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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晦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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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如同一架最精密的偃甲,環環相扣,絲絲以系。千丈之堤,以螻蟻之穴潰;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煙焚。

龍兵嶼的危機,最初其實只是源於一場善意的營救。

風起於青萍之末,最後善意的種子,長成了盤根錯節的植株,結出了畸形而沈重的果實,則是誰都始料未及之事。

烈山部遷居的龍兵嶼,坐落於東海之上,遠離岸邊,隱沒於群島之中,兼有法術結界作為障眼法與屏障。新結界雖法力和當年的伏羲結界相去甚遠,但是也足以讓普通下界船只無法進入。即便路過,也不能察覺。

族中有專門憑借法術與外界進行消息和物資溝通的祭司,其餘百姓則安居於島上,不得與外界往來。實際上,尋常族人也無法與外界溝通。烈山部人雖為神裔善馭靈氣,但族中大部分人其實不通法術。

下界最初的幾年,是艱難起步卻平靜安好的歲月。雖然族人需要克服沒有矩木護佑的不飲不食,需要學著耕地、打漁和烹飪等勞作,但是四季如春的新家園,草木繁盛的龍兵嶼,帶給神農後裔們的欣喜遠勝過改變的不便。

神農壽誕、每月祭典的習俗也還保留著,信仰的虔誠和節日的開懷,伴隨著龍兵嶼的春暖花開,似乎比往昔更加和美靜好。而祭司們各司其職,諸事井然有序,新任大祭司身著一襲白衣,平易近人,還經常來到田間與族人一齊勞作。

大家交換著下界生存的經驗,分享著探索新生活的樂趣,誰家的果樹多結了些果子,誰家的田地多收了些糧食,都是可以絮絮叨叨聊上半晌的話題。島上歲月,富足而悠長。

事情的失序,是從某一天低階祭司捕魚歸來開始的。

幾位出海打漁的年輕祭司,救回了一個青年漁夫。漁夫和同伴搖船出來打漁遇到風暴,船翻人亡,只有他一人幸存了下來。

年輕祭司們將漁夫帶回島上,交由瀾辰裁決發落。

聽到這裏,沈夜微微挑了眉頭:“你,手下留情了?”

瀾辰方講了開頭,沈夜便一針見血的預見到了發展,讓他有些許驚訝也有幾分愧悔:“……足下所料無錯。昔日足下曾經明令,若任何外族發現或擅闖龍兵嶼,重則當場誅殺,輕則也必須毀去所有記憶終身監禁於龍兵嶼。我……當時認為此種做法頗為狠辣且全無必要,並不讚同。”

瀾辰說完看看沈夜,以為他會責罵幾句,舊日裏流月城大祭司對犯錯的下屬素來嚴苛。卻不料沈夜卻面無表情,只是淡淡道:“說下去。”

瀾辰並不懂得,對於流月城大祭司而言,平日流露出的喜怒恩威大多不過是執政馭下所需,從無法保護沈曦的那個雨夜開始,沈夜就逐漸學會收攏掩藏自己的真實情緒。

昔日與心魔合作後的流月城人心不穩,沈夜的嚴厲不過是治亂局用重典所需。而此番沈夜前來尋瀾辰合力前,心中便有了些計較。就過去的記憶來判斷,瀾辰的性格吃軟不吃硬,且一心為著部族考慮。故用捕獲的鐵證給瀾辰當頭一棒下馬威後,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比拿出昔日的威嚴逼迫更為合宜。

所以就算沈夜心裏對瀾辰無視自己的遺命有任何不滿,若眼下不合時宜,則瀾辰從表面上不可能看出沈夜喜怒的任何端倪。

一百多年以來,能夠讓沈夜情緒失控的,本就唯有一人而已。

瀾辰雖然對漁夫有不忍之心,但他還是盡量思慮周全。他著人反覆檢查,確定此人身上並無半點法術痕跡,確實就是一名普通漁民。

瀾辰便簡單地跟漁夫講了講,他們是一族隱居避世之人,族規有定,為了一族安全,終生不能讓他離開龍兵嶼,但可視他如族中百姓一樣,分給他一間屋舍和幾畝田地定居。

龍兵嶼的結界進出皆需要法術。瀾辰並不覺得這個人有逃走的可能。

漁夫別無選擇,便就在島上住了下來。這是一個爽朗樂觀的下界青年,瀾辰很快便聽聞他開始融於族人生活,並與族中數位青年交好起來,還用他的經驗教授族人如何更好的捕魚和耕地。

講到這裏,瀾辰見沈夜嘆了口氣,卻沒有說話,他知道沈夜意識到了和睦靜好表相之下的危機。他對此人的洞察力更是欽佩幾分,此時卻只得苦笑了下。

沈夜卻不動神色地偏了偏頭,眼神往自己身後瞥去。只有沈夜聽見了,在他嘆氣的同時,身後想起了一記幾不可聞卻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嘆息聲。

和他同樣具有大局洞察意識的人,就在他的身後。

就算那人與瀾辰同樣是心懷惻隱,就算同樣也會選擇保下那位漁夫性命,若是那人即位,他絕對不會在後續事宜上犯跟瀾辰同樣的錯誤。

那是他親眼看中、親手教出的人啊。沈夜說不出心中驕傲和遺憾此時哪種感情更多,他靜靜地收斂了情緒,聽瀾辰繼續講下去。

一段時間之後,傳出了這名漁夫與族中一位女子相戀的消息。

“我當時不覺有他,只想著此人這是徹底歸順於烈山部了。”瀾辰說著。他不方便說出口的,是他當時心中還有幾分得意,更是暗暗蔑視沈夜狠絕的做派。

然後瀾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從來未曾想過,為何沈夜只允許經過訓練的祭司來往於外界,只允許祭司們向族人傳授下界生活必需技藝,卻不允許祭司們跟族人聊起更多的外界情形。等他幡然醒悟的時候,一切都已太遲了。

那是夏天的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族中那時並未實行宵禁,但暴雨傾盆而下,族人幾乎都在家中閉門不出;而空中不斷雷鳴電閃,如條條金蛇竄過夜空,更是掩蓋了所有的異常聲響與光亮——比如,數人集結來到海邊的動靜;比如,令多人穿過龍兵嶼結界的法術之光。

翌日清晨天還未亮透,便有祭司倉皇奔來大祭司殿,面色慘白地稟報。

那名漁夫以及族中六名青年男女,昨晚私自出島。

瀾辰大驚,問他們如何穿過結界。

稟報的祭司將頭顱埋得更低。其中有兩位低階祭司,故而知曉出島法術。

故事就此,急轉直下。

講到這裏,瀾辰又偷偷看了眼沈夜,後者眼神低垂,似在沈思。

瀾辰是瀾家這一代嫡長孫,而瀾氏是烈山部最顯赫的宗族之一。神農一脈主木,五行之中水生木,故而烈山部最古老尊貴的家族,為了顯示對木系的供奉滋養之意,便皆取水入姓氏。

沈、滄、瀾皆是從古至今的烈山望族。所以瀾辰從小所受到的教導,皆是與烈山部的榮耀、傳承、擔負相關,而他的夙願與欲望,也都圍繞著這些展開。這種教導,讓瀾辰對部族的了解,卻多少有點居高臨下不切實際。也不光是瀾辰,許多名門子弟都有此等痼疾。

沈夜不由得憶起多年前的一幕。當年近百個孩子逐一被單獨領進大祭司殿,走過長長的甬道來到他面前,他要從中挑選出一到數人作為弟子。孩子大都很是緊張,他便跟他們盡量輕松交談起心願志向,卻盡數聽到被宗族長輩教出的早熟的豪言壯語。

“為什麽想學法術”“為何想成為本座的弟子”他問得百無聊賴之際,卻終於有一個不一樣的聲音。

“為了讓大家過得好一些……”聲音不大,卻有種嫩生生的堅定。

為了大家。不是弘揚神農榮光,不是重振部族輝煌,不是回護神裔驕傲。那個謝家孩子的回答最天真,卻最腳踏實地。這在貴族小孩中,實屬罕見。

他便跟那孩子多問答了幾句,又細細打量了他一番。謝家少年的言談不卑不亢,還不自覺地會彎起嘴角淺淺笑笑,像是初春時矩木綻開的嫩黃青芽,未脫稚氣卻充滿朝氣。

沈夜沒有再讓華月叫別的孩子進來,他已找到他想教導之人。只此一人,便已足矣。

所以瀾辰並不了解族中百姓的想法和貴族大不相同。對普通百姓來說,心中並沒有那麽多大是大非。他們關心的,是生活本身。

對瀾辰等高門子弟來說,他們的願望便是能夠位列高階祭司,受人尊崇,執掌權柄。而族中的普通青年的想法,他們卻不明白。任何族裔的普通青年,都有著某種共性。充滿熱情,充滿生氣,以及對未知和新鮮的事物與生活,充滿著盎然的好奇。

漁夫的到來,便為烈山部的青年們,打開了一扇巨大的窗。來自下界中原文化的風土人情、來自天南水北的風俗美景、來自萬丈紅塵的花紅柳綠,便在他們面前展開。

下界,本來只是祭司和長輩口中一個扁平的字眼,卻因為漁夫的講述,而變得栩栩如生起來。原來,下界不是一個禁地,而是一個比流月城、比龍兵嶼都要無限廣大的世界。龍兵嶼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下子顯得乏味起來。

思鄉情切的漁夫,與好奇興奮的青年,幾乎是一拍即合。

他們的離開其實絲毫沒有惡意。他們都只是太過年輕。年輕才會相信,外面的天地有著百花葳蕤等己摘采,而沒有預料到,外面更有百般滋味等他們無奈。

從流月城到龍兵嶼,他們都被歷代祭司們保護得太好了。

諸神退位的時代,來到普通人群中的神裔之族,迎接他們的,是不再被人護佑的命運。

流月城一役後,龍兵嶼的新任高階祭司的法力普遍比前代遜色不少,在瀾辰令下,他們嘗試找尋那六位散落進下界茫茫人海的族人,卻僅僅只抓回一位。剩下五位,包括那名和漁夫相戀的烈山部少女,則消失在了蒼茫的九州大地之上。

陡然失序的形勢令瀾辰這一次下了狠心,他監禁了抓捕回來的那位青年,並將消息牢牢向族人封鎖,同時加固結界,肅嚴風氣,定不可再重蹈覆轍。

族人都私下竊竊私語,大祭司,似乎有點變了。

“我第一次聽到那種議論的時候,非常難過。”瀾辰垂下頭。多年的情緒一夕有人傾聽,而且傾聽者是那樣特殊的一個人,他又是如此難得一見的溫和,瀾辰講述中,便也漸漸放松下來,有了更多自己情緒的流露。

“成大事者,何需他人理解。”沈夜平淡的一句話,卻在瀾辰聽來像是鼓勵。他卻又像霎時明白了什麽:“足下當年……”沈夜當年與心魔結盟,只宣布結果,卻毫無解釋,對族中由此泛起的諸種波瀾皆是強硬鎮壓。

沈夜似乎對敘舊毫無興趣:“講下去。”他的聲音淡淡地浮在夜色的殿宇中,有股說不出的令人服從的力量。

瀾辰便接著講下去。

初七卻在神農雕像背後微笑著搖首,交談伊始,還是兩人平等,可交談至今,瀾辰卻不知不覺已完全跟隨了沈夜的節奏。

私自離島的五人的宗族受到牽連懲處,以儆效尤,散入人海之人無法覓得,瀾辰便只讓進出的祭司們更加小心謹慎,加強戒備。

久而久之,似乎沒有任何事由此發生,當年的逃離似乎就如同一首曲調中撥錯的宮商,正音之後,再無餘韻。龍兵嶼四季如春,草木繁盛,歲月流逝悄然無聲。十幾年的光陰,也便安然無恙地過去了。

但世事如縝密棋局,一著不慎,則終會在某時變為難以補救的勝負手。

兩年之前,當年與漁夫相戀的少女與另一位出逃的低階祭司一起狼狽返還。他們在瀾辰面前痛哭流涕,講述了這十餘年的人世遭遇。

女子的故事異常心酸。許是烈山部人體質與下界人有所不同,她與漁夫回到他的老家成婚後,久久未有身孕。漁夫家中老母念叨著香火後繼,便執意為漁夫納了一房小妾。小妾很快有孕,母憑子貴地受到夫家百般疼愛,而烈山部女子卻漸漸地被視作異類,而被夫家人和鄰裏從背後指戳。

——不賢,因為她對下界生活缺乏經驗而難免笨拙。無出,因為她久久不能受孕。而在漁夫一場重病之後,更惡毒的話也來了,妖女,克夫,采陽補陰,鄰裏間的嚼舌根越發地不堪入耳,只因為她那十數年未曾蒼老半分的容顏。

她在下界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原本唯一依靠的丈夫也早已心屬他人。她想念烈山部,想念龍兵嶼,卻沒有任何法力可以回去。

不久後,一位路過的道人,當眾宣稱她是妖物,以法術束縛住她,要將她帶走。她哀嚎求救,而那個曾將外面的世界勾勒成五彩誘她出島,那個曾海誓山盟有著結發之恩的良人,卻一臉厭惡地避她唯恐不及,反而是摟緊了妾室和幼子,生怕她對他們一家有所不利。

無人阻攔地,她便被道士帶走了。迎接她的,卻是更加可怖的命運。

那道士也是居心叵測之輩,他有些道行,識出了女子身上微末的神裔氣息。而女子青春永駐的容顏,更是令他垂涎。非為美色,而是為了長生不老。

所謂修道者,有多少是誠心正意修身養性,又有多少是充數其中只為追求靈丹妙法和長生之術?

道士打算殺掉她,用神裔一族的血肉煉制長生丹藥。千鈞一發之際,則是當年一同出逃的一位低階祭司及時趕到,擊暈了道士,而救下她一命。

還來不及感動於他鄉遇故知,那位低階祭司卻告訴她,他們一行五人,只剩他們倆還活著了。

其餘的三位同伴,有被修仙之人識出魔氣而除掉了,也有如她這般,被心術不正的道士抓住入了丹爐,更有一位同族不幸落於妖族之手,被吞噬得屍骨無存。他們一族有長生不老之術的說法,便也暗暗地傳聞開來。凡事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更多的妖道妖魔,則在打探著這突然出現的神裔一族的下落。

他們對下界的憧憬向往,終究慘敗給下界之人的欲望。

天高地闊,這兩人卻覺得走投無路。外界雖大,卻沒有他們的容身之處。

他們便決定回龍兵嶼,由瀾辰發落。

相信那位總是白衣笑顏的大祭司,一定會原諒他們年少無知的荒唐。

“按照你的做法,想必你就又把他們監禁起來了吧。”沈夜說。

“也是也非。”瀾辰低頭,“監禁了一段時日之後,那女子發現自己懷有身孕。我便從監禁改為軟禁,讓她返家生養孩子,但不可出門。”

“哦?烈山部人與下界人的子嗣……”沈夜嘴角擡了下,這倒讓他始料未及。

“這對母子暫且不談……”瀾辰說,“他們六人出島給龍兵嶼帶來的最大危險,這才剛剛開始。”

沈夜毫不意外地接過他的話:“他們的行蹤被人尾隨,所以,龍兵嶼的位置,終究是暴露了。”

瀾辰痛苦地閉上了眼。

烈山部素未特設軍士一類的機構。畢竟久居於高天之上,加之有伏羲結界與世隔絕,烈山部並無守土之虞,亦無開疆之需。準備下遷龍兵嶼後,沈夜試圖讓祭司們調教出一支足夠防禦的武裝力量。但時間倉促,人事飄零,終究未成。

故而龍兵嶼的武力與結界,終是難以應對大規模強敵來襲。

所以龍兵嶼的安全,與它的所在位置不被暴露,休戚相關。

身遭不測的三名族人,自然沒有讓加害者獲得長生。但人心不足,未能實現的欲望,卻更加變本加厲地襲來。而道聽途說之輩,也紛紛不甘落後地打探著龍兵嶼的只言片語。

仙島、神族、長生、寶藏……虛虛實實的流言在居心叵測之徒中暗湧流傳。從兩人返島以來,有妖物、邪道三不五時地朝著龍兵嶼襲來。最初之時,零星的攪擾,由祭司們分頭警戒,也都防禦了下來。

事情惡化,開始於有妖類勾結了海域之族。

——龍兵嶼四面環水,海中妖族入侵,防不勝防。

妖物開始成群結隊地出現。結界被撕開缺口,祭司相繼受傷,族人不時被抓走……幾乎每隔數日便有壞消息呈送到瀾辰的面前。他經常親臨海邊,卻終究分身乏術,顧此失彼。

而當年流月城之時,烈山部和中原修仙大派便結下芥蒂,只是沈夜與瞳、華月諸人一力擔起罪責,堵住了攸攸之口,再加之嚴令龍兵嶼低調行事,讓各大門派難有出師之名,這才為烈山部與世隔絕地求得了一方存續之地。

然而神族之力莫測,魔氣之息汙濁,修仙之人對烈山部實難產生好感。如今龍兵嶼之事,他們自是作壁上觀。曾經貴不可言的神裔之族,卻在諸神隱蹤的時代,不過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他者,更何況,還是沾染了魔氣不人不鬼的墮天之族。

在火燒眉睫之際,瀾辰收到的唯一願意伸出援手的勢力,卻來自他最痛恨與唾棄的魔族。

魔界與人界並無通道,只有魔族中法力高強之人可以短暫地切開時空,穿越到此。而在瀾辰四面楚歌之時,一個自稱焱麓的魔物,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說他乃魔界夢魔一族,以夢境為食,如果瀾辰願以龍兵嶼所有人的夢境作為他們的食物,那他便可以召喚族中戰士,作為龍兵嶼的護衛。

與魔為伍,那是瀾辰曾經最為不恥之事。瀾辰在宗廟正殿跪了三天三夜,也沒有下定決心。直到下屬來報,新一次的防衛之中,七殺祭司與廉貞祭司雙雙負傷,他才咬緊牙關,做了決定。

從那一日起,他不再穿著白衣,改換一身玄墨。

“決心並不需要通過衣色來展現。”沈夜搖搖頭。

“並非如此。而是我知曉,那件白色大祭司袍服何其貴重。”瀾辰垂下頭,“以千年星辰精華為錦緞,以三旬滿月之光為絲線,成衣時間卻在百年以上……這是足下為誰準備的不言而喻……那樣一個人,我穿上那件衣袍是為了提醒自己要如他一般光明磊落……若做不到之時,我實在不能玷汙那身白衣。”

沈夜淡淡地偏頭,不動聲色地望了眼他背後的影子:“原來你還記得他。”

“但凡見過他的人,沒有人會忘記他吧。”瀾辰說,“不怕足下見笑,我時常在想,如若你或他有一人健在,應當不致讓事情走到這一步。”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沈夜搖首,“你與虎謀皮之事,我還未聽完。”

瀾辰苦笑:“是啊,我當時……真的想得太簡單了。”

焱麓便在大祭司殿裏切開一道空間裂痕,通往魔界。由於龍兵嶼人人皆浸染魔氣,此處的魔氣稠密遠勝過外界,則魔界通路比普通下界更為順暢與耐久。

瀾辰那時尚未發覺,支開魔氣通路的焱麓,露出的笑容是如此意味深長。

夢族的魑魅次第出沒,其殺戮方式令瀾辰不願回首,但無論如何,龍兵嶼終究是保下來了。外界的妖邪聽聞此間突增強援,便也漸漸望風而退。

然後焱麓卻開出了新的條件。他宣稱魔界食物不足,他們夢族存續艱難,所以要借龍兵嶼養息子嗣。焱麓說,龍兵嶼一島之人的夢境不夠,他要趁夜派人去沿海掠奪更多睡夢方可。若瀾辰不答應繼續以大祭司殿作為通路樞紐,則即刻廢除合作關系,並會周知妖族龍兵嶼內防之空虛。

這半威脅半商量的條件,瀾辰只得接受。

但是很快他發現,焱麓並沒有對他交代事情的全貌。焱麓一族,雖名為夢魔,但其未成年並非人形,而更像長蟲。它們尚不能以夢為食,它們必須食人魂魄。

借人之魂體方得以化形,噬人之魂靈才得以塑心。

而魂魄在痛苦的情緒之中,具有對夢族而言最大的養分。

所以為了折磨被吞噬者的靈魂,一些幼年體選擇了自殘宿主身體來制造痛苦,而另一些,則選擇了附身然後攻擊宿主所親所愛之人。

“哦,所以這些東西,便是化形中的夢魔?”沈夜一腳踩上一只,用力碾碎。那怪物異常淒厲地叫起來。

“足下!”瀾辰卻一臉驚慌,“焱麓目前尚在大祭司殿內,若被他聽見——”

“瀾辰啊瀾辰,你看看自己這般模樣,”沈夜搖頭,“可還有半點一族之長的威嚴?被此等魔物玩弄於鼓掌,真是令我始料未及。夢魔儼然是看中了龍兵嶼的魔氣稠密方有此步步為營之算計。持久的魔界通路樞紐?他的胃口真不小。”沈夜冷哼一聲。

“我們不得已,只能借助他的力量——”

“力量是不可憑借他人的,瀾辰。”瀾辰看著他幼年時的英雄面色嚴肅地對自己說。

“話雖如此……”瀾辰頹然地說,“可僅我一己之力,護不了如此多的族人。”

沈夜卻像想起了什麽,彎了嘴角:“是啊,法術再高深,也不過能讓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餘不擅法術的人,又該怎麽辦?”

“多年前,我也問過你同樣的問題吧。”後一句話語帶親昵,他不是朝著瀾辰,而是側過頭,朝著他身後的方向。

瀾辰無比驚訝地看著沈夜的身後憑空出現一人。

“是的,我當時沒有立刻答上來。”那人走到與沈夜並肩的位置,微笑著和他對視,“但是我隨後發現有另一樣技藝,和法術不同,只要設置得當,常人也能驅策——而我也由此發覺,這,才是我真正尋求之道。”

“你……”瀾辰看著那人熟悉的眉眼,驚訝萬分。

“好久不見,瀾辰。”初七笑笑,“哦不,當稱呼你為大祭司了。”

“謝衣大哥……”瀾辰卻激動地一把抓住他的手,“你還活著……我們當年都以為你被,你被他……”

“咳。”沈夜出聲打斷他的激動,淡淡地將初七的手從瀾辰的緊握中抽了出來,與自己十指相扣。他們身後,巍峨的神農塑像慈愛而威嚴地俯瞰著眾生。

神農像前,與子並肩,十指交扣。這是烈山部古樸而傳統的確認伴侶的禮節之一。

瀾辰被眼前接二連三的事情震驚得一時目瞪口呆。初七側顏帶笑看了沈夜一眼,又轉頭對著瀾辰溫和地說:“往事說來話長,不過現在不是敘舊之時,方才我與他所說,你可明白?”

和法術不同……只要設置得當……常人也能驅策……這些話電光火石地在瀾辰腦海中竄過,最後指向了一個答案。

“偃術……”他喃喃道,“可惜偃術在我族中已經沒落多年……高階偃術也大都失傳……”

“沒落?失傳?”沈夜笑了起來,“瀾辰啊,你看到這個人,難道沒有想到什麽嗎?”

“謝衣大哥……破軍祭司……前代大祭司唯一的弟子……”瀾辰喃喃自語,突然恍然大悟拔高音量,“古往今來最出色的,偃術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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