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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沃野彌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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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泌在使府與眾人議事。

自京城淪陷於朱邪誠義之手不過五年, 東川邊軍不似沙陀屠夫殘暴,百姓幾乎算得上處變不驚了, 只緊閉門戶過自己的日子, 時不時打聽打聽皇帝何時再歸來,如元龍十年春那般克覆京城。

楊寂精益求精, 對跑了皇帝一事頗有些遺憾,“小兒郎別的本事沒有,逃命倒是跑得快。戴申和姜紹龜縮嶺南, 一時半會是不會冒頭了。只怕崔屹、戴度這些人要使壞。”

溫泌道:“朔方臨河東,南望京畿,戴度懦弱,先令韓約出襲朔方。”

容秋堂含淚咬牙,“別派韓約, 讓我去吧!五年前朔方得而覆失, 我一定要把它再奪回來, 彌山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韓約去。”溫泌頭也不擡,沒有理會激動的容秋堂。

楊寂亦認為韓約要比容秋堂合適得多, 二話不說,大筆揮就調兵令, 命人急送韓約, “還有崔屹這些人,”楊寂走回來道,“他們麾下州兵、團練兵也亦有數萬, 橫亙在京畿與範陽之間,不啻當年的盧燧了。”

“一群趨利避害,只會賣嘴的名門望族,他們哪比得上盧燧?盧燧尚且有骨氣自盡。”溫泌嗤之以鼻,“他們不是誓死追隨蕭侗嗎?蕭侗死了,你看他們會不會跟著去死。”

楊寂道:“嶺南一時半會,怕動不了。誰有那個能耐於萬軍中取蕭侗頭顱?”

“嶺南不急,先掃清京畿。”溫泌道,“蕭侗在嶺南,是戴申自己說的,各路諸侯誰看見了?讓曹荇從宮裏拖個死人出來,張榜告知天下,就說蕭侗已經升天了!”

“你,”楊寂瞠目,繼而笑著搖頭,“這樣愚弄百姓,蠱惑人心,行得通嗎?”

包春從府外找來,在門口探了下腦袋,對溫泌努了努嘴。溫泌看他一眼,若無其事抓著魚符,在手裏顛來倒去。

楊寂等人背對門口,尚未察覺。楊寂笑道:“興許聽說蕭侗死了,崔屹等人也松口氣,立即獻城投降了,也省的我們損兵折將去攻城。”

楊寂與眾人商議平定京畿之事,溫泌只是聽著,卻不開口了。楊寂見他心不在焉,十分稀奇,討論排兵布陣的事,溫泌竟然沒精打采,他捅了下溫泌的胳膊,小聲道:“你是瞌睡了?”

溫泌嗯一聲,把魚符往懷裏一塞,說:“我去閉會眼,你們接著商議吧。”

丟下眾人,他走出使府。剛一跨出門檻,便上馬揚鞭疾馳,一氣沖回昔日公主府,聽見室內歡聲笑語,他一顆心跳得迅疾,放輕腳步,掀簾而入,見包春領著幾個乳母婢女,圍著一個鼻涕眼淚橫流的娃娃團團轉。

牛乳,撥浪鼓,小布偶,都試過了,沒有用,還是包忽裏頗有心得,蒙著被子跳上榻,一遍一遍表演大變活人。娃娃瞬間止了眼淚,發出咯咯的笑聲。

“阿郎!”包忽裏一扭頭看見溫泌,丟了被子跳下床,獻寶似的給他看,“普賢奴大王。”

“我的兒子!”溫泌歡笑一聲,一把將普賢奴抱起來,還沒等看仔細他的鼻子眼睛,普賢奴卻發怒了,一腳踩在溫泌臉上,掙紮扭動要下來。溫泌趕緊將他放下來,普賢奴正是學走路的時候了,他兩只小腿穩穩站定,搖搖晃晃走了幾步,扯起被子腦袋鉆進去,學包忽裏“哇”叫一聲,甩開被子露出一張玉雪可愛的小臉,兩只烏溜溜的眼睛笑彎成月牙。

溫泌看著他,一顆心欣喜得要炸裂,躍躍欲試還想抱,手都沒伸出去,普賢奴很警惕地爬開,“啊”,他呼喚一聲包忽裏,樂此不疲地在被子裏鉆進鉆出。

溫泌微笑了,坐回案邊,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和包忽裏玩鬧的普賢奴,“我的好兒子,”他得意極了,忍不住要問旁邊的包春,“你見過誰家孩子長得這樣結實,這樣漂亮的嗎?”

“沒有!”包春樂呵呵道,“小阿郎和你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但比你白。”

溫泌頻頻點頭。

普賢奴和包忽裏鬧了一會,瞌睡了,眼皮耷拉下來,乳母要抱他去睡覺,包春道:“讓郎君抱吧,這會臉看熟了,興許不怕了。”

溫泌如奉聖旨,小心翼翼把普賢奴抱起來。他初次抱幼兒,略覺別扭,還想調整下姿勢,卻見普賢奴歪著腦袋,烏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溫泌有些緊張,怕他要哭,誰知他徑自將腦袋往他肩頭一靠,瞬間便呼呼睡了。

溫泌抱著他,坐也不敢,躺也不敢,只能在室內轉圈。幼兒軟軟的身體依偎著他,鼻子裏發出輕輕的呼嚕聲,是睡熟了,溫泌微笑,從懷裏取出那枚會硌著他的銅魚符,展開普賢奴的小手,放進他手心裏。

“好兒子,普賢奴,”溫泌輕聲道,“阿耶的一切都是你的。阿耶要把整個天下都給你。”

抱了許久,溫泌把普賢奴放回床上。所有的激動、驚喜都漸歸平靜,他坐在窗邊,看著普賢奴一張安靜的睡顏,陷入了沈思。

“郎君,”包春低聲細語,“公主府裏雖然平日沒人來,但保不齊衙署裏的人突然要來找你,他們若問起來……”

“先別讓他們知道,以後我自有安排。”溫泌道,“也別讓巴雅和武寧公主他們碰他。”

包春似覺不妥,“你一個男人,武寧公主畢竟……”

“我不用他們。”溫泌毫不猶豫,“我自己的兒子,自己會養。”

包春應聲,不再贅言。溫泌沈默地看了許久普賢奴,他微微搖頭,道:“你說的不對,普賢奴長得不像我。”

“郎君你的血脈,不像你,像誰呢?”包春喟嘆,停了會,他補充了一句:“笑起來像你多一點。”

包春走後,溫泌反正也無心公務,索性除去外袍,躺在普賢奴身側,繼續看他。他的睫毛那樣長和密,花瓣般的嘴唇微微開啟,臉頰圓鼓鼓的雪白。要不是那樣易怒而生機勃勃,他覺得他簡直像個女孩了。

即便這樣,他仍舊對他無處不愛,無處不讚賞。最後他在普賢奴的臉頰上親了一親,又親一親,心滿意足地睡了。

餘後半日,普賢奴和溫泌混得熟了,隨便任他抱,任他親,溫泌信心大增,放出豪言,要領普賢奴一起睡,並連乳母和包忽裏等人都趕走了。翌日一早,包春仍舊是不放心,天剛亮便輕輕敲起門來,父子兩個睡得昏天黑地,沒人搭理,包春不得已扯著溫泌的耳朵。

“郎君,”包春湊近他,“公主進範陽了。”

溫泌頭昏腦漲,把臉上的一雙小腳丫挪下來,他翻身坐起,捧著腦袋,兩眼無神地看著包春。

包春一看他眼下的烏黑,不禁發笑,“你夜裏沒睡多會吧?”

溫泌腦子裏嗡嗡聲過去後,恢覆了些許神智。他滿是血絲的眼裏閃過一絲陰郁,“哪個公主?”

包春沖普賢奴努了努嘴。

溫泌揉了揉太陽穴,怕吵醒普賢奴,他和包春一起走至外間,撲了幾把冷水在臉上,溫泌清醒不少,問道:“屈列沒有派人來迎?”

“還沒有。”包春道,“京城有變,皇帝都逃去嶺南了,全都亂了套,還要不要和親,都沒人知道了。”

兩人說話間,包忽裏也蹦了進來,大概也聽說了清原公主到河北的消息,他膽大包天的一個人,也有些驚慌,連聲道:“阿郎,殿下要打我的話,你一定得攔著。”

“她帶了多少人?”

“沒多少了,就幾名侍衛,一群婢女,府兵都南下救駕去了。”

溫泌冷嗤,“那她拿什麽打你?花拳繡腿嗎?”把革帶拿在手裏,他吩咐包忽裏,“既然是待嫁的公主,讓她就住在幽州驛館,什麽時候屈列來迎,什麽時候去送她。”

包春追在他身後,“要是她直接來公主府……”

溫泌慢慢系上革帶,“隨便她。”他渾不在意道:“這不是她的府邸嗎?”

擡腳正要走,卻見普賢奴不知何時自己從床上爬了下來,穿著小衫小袴,張開雙臂,蹣跚而來,溫泌一笑,普賢奴抱住他的腿,含糊不清道:“抱。”溫泌眉開眼笑,要早早去衙署的念頭也打消了,抱著普賢奴去了後苑,“阿耶教你射箭!”興沖沖地吩咐包忽裏,“讓人制一把小弓箭,再找一匹溫和的小馬。”

包忽裏連聲道好,包春哭笑不得,跟在溫泌身後,“小阿郎才一歲,要挽弓射箭,還得好幾年呢。”

“不用等那麽久。”溫泌很有信心,“我的兒子天縱奇才,興許很快就能騎馬了。這不是已經會走了嗎?”

普賢奴到了後苑,抓貓逗狗,一把小箭,扔得四處飛散,溫泌陪著他鬧了一早上,興致未減,包忽裏把自己幼時玩過的小彈弓都翻了出來,溫泌抱著普賢奴在自己膝頭,握著他的小手拉彈弓,一個泥彈打中包忽裏腦袋,普賢奴扭頭晃腦,突然嘴巴一癟,嚎啕大哭,掙紮著要從溫泌膝頭下來。

包忽裏哧溜一聲,鉆進花叢逃走了。

溫泌放下普賢奴,站起身來,沈默看著池畔的吉貞。

兩年不見,疑似隔世,蒙山溪澗邊那道疏淡的人影,又有了實體。他看著她,有一陣沒動。

吉貞的眼睛只在普賢奴身上。

普賢奴哭著舉起雙手,挪到吉貞面前,吉貞緊緊抱了他片刻,將普賢奴交給桃符,沖上來就打。她赤手空拳,又不比溫泌高大,打在他身上,猶如蚍蜉撼樹,她抓著他衣襟,狠狠推搡了幾把,還不解氣,抓起滿地的箭簇彈弓都往他臉上扔。

溫泌沒有還手,被箭簇劃傷臉頰,沁了一滴血,他臉微微一偏,冷斥道:“你發什麽瘋?”

吉貞怒火滔天,硬是忍著沒有掉一滴眼淚,她把普賢奴抱在懷裏,轉身就要走。

溫泌忍無可忍道:“你往哪去?”

吉貞道:“我去嶺南。”

溫泌嗤笑,“範陽到嶺南一路戰亂,就你這些蝦兵蟹將?”

吉貞毫不仿徨,立即又道:“我去契丹。”

溫泌簡直要笑了,“你去契丹幹什麽?”

“我去嫁給可度。”

“可度早死了,你去嫁個死人吧!”溫泌沒好氣地說,他上前一步,吉貞便滿臉戒備地退一步,普賢奴被她緊緊抱在懷裏,溫泌沒有要搶的打算,只是冷睇她一眼,便往外走。走了幾步,他不解氣,大步走回來,在普賢奴臉上親了一記,“普賢奴,好兒子,”他笑道,“你的姑母是個自作聰明的蠢貨!晉王算什麽?阿耶要你名正言順地當皇帝,幹死蕭侗和戴申這群窩囊廢!”

吉貞胸口一窒,剎那間,她明白了溫泌的用意。她脫口而出,“普賢奴不要當皇帝!”

“你怎麽知道?”溫泌哼道,轉而對著普賢奴,他胸有成竹地微笑道:“好兒子,要當你就說好!”

普賢奴吧唧一下小嘴,歪著腦袋,親親熱熱抱住吉貞的脖子。

“普賢奴,你這是默認了。”溫泌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得意地看向吉貞,“你看見了沒有?”

“你給我滾!”吉貞沖他尖叫。

溫泌揚聲大笑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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