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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沃野彌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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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的行宮兵荒馬亂, 吉貞被迫和太後同居偏殿。太後哭了許久,吉貞背對著她, 徹夜未眠, 翌日,桃符六神無主地進來, 說道:“陛下傳召公主。”

太後翻身坐起,急道:“是普賢奴找回來了?”

“應該不是。”吉貞一看桃符那表情,心裏一絲期望瞬間落空。她坐在床邊, 待那陣眩暈過去後,對太後道:“我去見陛下。”

來到禦前,皇帝坐在案後,一臉不痛快,大概還在為昨日的事心存芥蒂。徐采侍立在側, 向吉貞投去安撫的眼神。

“朕已經命禁軍滿城搜捕, 並把守各個城門, ”皇帝開口了,公事公辦的語氣,“晉王是唯一的皇子, 朕不容任何人加害他。”

吉貞亦沒什麽表情,“陛下聖明。”

“晉王走失, 嶺南又有民亂, 此值多事之秋,契丹和親一事,押後再議吧。”皇帝道, 終究被徐采說服了,他寬宏大量地看了一眼吉貞,臉色略有緩和,“阿姐,你放心,朕不會逼你去契丹了。”

“陛下叫誰阿姐?”吉貞臉色蒼白,笑意愈發顯得敷衍,“你我已經恩斷義絕,不再是姐弟。”她揚起臉,看著皇帝,“我願意嫁給可度,請陛下降職吧。”

皇帝始料未及,皺眉道:“嫡公主和親,沒有這樣的事,你不必跟我賭氣了。”

“臣沒有跟陛下賭氣。臣在京城待得很厭倦,想去契丹看看,請陛下開恩。”

皇帝不知所措,徐采也看出吉貞不是賭氣,顧不得皇帝在旁邊,他疾步走來,離得極近,一雙眼裏,錯愕和沈痛盡顯,“殿下,”他一字一句都艱辛極了,“你答應過我,你相信我的。”

“陛下放臣去吧。”吉貞避開徐采的眼神,對皇帝強硬道:“陛下不放臣去,三天後,臣自己走。”

她這咄咄逼人的態度,觸怒了皇帝,他未消的怒火又躥了起來,“好。你想去就去,不要說朕逼你。”知道徐采不會答應,他徑自對外面喊道:“傳朕口諭給政事堂,命即刻下詔,清原公主賜婚契丹!”

徐采丟下皇帝,追著吉貞出了紫宸殿。煌煌天日之下,二人在廊前站定,徐采道:“你是為了晉王嗎?”

吉貞點頭:“是。”

徐采忍著慍怒,“我說了,我會想辦法逼溫泌把晉王還回來。”

“我信你。可是要到什麽時候?普賢奴會不會有事?會不會哭鬧,傷心?”吉貞淚盈於睫,微笑搖頭,“你是個男人,你不懂的。你看我現在還能心平氣和地說話吧?我心裏早就驚慌難安了,差點要發瘋了。從昨夜忍到現在,再多一刻我都忍不了,陛下若是不答應,我現在就離京,往範陽去找他了。”

徐采氣道:“你要去找晉王,可以,為什麽要答應和親?可度那樣的人……“

“我只要名正言順去河北。”吉貞不顧一切,“和不和親,又有什麽要緊?興許可度明天就死了。”吉貞眉頭輕揚,“契丹人而已,難道他有三頭六臂?比他更兇惡的我也見過。我有辦法應付他們,你不必擔心。”

“吉貞。“徐采眉宇郁結,背對著侍衛和內官,他不便動作,只沈沈叫了她一聲。

吉貞明白他的心思,她微微地一笑,“你放心,昨晚那些話我還記得,你不要急著娶賀娘子。“

徐采無奈至極,只能輕嘆一聲,說:“你還是不信我。“這樣一來,前面的籌劃便全盤落空了,他垂眸思索著,說:”我和你一起去河北吧。”

吉貞搖頭,“難道你要做賜婚使?”

“我不放心你。”徐采看著她,輕聲道,“我也怕你去了再不回來。”

皇帝賜婚清原公主和可度,旨意一頒,滿朝震動,有人彈冠相慶,亦有人忿忿不平,可皇帝乾綱獨斷,還沒等眾人回過味來,清原公主的鳳駕便已經離京北上了。婁煥之一時不慎,丟失了晉王,十分愧疚,連弘文館都不肯去了,要隨吉貞去找包忽裏,一路快馬加鞭,不斷催促馬車再走快點。

本次出降,皇帝循的舊例,仍舊撥派府兵五百,只是行程倉促,沒有錦衣彩帶,豪車華蓋,一行人馬只是悶頭趕路,顧不得去看盛夏的明麗風光。徐采做賜婚使,更沒有昔日屈大通來得舒服,只能騎馬,半天下來臉曬得通紅,桃符頗有眼色地叫他,“徐舍人,來車裏坐吧。”

徐采上車來,見吉貞撚著琉璃棋子,正在案幾上撥弄。看眼徐采,她放下棋子,解釋道:“我靜一靜心。”

徐采道:“尋找晉王的人到現在也沒有消息,晉王應當是安全無虞。包忽裏應比我們腳程快,興許此刻已經進了河北境內。”

吉貞一把將琉璃棋子砸在車壁上,對包忽裏恨之入骨,普賢奴尚未滿歲,怎麽能經得起長途跋涉?也不知道他在路上找了什麽不幹不凈的婦人來做乳母,吉貞努力控制自己,卻忍不住要想,一雙又黑又長的眉毛斜飛入鬢,“包忽裏,”她眼神冷凝,“我要抽死他。”

婁煥之在車外聽得清楚,脖子一縮,悄悄抹把冷汗。他這會也恨死包忽裏了!

“殿下,到蔚州了。”婁煥之大聲道。

吉貞等人停在蔚州驛館,附近州縣的官員都已經在驛館等候,吉貞一概不見,將眾人趕走,五百府兵四散去搜尋包忽裏的蹤跡,徐采提醒吉貞道:“蔚州有河東邊軍七千八百人,要讓他們謹慎行事。”

吉貞點頭,知道徐采不讚同,她說:“我知道機會渺茫,但總要一試。”舉目看了看驛館內的陳設,她淡淡一笑,“我六年前去範陽時,也住的這間驛館。竟沒有怎麽變。”

徐采心頭很不是滋味,強打精神,他說:“可見河東河北還是安寧,即便那年盧燧作亂,百姓也並未受太大的影響。溫泌在此地,可謂得天獨厚。”

提起盧燧,兩人同時記起初識時的情景,皆是一笑。

因徐采也不能視物,桃符特地在室內點起了許多的燭臺,不僅照得亮如白晝,在這酷暑的季節,簡直有些燥熱了。徐采坐著無所事事,又不想走,只能看著吉貞微笑。她那張臉,被燭光照得瑩瑩如玉,與背後夜空裏的皎潔月色相映生輝。

“你當初是怎麽去的隴右呢?”吉貞問他。

徐采不意她提起這一節,他猶豫一瞬,卻說:“說起來話長。”

“那就慢慢說吧。”吉貞道,“不是說了要告訴我嗎?”

徐采躑躅,她明澈如水的雙眸安靜地看著他,徐采竟莫名有些退縮了。沈默了許久,他說:“可能會涉及到先帝和先皇後的一些舊事,你要聽嗎?”

“你說吧。”吉貞毫無畏懼。

徐采凝望燭光,道:“那年戴玉箴和崔憑同時歸京,四方安定,陛下詔群臣宴飲。我甫中探花,陛下特例宣了我進殿,與戴、崔等人同席。”

說到這裏,他又凝滯了,興許是想起了往事,臉上犯起為難之色。

“是有難言的隱情嗎?”吉貞問。

徐采緩緩搖頭,回視吉貞,他繼續說道:“在宴席上,我有幸見到了羅皇後,還有一個人,是回京省親的武寧公主。當時武寧已經有了溫泌,羅皇後懿旨,請她進宮,也有人說,是先帝假羅皇後之口……先帝與武寧,你應該知道的。”

“我有聽聞。”吉貞很平靜。

“我那時年少輕狂,在席上奉旨做了幾首詩,得了陛下嘉獎,十分得意,醉倒在案下,卻無意中看見了先帝與武寧的茍且。若不是因為看見那一幕,也許我還不會懂,羅皇後一雙笑眼裏隱藏極深的痛苦和憤恨。”他看向吉貞,“我那時還年輕,對這些並不甚懂。也是那個瞬間,我懂了,羅皇後對武寧和先帝恨之入骨。”

可是世人口中傳說的溫池荷花,還有她幼時記憶中阿耶和阿娘的琴瑟和鳴,都是假的嗎?吉貞蹙眉,不想再聽下去,“你說你怎麽去的隴右。”

徐采知道吉貞不快,省去了許多細枝末節,他說:“羅皇後很早就離席了,說要去哄清原公主與太子睡覺。那一夜我因為醉了,留宿宮中,和戴玉箴同室而居。夜裏,我被吵醒了——我眼睛不好,聽力卻很好的。我沒敢動,耳畔聽見戴玉箴請罪,不知道怎麽的,武寧竟然夜裏到了戴玉箴床上,戴玉箴也被突然趕至的陛下當場刺了一劍。”

“你是想說,是我阿娘把武寧引到了戴玉箴床上,令君臣相忌。”吉貞直白地說道。

“也許是,也許是別人,我也不知道。”徐采道,“未幾,戴玉箴就病了。我父親不知道聽聞了什麽傳言,得知我那晚與戴玉箴同處一室,立即將我遣離了京城。我到了隴右,才聽聞戴玉箴病死。他撒手人寰之際,陛下親自領著你去了戴家,定下了你和戴申的婚事。戴玉箴之死,又引發了崔憑之禍……你現在明白,我為什麽曾經那樣勸諫你了?”徐采深深看著吉貞,“你性情剛強像羅皇後,處事果斷像先帝。先帝與羅皇後,均是英年早逝……至剛易折,對女人而言,並不是好事。我比你虛長幾歲,見過的人和事,比你總要多一些。”

吉貞眼裏,宛如破冰,綻開一絲笑意,卻極清冷和譏誚,“戴玉箴死了,崔憑死了,我阿耶阿娘也不在了,只有武寧安然無恙,活到了現在?”

“我那時只隨意看了幾眼,但武寧年輕時,的確是很美的。溫泌長得更像她多點。”徐采握住吉貞的手,“其實你也不必太耿耿於懷,武寧又何嘗不是個可憐的女人?”

吉貞嗤道:“大概天下美麗的女人,在你看來都是可憐的。”

徐采莞爾,“可憐,卻不可愛。唯有楊撒八令我念念不忘。”

吉貞笑著乜他一眼,“你,自作自受,活該後來被擒,我這輩子,還沒有哪個男人敢當著我的面……”

“停停,”徐采忙不疊阻止她,一想到當時的情景就要發窘,他忙轉移了話題,“後來,戴申回了隴右。我那時覺得他算是可造之材,又因戴玉箴一事,對先帝頗有不滿……”他自己先笑著搖起頭來,“年少輕狂,不知天高地厚。”

“殿下!殿下!”桃符在門外輕聲疾呼,打斷了兩人燈下敘話。

察覺到桃符語氣中急切,吉貞霍的起身,叫道:“進來。”她劈頭就問桃符,“是普賢奴找到了嗎?”

“不是。”桃符哆嗦著,“殿下,有急報傳至蔚州驛站,曹荇抗旨未去嶺南,反而率兵攻克了京城,陛下和太後被禁軍護送到了西川,怕東川來襲,又被戴申迎往嶺南去了!”

“什麽時候的事?”吉貞和徐采同時驚道。

“我們剛過黃河,叛軍就攻破了京畿。”

吉貞身形一晃,跌坐在椅子上。

桃符見徐采和吉貞二人均是一言不發,她急的團團轉,這會正在河東河北交界,進退兩難,桃符問:“殿下,我們是南下去找陛下和太後,還是北上去找晉王?”

吉貞泥塑般坐了半晌,和徐采目光一觸,均是覆雜難言。吉貞收回了手,心緒稍微平定,“京城已經淪陷,我再去也無力回天了。我要去找我的普賢奴。”她抓住徐采手臂,“你快率我的府兵去,陛下和太後現在在戴申手裏,我怕……”

徐采表情凝結了,“我走了,你怎麽辦?萬一溫泌挾持你……”

“他不會對我怎麽樣的。”吉貞輕輕搖頭,“你快走吧,萬一被河東邊軍察覺,就走不了了。”

徐采無言以對,在桃符目光之下,他將吉貞抱在懷裏,越攬越緊。

“快走吧。”吉貞輕聲催促他,順勢推了徐采一把,她的眼裏閃動著笑意,“你還想做一次溫泌的俘虜嗎?”

徐采點頭,當機立斷起身,立即命折沖都尉召集人馬,折返方向南下。徐采要離去之際,吉貞從後面拽住了他的衣袖,“徐采,”她的眸光如星如月,既璀璨耀目,又淒婉動人,她緊緊抓著他的手,祈求道:“你和戴申,仍有昔日的情誼在,如果一日他有不臣之舉,你能替我護著陛下嗎?”

徐采看著吉貞近在咫尺的臉,他那朦朧的視線中,從來沒有看見過這樣如月色般的皎潔明亮,他在她的臉頰上珍而重之地撫了撫。“能。”他低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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