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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俯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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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後,一次祭典後瀾辰多飲了幾杯,搖搖晃晃走回寢殿,卻叫扶他回來的徒弟去熬醒酒的湯,他要把今日的文書閱畢才能休息。

小徒弟心疼師父,便勸著明日晨起再閱不遲,師尊不要累壞身體。

他家師尊坐在椅子上,用手扶著額頭,卻咕噥了些他不懂的話:“不行……我遠不及他……若再不以勤補拙……那就更望塵莫及啦……”

小徒弟知道不能計較飲醉之人的胡話,便老老實實煎好湯藥端來。瀾辰一飲而盡,似乎清醒了幾分,便正眼盯著自家徒弟乖順地立在一旁,呵斥一聲:“幹杵著做什麽,昨日教你的法術都練熟了嗎,讓你習讀的書冊都成誦了嗎?”

小徒弟期期艾艾地喚著師尊,祭典能否允弟子休憩一晚,瀾辰聞言搖搖頭,答非所問地說:“為師不及他,你這做徒弟的也是不及他的……罷了……他們那樣的人啊……終究只得雖不能至,心向往之啊……”

小徒弟是出生在龍兵嶼的少年,他並不知他家師尊年輕時曾是何等驕傲與剛愎的一個人。而徹底觸動與改變瀾辰的,則是龍兵嶼最大危機時與前代大祭司與前代破軍祭司比肩的日子。他終於不得不承認,比起那兩人,自己的不足與窘困。

知不足,然後能自反也。知困,然後能自強也。

那一晚,沈夜對瀾辰告知的現狀建議了三點對策。

其一,暫且與夢魔一族虛與委蛇,同時暗渡陳倉制造足量戰鬥與防禦偃甲,待再無後顧之憂,便將焱麓及其活動在龍兵嶼的一族一網打盡。

其二,尋找修補抑或封印魔界裂痕之法。於己於人,龍兵嶼皆絕不能留下與魔界的通道,否則後患無窮。

其三,尋找修補魂魄之術,以消弭沿海災禍,平息下界與龍兵嶼的沖突。

一者釜底抽薪,二者斬草除根,三者亡羊補牢。

瀾辰聽得連連稱是,然後想起某人,便連忙跟沈夜初七兩人進言:“修補裂口之法的話,我手下有位祭司,成天掉書袋,但是博聞強識,若是要尋找古法封印,我覺得此人可用。”

沈夜頷首:“可。制造偃甲和修補魂魄我心中已有人選,若能有人相助於封印之事,如此甚好。”

“制造偃甲有謝衣大哥在自然無需擔心,不知修魂之術尊上打算所托何人?”不知不覺中,瀾辰已不由自主地改回了昔日敬稱。

“故流月城七殺祭司瞳,大祭司對這個人選可否滿意?”沈夜淡淡地說。

“瞳大人……竟然瞳大人也在……”瀾辰咽了口口水,“尊上……我鬥膽想問,你們都尚在人世,為何,為何失蹤多年,為何把龍兵嶼留給我等……”

“我們都已不在人世,瀾辰。”沈夜糾正他,“我們是已死的罪人。”

“那……那謝衣大哥……”瀾辰望著曾經的大祭司繼任者。

“還未重新自我介紹,瀾辰。”初七微微一笑,“我已不是謝衣,我現在名叫初七。”

“初七……”瀾辰楞了一楞,“這又是怎麽回事?”

“前事繁雜,等魔族一事畢,我們再行分說吧。”初七笑笑,“所以正如尊上所言,我們都只是一些機緣巧合暫時能從旁協助之人罷了。瀾辰,龍兵嶼的未來,是屬於你們的。”

沈夜與瀾辰約定,明日召齊人員,午時於海濱福海客棧相見。

沈夜與初七雙雙隱去身影,留下瀾辰一個人站在偌大的宗廟殿宇之上。空中淡淡地回響著不知那兩人誰留了一句。

“瀾辰,守護龍兵嶼,你辛苦了。”

若幹年後,烈山部族志會這樣描述龍兵嶼的第一代高階祭司們。他們作為繼往開來的一代,繞過彎路,犯過錯誤,走過迷途。

他們是公認的,除卻流月城的最後一代外,最艱難的一代祭司。他們成長於動蕩的心魔歲月,剛一下界便面對尊長大批的殉城與亡故。某種意義上,他們是被拔苗助長的一代,還未充分成長,卻必須有所擔當。

但是烈山部的血液在他們的脈絡中奔騰,他們始終都記得,他們身上的重任。他們不是歷史上最強的一代高階祭司,但是卻有不輸給任何一代的堅持與堅韌——為烈山部在天地之間求得存續之道,為族人殫精竭慮尋找立命之所。

第二日午時剛到,福海客棧天字一號房裏閃出瞬移法術的光影,瀾辰帶著一位更為年輕的祭司出現了。瀾辰淡然行禮,但是那位年輕祭司卻大驚失色,他戴著一副碩大的木質眼鏡,從厚厚的鏡片後面呆楞著看著沈夜和初七。

“莫懷!發什麽呆!”瀾辰拍他的肩。

“沈夜……謝衣……原來長這樣……”他目無尊長地念出這兩個名字,然後刷地手中多了一支畫筆與卷冊,迅速地塗抹起來。

“七殺祭司,請分清場合!”瀾辰手一擡,畫筆與卷冊消失了。喚作莫懷的青年這才回過神來,漲紅了臉,對著沈夜和初七各自行了一個神農禮。

“兩位抱歉……只是傳說中的人物突然出現在了自己面前,我有點失控……”莫懷羞愧得連耳朵尖都紅透了。

“莫懷現任七殺祭司領生滅廳主事,對於各類典籍特別是史料,了如指掌。”瀾辰介紹了下。

“了如指掌,這個評價可不低啊。”沈夜笑笑,“七殺祭司,請問師則,章二,目一,內容為何?”

“忤逆師命、屢教不改者,杖二十,閉門思過一月。”

“孝則,章三,目五,內容為何?”

“父母病而不奉養者,鞭三十。”

“神農本草經中,如何描述藥之七情?”

“藥有單行者,有相須者,有相使者,有相畏者,有相惡者,有相反者,有相殺者。凡此七情,和合視之。”

沈夜隨意抽問了莫懷數個問題,都被一一流暢作答,他臉上的笑意也越來越深。

“很好。”最後他點點頭,對初七說,“後生可畏。”

令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莫懷見到瞳的時候,反應比見到沈夜和初七還要激烈。

“瞳……瞳……瞳……”眼看瀾辰又要斥責他不尊禮法,他卻行了一個極其標準的神農禮,“瞳大人在上,請受晚輩一拜!”

“看來,這位小友,是瞳的狂熱崇拜者。”沈夜一面看到瞳收到熱情的崇拜面部微微抽搐,一面跟初七咬著耳朵,“某種程度上,他和瞳,頗有異曲同工之妙。”

“七殺祭司,真是一個奇才輩出的職位。”初七含笑點頭。

在烈山部新老兩代祭司寒暄之後,交談便轉入正題。

“靈魂修覆之術,我記得生滅廳的上古禁術卷宗裏,應當有線索。”瞳還不了解莫懷的稟賦,便建議道,“若能調閱……”

“靈魂修覆之術,分為法術系和蠱術系,”莫懷搜索著記憶,說,“瞳大人精通蠱術……我記得傳說中的鳳凰蠱,可療治肉體損傷,若將鳳凰蠱用三昧真火焚燒,將會得到涅槃後的蠱蟲,或可修覆魂魄。”

“鳳凰蠱啊,你是說這個嗎?”瞳手一張,站在他身後的十二便遞過一只金色的蠱蟲。瞳的掌心中燃起火光,蠱蟲化為灰燼,須臾,一只更小更金黃的蟲子從灰堆中爬了出來。

“讓鳳凰蠱涅槃,有意思。”瞳手掌一收,蠱蟲便不見了,“十二,我們走。”

“是,瞳大人。”十二抱著白貓,和瞳雙雙瞬移消失。

“誒,瞳大……”莫懷還沒反應過來,崇拜之人便沒了蹤影。

沈夜笑著解釋:“無妨,瞳就是這樣。定是鳳凰蠱涅槃讓他過於興奮,尋一處僻靜之地研究蠱蟲去了。”

看莫懷一臉不加掩飾的失魂落魄,瀾辰蹙眉拽了他一把:“七殺祭司,莫忘了你今日所來的主要職責。”

“哦,是的,魔界通路之事。”莫懷擡擡他的木質眼鏡,“這個較為頭疼,魔氣裂痕有裏通之效,故其魔氣近乎無窮無盡,尋常之力根本無法與之對抗,除非有對應的神力相助。”

“但矩木已崩,神農神上更是不知所蹤,我們根本沒有對應的力量。”瀾辰垂頭。

“抑或是有能夠產生豐沛清氣的神器相助也可。”莫懷說,“但是我們也沒有。”

“若非神農神上,而是三皇中其他神上之力,不知可行否?”一直沒有說話的初七說。

“三皇之力各有千秋,按理說應當可行。”莫懷用力點頭,又一臉憧憬地望著初七,“謝前輩莫非知曉其餘的三皇之力的所在?”

“他只是隨便問問。”還未待初七回答,沈夜先接過話去,然後看似漫不經心地看了初七一眼。後者當即心領神會,便也笑笑,說暫無頭緒。

龍兵嶼當下乃非常時期,焱麓也非好糊弄之輩,瀾辰與莫懷不便久留,這就告辭返島,約好聯絡的方式,改日再行碰頭。

待天字一號房裏只剩下沈夜和初七的時候,沈夜一把將人拉過來圈在懷裏:“你方才在打什麽主意,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個這個……阿夜目光如炬。”初七含笑地看著他。

沈夜忍不住去咬咬他彎起的嘴角,然後用額頭抵著初七的額頭:“不要以為這樣就能糊弄過去。你體內那點不穩定的昭明或者三世鏡之力,對抗連通魔界之力只是杯水車薪。”

“我明白。”初七見沈夜面容嚴肅,便也收起笑容,鄭重地回答他。

“你當真明白?你可記得前世我贈你忘川之時,你我說過什麽,今生第一次心意相通之後,你我又許諾過什麽?”沈夜拉起他的手,湊到唇邊細細地吻。

“屬下的性命歸主人所有,任憑主人處置。”

“……不可輕易斬斷自己的鋒刃——哪怕是出於本座的命令,也不行。”

“……是,主人。”

“初七,所以,你現在是我的了嗎?”

“我是你的。”

“我一個人的?”

“你一個人的。”

無論一方威嚴或稚氣,無論另一方忠誠或寬縱,話語會變,情景會遷,但是不曾更改的,是那份契約般的確認。

“記得你答應過我的,所以,不許胡來。”沈夜扣緊懷中人,懷裏的人應了聲點了頭,他這才放了些心,低首去尋初七冰冷卻柔軟的雙唇。

昔日沈夜曾說,他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背叛。那句話其實半真半假。

他從來沒有告訴過包括初七在內的任何人,比起背叛,還有一件事他更加不能容忍。

那就是,失去他。

前流月城的第一偃術大師和第一蠱術大師,各自進入了研究的狂熱狀態。深知兩人本性的前流月城大祭司,為了不驚擾他人,便退了福海客棧的逆旅,而在海邊租下一院二進小民居,四人一貓搬了進去。前院住人,後院開工,東向大屋給了前破軍祭司作偃甲工房,西向大屋給了前七殺祭司為蠱術之間。

瞳和十二反覆試驗著涅槃鳳凰蠱,魂魄修覆效果時好時壞,故兩人成日在蠱術之間埋頭研習。

而另一邊的大屋裏,初七伏案聚精會神,沈夜不時與他一起參詳圖紙,更多的時間,則外出負責采買所需物料。不眠不休埋首三日後,初七做出了遠攻、近攻、防禦戰鬥偃甲各一只,調試得當後,他便打算以三只為模型炮制更多,卻被忍無可忍的沈夜從木石金玉堆裏刨了出來。

“你多久沒有吃飯和睡覺了?”沈夜這三天四處張羅著購進偃術與蠱術物料,沒能實時監督,待最後一批物資采買回來,看到通夜不瞑的初七竟然還坐在偃甲材料之中左右開弓,登時皺起了燕尾般的濃眉。

初七緩緩偏頭轉向他,眼睛裏卻是一片茫然:“……”

於是大偃師在迷茫中被押進了自家臥房,毫不設防地被剝了精光,塞進了浴桶。沈夜揉搓他的頭發和背脊時,發現初七的頭正一耷一耷,竟然就在沐浴中睡著了。他好氣又好笑地把人從水裏抱了出來,擦了幹凈,揉進被子裏。

初七醒來時,感覺到沈夜的大手撫摸著他的額頭。

“阿夜,我睡了多久?”一開口,他才發現自己嗓子已經幹啞。一杯水湊到了他的面前,他接過來一飲而盡:“阿夜,天色已晚,為何不點燈?”

“你睡了整一下午。見你辛苦,本去買了些進補的食物,回來見你睡著,就沒有吵你。”沈夜徐徐點亮燭盞,眼神深邃地看著他。

“我還好,瞳和十二也辛苦,讓他們多吃一些……”他還沒說完,就被沈夜整個抱住,“阿夜?”

“他們早吃過了……”沈夜撫摸著他的頭發,“我熱了兩次,你都未醒,現在又涼透了。”

“我睡了那麽久麽……”初七還有幾分迷蒙地說。

“我知道你是為龍兵嶼心切,”每次見他迷糊模樣,沈夜便忍不住去捏他的鼻子,“不過你這一碰偃甲就如同中邪的習性,真是分毫未改。”

“可是我做出來了,近戰、遠攻、防禦……阿夜我領你去看。”初七說著就要穿衣下床。

“給我老實點,”沈夜卻板了臉,“偃甲又不會跑,你再餓下去卻是不成了。”

沈夜去把飯菜再熱了熱,初七聞到食物香氣方覺有了餓感,這便著衣下床,坐在桌邊狼吞虎咽起來。初七吃著,沈夜看著。他想起什麽,便走到一旁,摸出了行囊中的橫笛,迎著初七驚訝的目光:“想聽什麽?”

“這可真是稀奇了,”初七一面扒拉著米飯一面笑,“我還不知阿夜何時學了絲竹。”

“當年四處尋你而不得時,聽過幾曲很合心意的曲子,便自己學來。”沈夜將玉笛橫於嘴邊,“比方這首,是我經常……想著你吹奏的。”

曲聲響起,初七的筷子卻停住了。他怔住了好一會兒,看似突兀地問:“阿夜,去年端陽節時,你在何處?”

沈夜停了下來,不解地看著他:“那時我接了一樁除蛇妖的任務……當在長安。”

初七聞言,一面搖頭一面笑起來。

沈夜握住他的肩膀:“笑得古怪,有話快說。”

“那夜,你是否也吹了這支曲子,在灞水之畔?”止不住的笑意從初七眼中滿溢出來,“其後,你還吹了春江花月夜?然後巧遇一人,與你隔江合奏?”

“你如何知曉……”沈夜蹙眉,旋即驚喜地說,“是你?那夜的蘆管,是你?”

初七笑著點頭。

沈夜失笑:“居然是你……我本來還想,倥傯浮世萍水邂逅,真是相逢何必曾相識……”是啊,早該想到,高山流水,還能是誰,舍他其誰?這茫茫浮世,如此心意相通,如此靈犀與共。除了他與他,還能有誰?

“偃甲材料還有剩餘,我待會兒做根橫笛去……”初七說著正要起身,卻被沈夜用笛子敲了敲頭。

“好好吃飯,”沈夜橫舉笛子於唇邊,“吃完再說。”

初七便在悠揚的笛聲中又提箸端碗。用過膳,他拉著沈夜進了偃甲房,展示完新做好的偃甲後,便靈巧而迅速地削出一根木笛。

院中有木,枝繁葉茂,亭亭如蓋。兩人便擡了椅凳,並肩坐於樹下。沈夜看他一眼,沒有說話,舉起玉笛起了一調。初七心領神會一笑,旋即應和相隨。

再一次地,春江花月夜。

歲已初夏,此處面海而無江,百花也早已開到荼蘼而終。

但相望終於相聞,便是勝卻無數的花好月圓。

微斯人,天為誰春?

裊裊樂曲扶搖直上,但見蒼穹中群星赫然在目,紫微璀璨於中天,北鬥第七星破軍與之發出同樣的銀白光芒,交相輝映。

星在星側,人在人旁。

一曲終,初七轉頭去看沈夜,沈夜卻還在仰首看天。

“阿夜在看的是……紫微和北鬥?”初七順著他的視線望出去。

沈夜笑著說:“是啊,紫微北鬥……我想,我找到封印魔界裂痕之法了。”

空氣中某種堪稱纏綿的氣氛被一掃而空,兩人立刻商談起來。似乎半刻之前的合奏吹笛的雅興,不曾出現在這兩人身上半分。他方說半句,他便懂後續;而他剛補充幾語,他便欣然接起。

待商量妥定,初七撚起傳信法術讓瀾辰明日一早盡快前來,沈夜則起身打算去跟瞳知會幾句,兩人這才發現,手裏還捏著的一玉一木各一只的橫笛。彼此面面相覷,終是莞爾一笑,縱是不解風情,也如斯不改默契。

沈夜將玉笛放在初七手裏,拿過了那只簡單樸素的木笛。

“誒?”初七一楞。

“這是某次俠義榜任務所得答謝,據說是上好的和田玉,換大偃師的作品夠了吧?”沈夜笑著站起身來,準備去瞳的蠱術之間,“下月便是端陽,到時候,再一同去灞水吧。”

按照沈夜和初七方才的估算,與焱麓的決戰之日就快臨近。五月初五,則會是諸事已定之時了。

“好啊。”初七笑著應道,也起身回了偃甲工房。

交換的兩只橫笛,帶著舊主淡淡的氣息,被新主人各自小心地收到了懷裏,又隨他們各自忙碌開去。但橫笛有孔,猶若七竅玲瓏,暗暗迢遞著兩心和鳴的裊裊餘音;而橫木縱玉,則如一撇一捺,悄悄描出了良緣佳期的起始筆畫。

是夜,瀾辰正在七殺祭司殿與莫懷商談,有金色法術光芒憑空躍現,如螢火飛入他的掌中。

“金系法術……是前大祭司?”莫懷問。

“不,是破軍祭司。”瀾辰輕輕合攏手掌,轉身對莫懷說:“尊上有了解決魔界裂痕的頭緒,明早你隨我走一趟吧。”

“是,大祭司。”莫懷行了一個神農禮,然後右手迅速一召,一本簿冊與一只毛筆浮現,他立即奮筆疾書起來,“破軍祭司……本修木系法術……後改習金系……”

寫著寫著,他卻突然擡頭,推推大眼鏡望向瀾辰:“說起來,不只是金系啊,破軍祭司現在所使法術,與前大祭司如出一轍呢。”

瀾辰想起在宗廟的神農像前那兩人十指相扣的場面,猶豫片刻決定為尊者諱,便不自然地咳了幾聲:“……他們是師徒,自然一脈相承。”

莫懷的大眼睛掩在鏡片後面眨了眨,卻沒有再說什麽。以記憶出眾著稱的七殺祭司分明記得,烈山部從古至今,師徒修煉至法術宛如一人,在此之前,聞所未聞。

再加上先前所見兩人的親密無間,莫懷悄悄在他近來撰寫的烈山族志註疏之破軍祭司列傳草稿中記下:世人皆傳沈謝反目,形如冰炭,但恐有隱情未表。兩人實則心同意合,遠邁師徒。

瀾辰與莫懷,翌日清晨便趕到小院來,與居住於此的四人匯合。

六人到齊,分立於庭院之中,十二揮開結界屏蔽外物,然後朝初七點點頭,初七便遞過眼色給了沈夜。

沈夜頷首正顏道:“諸位可還記得,烈山部高階祭司的頭銜封號,是從何而來?”

“來自神農神上親賜。”雖不知此與封印魔界通路有何幹系,瀾辰還是應聲答道,“烈山部世代追隨與侍奉神農神上,而設立祭司職位,正是代表神上關愛族人,亦協助族人與神上溝通。”

莫懷一面回憶著族史,一面推推眼鏡:“流月建城伊始,烈山部襄助補天之心赤誠,神農神上將一滴神血封入矩木,使其蘊含的生命之力通過枝葉發散,以供烈山部人不飲不食而活。隨後,神上又以南鬥北鬥並北辰之名,加封烈山部高階祭司——啊前大祭司大人您的意思是——”

沈夜沖他讚許地點點頭:“正是如此。”

“南北之陣!”莫懷醍醐灌頂,“召喚星辰之力的南北之陣!”

由於多年習以為常,烈山部人大多並未深究,為何信奉神農的烈山部高階祭司皆是以諸天星辰為名。大祭司封號紫微即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其餘高階祭司,則分別得名於南鬥北鬥十三星。

南鬥六星,分為七殺、天相、天同、天機、天梁與天府;北鬥七星,則是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與破軍。

烈山部祭司是由神上親口加封的諸星之名,故雖然稀薄,但是烈山部高階祭司的法力,是有星辰之力加持的。

“魔氣雖因裏通而深厚,但星辰之力始自開天辟地,且高居九天,清澈無比。故而應當足以封印住魔氣裂痕。”初七補充道。

“那南北之陣具體何解?”瀾辰問。

莫懷連忙解釋:“是召喚南鬥北鬥星辰之力的陣法。在生滅廳的上古秘術卷宗中有記載,需要十四人協力方可啟動,我之前一直沒想明白其中的奧秘。原來,便是指以星辰為名的十四位高階祭司。”

“我聽聞族中有所傷亡,”沈夜說,“以南鬥北鬥為名的諸位祭司安在否?”

“是有過傷亡,但隨後便一一簡拔人才補齊,”瀾辰說,“哦,除了尊上您說永不再設立的……”瀾辰看了眼沈夜,又看了眼初七,“若現在臨時甄選,恐怕時日太緊……”

當年沈夜在捐毒皓月之下,曾當眾宣布,烈山部中永無破軍祭司一職。瀾辰上位,多有舊規重制,但這一條,卻出於對已逝先賢難以取代的景仰,則被踐行了下來。

“破軍祭司?”沈夜看似漫不經心地說,“何必舍近求遠?”

暗指之意自不待言。所有的目光不約而同,則一齊看向初七。

初七卻只含笑,右手揚起,徐徐落於左胸之上,對著兩位大祭司行了一個端方的神農禮:“尊上有命,義不容辭。”

敲定了南北之陣的諸種細節後,瀾辰便隨沈夜初七去偃甲工房觀摩新偃甲,莫懷則跟著瞳和十二進了蠱術之間。

“瀾辰,”初七展示完偃甲之後,看了沈夜一眼,後者略一點頭,“我還想問問,那個孩子現在的情況?”

“孩子?”瀾辰旋即反應了過來,“你是說和下界人所生的……”

“是的,從未有過下界人與烈山部人通婚的先例,”初七鄭重地說,“那個孩子的情況,對烈山部而言非常重要。”

“那孩子方一歲有餘,身體康健,其餘的,還看不出來什麽。”瀾辰思忖著。

“待驅逐魔族之後,帶我們去見見這孩子和她母親吧。”初七頷首,“我想此役之後,龍兵嶼與下界的關系堵不如疏,那孩子的存在,也許是關乎我烈山部存續的關鍵。”

“不必困惑,”沈夜開口,看著略微迷茫的瀾辰,“初七想到了一些你我忽略的可能性,不過眼下並非當務之急。”

而對面屋裏,則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莫懷對涅槃鳳凰蠱目不轉睛,瞳卻搖搖頭,說起眼下涅槃鳳凰蠱的不穩定。莫懷精準地捏住蠱蟲的要害,執起來嗅了嗅,又仔細看了看,然後偏頭一想:“瞳大人,你說有沒有可能是三昧真火的緣故?”

一語驚醒夢中人,瞳難得臉上露出恍然大悟表情:“有道理。三昧真火來源自目光、意念、氣動之燃,其力始自消耗魂魄,與我們所需所求背道而馳,我如何忘了這一樁!”

新舊兩位七殺祭司這便舍了輩分尊卑,湊在一起討論起來。十二在旁邊數次想插話幾句,卻被兩人滴水不漏的爭論商榷逼得最終一言未發。

待瀾辰來尋莫懷,說龍兵嶼還有事務需要處理。兩人離開之後,十二看著剛與莫懷約定明日再會的瞳,忍不住問:“瞳大人,很欣賞現在的七殺祭司?”

“莫懷?過目不忘、舉一反三,是難得之才。”瞳中肯地說,“有他的才智相助,涅槃鳳凰蠱應當即日可成。”

十二記憶所及,瞳從未如此褒獎過任何人。他抿緊了嘴唇,然後松開,擠出一個笑容:“我也會努力的,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得到瞳大人如斯肯定……”

“你?不必費這力氣了。”瞳一面低首繼續端詳著與莫懷改良的涅槃鳳凰蠱,一面淡淡地說,“你與他天分有別。”

房間裏一片寂默,連蠱蟲的蠕蠕爬行動靜都清晰可聞,那沙沙的聲響突然靜得有些怕人。隔了許久,埋首的瞳聽見十二說了一句:“我去準備午飯。”房門被拉開,旋即又被闔上。

十二抱著白貓出來,腳步虛浮,竟有幾分站不穩路,他便貼著門蹲了下來。身後的房間裏,半點腳步聲都沒有。那人沒有察覺他的異樣,或者察覺了,也根本沒打算追出來問問。

他以為自己要的不多。但是渴望與情感的滋長,總是如影隨形。

他心中梗堵,突然有說不出的難過,只仰頭望著藍得像用力揉搓洗凈的天空,覺得要在那人的心裏留下點無可取代的痕跡,恐怕不比在這浩然蒼穹上留下些什麽容易多少。

白貓卻竄到肩頭,用肉乎乎的爪子摁了摁他的臉,然後又伸舌舔了舔。他摸摸貓頭,朝著白貓努力地笑笑,振作起身,拋開雜念向廚房走去。

無論每個人心中各自的暗湧,此時他們卻都朝著同一個方向前行。數日之後,瞳的涅槃鳳凰蠱終於試驗穩定,初七的偃甲也宣告盡數完成。

決戰的黃昏,終於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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