的人,就算已經死了、爛了、變成了灰,我也要把他,從陰曹地府奪回來。”

道長嘆了口氣,看看沈夜毅然決然的神情,再看看肉身死去神識混沌卻仍不肯散魂魄入黃泉的初七,終是接過匕首:“罷了罷了……癡人啊,都是癡人……”

黑漆漆、空茫茫的一片,時空似乎在此凝滯,又似乎永無止息。

初七身陷這片黑暗與空曠中,步履沈重地走著,腦中一片混沌,不知何往,不知何從。

淅淅瀝瀝有水聲,似前路有河川在望。聽來河水湯湯,驚濤拍岸,激起浪花如霰,沾濕了他的臉。

他擡手摸了摸臉頰,卻又茫茫然地擡頭望玄墨的天。

原來不是河流飛濺,而是有雨落下。

雨越落越大。他的黑發溽濕,全身淋透,讓整個人更加迷蒙而沈重。

他清晰感覺,他厭憎雨水。非為己身,而是因他最重要之人,厭憎雨天。

但是最重要之人……是誰?

往下想去,他卻頭痛欲裂,合著雨水拍打頭頂,更加繚亂了他的神思。

但他停住腳步。不對,他還不能往前方去。

神識混沌中,唯有一個念頭清晰。他最重要之人……他不能留下他一人。

有無名的力量在推他前行,雨水沖刷下他逐漸乏力,但是他卻牢牢守住腦中最後一絲清明。不,他不能往前去。

忽地,身後有一只手拉住了他。接著,他不再感覺雨落。

雨水打在什麽物事上,悶悶地滴答作響。

初七擡頭,便望見頭頂有一把傘。再一回頭,便看見了執傘之人。

那人的眼睛若松煙凝墨,眉宇如燕尾分揚。他左手執一把紙傘傾於初七頭頂,右手拉著初七,見他回頭,卻松手擡起,用衣袖擦了擦初七濕漉漉的頭發,然後再將他滿面的雨水,用修長溫熱的手指,一點點揩去。

凝望的眼神和手指的觸感,異常熟悉。初七楞楞看著那人,他的名姓在他舌尖呼之欲出,卻就差一步憶起。

待那人擦凈了他的臉,再度尋了他的左手牢牢握住時,他終於開口說了一句話。那句話讓雲開雨霽,日出風停,讓前塵往事,歷歷蘇醒。

於是那人名字從初七唇邊毫不猶豫地被喚出,卻帶著幾許顫抖,與初七一起,跌跌撞撞地赴向那人懷裏。

那人收攏雙臂,給了他最用力而堅定的回應。嚴嚴實實地抱緊,像恨不得融於血肉。

紙傘徐徐跌落在地,循著傘沿來回滾動了幾個半圓。

沈夜說的那句是,初七,我來帶你回家。

啟明升起、雄雞鳴唱,沈家村迎來了又一個平靜而祥和的早晨。村人日出而作,除開碰面時叨叨幾句昨晚似有地動外,一切如常。

無人知曉,對另一些人而言,這一夜,是如何的驚濤駭浪。

初七醒來時,他的左手如方才在生死之間一般,還牢牢握在沈夜的右掌之中。

他未睜眼,便已覺到暮春的微風拂面,陽光和暖,他還聽見早起的鳥兒扇動翅膀從屋檐掠過,不知名的草蟲在墻根窣窣鳴叫……萬物生機勃勃在這世間,亙古未變,卻空前美好。

他緩緩睜開眼,第一眼便望見了沈夜。晨曦的光芒浮起空氣中的萬千微塵,讓那張臉上每一寸表情都太過清晰。他們的目光相接,在空中交織纏錯,脈脈間便已暗遞千言。

“阿夜,早啊。”最後,還是初七先開了口,語調宛若平常。然而,卻似乎有晨露潮濕在他眼底,讓他的笑容帶著些許泫然欲泣。

那一聲呼喚終於擊碎了所有恍惚中的猶恐相逢,沈夜握住初七的雙肩,傾身用力地抱緊,然後再仔仔細細將那張容顏看了又看,最後深深地吻了下去。

——不再冰冷。不再是一方溫熱一方冰涼的對比,而是同樣的體溫,交換在唇舌之間。求證與求索的吻太過熱切,齒列劃傷了嘴唇,那流出的血,也終於覆歸熱度。

“早。”沈夜輕輕地應道,一點點舔盡初七唇上的血絲,然後俯下身,將頭附在初七的胸膛,聽見其中節律分明的跳動,聽了許久,便又順勢而上,覆去吻那有力心跳的主人的唇。

是失而覆得,像久別重逢,若劫後餘生。唯有更多的吻和擁抱,方能反覆確認,他們真的再次擁有了眼前的人,和這樣靜好的清晨。

瞳與十二來時,沈夜察覺到院子裏驟現的法術靈力,便從廚房走了出去。

“阿夜,你這是……”瞳考慮過無數種此番前來會看見的場景,卻唯獨沒有想到,他會見到一個正在庖廚間忙碌的沈夜。

“我在給初七做些飯菜,他沒進早餐,恐怕餓著了。”沈夜說,“既然來了,稍後便一起用些吧。”

瞳和十二俱是一怔。瞳目睹過無數人痛失親人或愛侶的場景,而沈夜此時的反應像極了其中的一類。

“阿夜……”瞳艱難地開口,“初七已經……”

“初七已經無事。”沈夜說,“他在臥房休息,你們可以去瞧瞧他。”

瞳和十二對看一眼,誰都不知如何開口。倒是瞳發覺沈夜臉色蒼白,他執過友人的手切向手腕,卻驚訝失聲:“你心脈有損,你……”

十二也難過地說:“尊上,我知道初七之事令人萬難接受,但是您定要保重自己……”

“瞳,十二,多謝牽懷。”沈夜笑了起來,“你們以為我是過於悲痛,不能接受初七過世的事實而有所臆想,更對自己做了可怖之舉?”

瞳啞口無言,沈夜確實說中了他的猜疑。

“還好你起了,否則我恐怕要被瞳當做神智失常了。”沈夜朝著瞳和十二的背後笑了笑。那兩人回過頭去,但見他們以為已不在人世的初七,迎著陽光朝他們徐徐走來,笑得溫和尋常:“瞳,十二,勞你們掛心了。”

“神血……原來如此……”飯桌上,四人一面用餐,沈夜一面將昨晚之事原原本本地講述了一遍。瞳看看白貓,又看看沈夜,點了點頭。

“所以,初七現在算是轉世了?”十二仔細地打量著初七。

“據莫懷前日告訴我的禁術記載,初七已算是來生之人,”沈夜頷首,“只是有三皇之力護佑,不入黃泉,不飲忘川,直接再世,故還保有所有記憶。”

“即便不下地界,若轉世的話,身體也該是嬰孩模樣,為何……”瞳幫初七切了脈,若有所思地說,“按照下界之人的體質,初七的體魄現在是二十四歲左右的年紀。”

沈夜與初七相視一笑。初七的目光卻又在沈夜胸口的位置流連了片刻,凝重了些許。今早沈夜先行對他說明時他已見過,那裏有一道剛剛愈合的短卻深的刀傷。沈夜卻從桌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握住了他的手。

“是因我之故。”沈夜說,“神農之力以我血為承載,故而除開三皇之力外,我也對初七的轉世有所影響。”

“有何影響?”瞳問。

“那道長說,初七借我心頭之血轉生,此生與我的命數將同轍同軌,我與他的命宮將完全重疊,所以初七此時的年歲,與我完全相當。”沈夜雖是對著瞳在解釋,卻偏頭看向了初七。

瞳驚訝至極。命宮完全重疊,這意味著兩人將擁有同樣的命途,同樣的運勢,同樣的壽數……真正意義上的,同生、共死。

在瞳看來,人是孑然獨立的個體,與他人生死與共這件事,對世間大多數的蕓蕓眾生而言,不過是說來動聽的言語,卻終究會變成不堪重負的枷鎖。

但若是這兩人……瞳想了想一百餘年的所見所聞,心裏搖了搖頭,只淡淡夾起十二送到他碗裏的兔子肉,咀嚼然後咽下。

沈夜和初七又問了問龍兵嶼的現狀,瞳一一作答後,四人相約明日於龍兵嶼會面。瞳覺得不便久留,便攜了十二早早告辭,把小院和獨處,都留給渡盡劫波的那兩人。

沈夜便搬了小院裏的長藤椅,半倚半坐地擁著初七曬著午後的陽光,細碎地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

以為落空的許約,又能憧憬的誓言,說過的、再說一遍,未說的、初次聽見。分享著同樣的體溫、同樣的心跳律動,心動時便捉他的手指把玩,情動時便尋他的唇瓣輾轉。

他們就這樣繾綣了一下午,待夕陽西沈,天色漸暗,沈夜便趁著夜色,吻得更深切幾分,撫觸得更挑惹幾寸。初七難以抗拒地微喘,眼神也迷離了起來。

沈夜嘴角噙笑,暗暗地將懷中人的衣衫剝得更開,白皙的肩頭和胸膛露了出來,光潔無瑕。他將手貼合撫摸上去,一遍一遍。

初七的舊傷痕,都隨著已逝的傀儡之身消散。新生的身體溫熱,又帶著一分淡淡的青澀。沈夜於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手掌一滯,只吻了吻初七的眉間,然後將他的衣衫合攏,坐起身來。

“……阿夜?”初七也隨著坐起來,不解沈夜突然為何突然停下。

“……今日到此為止吧。”沈夜的聲音裏,分明還有未全然消退的情欲。

“怎麽?”初七不解地從後面湊過來,溫熱的呼吸拂過他的耳際。

“你的身體乃是新生,所以……”沈夜旋過身,擁住那個對撩撥自己渾然不知的人,在他耳邊低低地說,“這身體的初次,還是留給洞房花燭之時吧……”

初七臉上立刻染上了如先前西天晚霞的緋紅之色。

沈夜笑他多年以來始終面皮薄淺,然後只把人安靜地環在懷裏,一同仰頭看向星光滿天。

“初七。”

“嗯?”

“……今年端陽,暫時先不去灞水吧。”

“哦?”

“……端陽之時,你我成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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