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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沃野彌望(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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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碧藍, 千裏沃野上牛羊成群,仿佛雲朵飄灑在大地。早春的風打著旋自阿爾泰山的峰尖呼嘯而過, 爭相掀起人們的各色袍衫。人們渾不在意, 忙著高壘木柴,積柴為壇, 以行祭天之禮。

一支火把被投入壇中,柴堆轟然燃起大火,青煙漫卷, 披著彩錦的白馬和青牛不安地叫著,刨起了地上的衰草。

即將成婚的可度喜氣洋洋。拒絕了遙輦氏的女奴,他換來了中原王朝真正的公主。可度大聲叫嚷著,告訴所有人,這位公主是何等的尊貴與美貌, 嫉妒的人們將他擡了起來, 拋上高空, 可度大笑幾聲,站穩後,奔來夷離堇的面前, 虔誠跪伏在她腳下,喃喃道:“偉大的王, 契丹人的神女, 奚部是你最忠誠的仆人,願從此匍匐在你的腳下。“

夷離堇出自八部中的遙輦氏,她的本命為雁哥, 為了紀念先祖,她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遙輦氏第一任首領的名字屈列。

陽光下,屈列揚起一張紅裏泛黑而英氣勃勃的臉,“可度,蕭氏的公主又算什麽?嫁給了你,便是你的妻子,你應該努力地馴服她,而不是做她的狗。“

“屈列說得對。”可度昂然挺胸,抄起鞭子,將代表新娘的青牛狠抽幾鞭,青牛吃痛,發出高亢的悲鳴。

被請來觀禮的溫泌等人盤膝坐在遠處,對這樣聲勢浩大的祭天場面嘆為觀止。

楊寂見不得牛馬受折磨,他轉過身,擰著眉毛搖頭:“聽說可度是屈列的情夫之一,澄城嫁過來後,恐怕要在屈列手上吃不少的苦。“

女奴將巨釜中煮熟的羊肉捧來,溫泌撿起一塊,安之若素地切割羊肉。

容秋堂嘗了一塊,立馬吐了出來,“又腥又膻!“他吐著唾沫,見包忽裏抱著盤子大吃大嚼,他有點犯惡心,背過身對楊寂使眼色,”真他娘的是個蠻子。”

楊寂瞪他一眼,示意溫泌還在,容秋堂悻悻地閉上嘴巴。

地皮又猛烈地震動起來,幾人被撲了滿嘴的煙塵,瞇眼望去,見契丹人賽起馬來。契丹男女老幼,擅控弦者十之□□,千百匹馬同時奔騰,蒼涼的號角聲,直沖雲霄,連阿爾泰山也節節退縮,蟄伏在了天際。

尖利的口哨聲打斷了幾人的議論,他們紛紛起身,屈列已經策馬奔至溫泌面前,煙塵仍在她身後翻滾。

屈列知道溫泌會說契丹話,她偏要顯擺自己的漢話。用蹩腳的腔調,屈列笑問溫泌:“郡王,怎麽不來?“

溫泌反手將匕首收起,微微一笑,“在下技不如人,不想徒惹人笑。“

“什麽……”屈列沒有聽明白,詢問地望向眾人。

容秋堂憋著笑,一本正經對屈列道:“大王,我家郡王騎術太好,怕你癡迷於他的英武不凡,要將他搶入你的戎帳做你的王夫,那可就慘了。“

屈列更糊塗了,眨著眼睛。但是她已經看出容秋堂有取笑之意,濃黑的眉毛不悅地揚了起來。

包忽裏被楊寂使個眼色,忙用契丹話道:“大王,我家郡王已經有妻子了,不好意思和那些未婚的青年男女爭搶。“

“有妻子又怎麽樣?”屈列嘀咕一句,瞥了溫泌一眼,笑著離去。

容秋堂被包忽裏和楊寂二人圍攻,孤掌難鳴,他氣得大叫:“我打賭天泉心裏必定是這樣想的,不信?你們問他!“

溫泌對容秋堂的狼狽袖手旁觀,此時方笑道:“其實你說的也沒錯。“

眾人失笑。屈列和可度正召集族人在篝火一旁載歌載舞,無暇顧及溫泌等人,楊寂提起了正事,“聽聞皇帝這一年染了風疾,時常郁躁,到處遣使尋訪海外名醫,聽聞最近又聽信了什麽西域方士。“他以一種十分八卦,又十分聳人聽聞的神態,湊近了眾人,“朝中也有秘聞,皇帝是得了隱疾,生不出兒子……”

容秋堂道:“晁妃生的皇子,皇帝才封的晉王,封地太原,怎麽說?“

楊寂鄙視著對此事毫無經驗的容秋堂,“晁妃有孕,是一年多前的事了,興許皇帝那時行,後來就不行了呢?“他哼笑一聲,”況且晁妃養胎和產子都在宮外,這裏頭,貓膩多著呢!郭佶當初窺視醫案,緣何惹來殺身之禍?總之,蕭侗以前如何,誰也不知道,此刻,決計是有不得了的大病!”

容秋堂連聲叫好:“如今流言蜚語滿天下傳,皇帝屁股還能坐得住多久?“

“滕王一脈已經絕嗣,他不僅坐得住,暫時還坐得穩得很呢!“楊寂曼聲一笑,意味深長地看向溫泌,”滕王死後,嶺南頗有民怨,戴申率神策軍又往嶺南打南詔人去了,此刻京畿可是空得很。”

楊寂和容秋堂探討皇帝下半身的問題時,溫泌只顧吃肉,被楊寂喚起,才察覺那難以入口的半生羊肉竟然也去了大半,他頓時惡心欲嘔,連盤子都丟到遠處,在革靴上反覆擦拭了匕首,他起身道:“朝中陳兵,一向是內輕外重,京畿空虛,但南下途中的城池都被崔屹那些人所占,師出無名,沒有那麽容易的。”

楊寂笑道:“何不效仿戴申,先放契丹人打頭陣?”

溫泌道:“既要如此,那得找人在澄城公主和親途中將她殺了,才能引契丹動手。”

楊寂不過隨口一提,誰知溫泌不假思索來了這麽一句,可見心中早有計算,楊寂倒楞了一下,揣度片刻,說道:“倒也不失是個辦法……”見溫泌起身去牽馬,他跟了上去,說道:“澄城大概也快啟程出京了,要動手就要快。”

溫泌騎在馬上,看著滿臉羊油、正高高興興走過來的包忽裏——這小子也長大成人了,矯健挺拔的外表完全讓人猜不到他是個閹人。對溫泌仰臉,露出一個頗具迷惑性的笑容,包忽裏道:“阿郎,讓我去吧。澄城公主以前就很喜歡我,我要殺她,易如反掌。”

“包忽裏!”可度滿頭大汗地策馬沖過來,用鞭鞘指著包忽裏大笑道:“來,唱一首好歌給我聽。”

楊寂等人勃然變色,包忽裏看向溫泌,溫泌背對青山,年輕英俊臉龐露出張揚恣肆的笑容,他說:“包忽裏,你唱吧。”

“好。”溫泌一點頭,包忽裏幹脆地應聲,他丟下刀,垂手對著圍攏上來的契丹人放聲高歌:“雄鷹伸展雙翅翺翔而過,狂風是它堅硬的翎羽,暴雨是它鋒銳的鐵爪,窟哥!你快快化作雄鷹,將叛徒們的血肉撕裂!紅鯉搖頭擺尾潛藏水底,浪花是它柔軟的雙手,水草是它不絕的吟唱,窟哥!你快快化作紅鯉,將你流離失所的族人撫慰!”

“停下來!”可度暴怒,一腳將包忽裏踢翻,嘹亮清越的歌聲戛然而止,如同天際盤旋的雲雀驟然墜地,聽者無不發出惋惜的嗟嘆,並隨之默默在心底吟唱後面的語句。

可度和包忽裏摔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屈列一通鞭子將二人分開,指著可度,她呵斥道:“他是武威郡王的侍衛,並不是你的奴隸,你怎麽能冒犯他?”

可度忿忿道:“他該歌頌的是屈列,不是窟哥!”

包忽裏鼻青臉腫,猶咧嘴笑道:“我只歌頌死者,不唱生者,你想咒屈列死嗎?”

“不錯,窟哥已經死了,唱一唱又如何?”屈列冷笑一聲,威嚴目光看向溫泌,“郡王,你的侍衛,膽子很大,他下次還敢亂唱,我一定割了他的舌頭。”

“多謝大王。”溫泌執轡,在馬上對屈列頷首。

屈列的怒氣即刻消散,換上笑容,招呼貴客們往戎帳中去喝酒,溫泌也被簇擁著往前走了幾步,他回眸看向人群外的包忽裏,對他指了指烈日當空的南方,那是京城的方向。

這是皇帝蕭侗繼位的第十四個年頭。

皇帝已滿了十八歲,恰好有了第一個子嗣,順理成章的,尚在牙牙學語的晉王成了所有人心中的寶貝疙瘩。晁妃年輕體弱,太後正在空虛寂寞的年紀,力主將晉王接來了大慈恩寺側畔的太後行宮,早晚逗他滿地亂爬。

又是一年新科進士游曲江的時節,太後沈迷於含飴弄孫,對那些年輕的士子亦敬謝不敏了,只抱了幼兒在懷裏,捏著他柔嫩的小手去指點外面意氣風發的年輕人,“普賢奴,這個好不好,可要封他個翰林待詔啊?”太後叫著晉王的乳名,品評了一番,她搖頭道:“這幾科的士子都平平無奇,探花郎長得也不怎麽俊秀。”

年長的宮婢笑道:“要說最俊秀的探花郎,當年的徐舍人,可謂無人可出其右了。與他一比,現在的年輕人確有不如。”

太後奇道:“徐采和賀家的婚事,還沒成嗎?”

“沒有成。賀家大概也心灰意冷了,這幾年在外已經不大提起賀娘子了,大概要在家裏養一輩子咯。”

太後道:“雖說她家也不差她一碗飯,但……也是想不開。”

宮婢彎腰笑道:“想不開的,又何止一個兩個呢?但凡有一個想開的,這事也就沒有如此讓人扼腕了。”

太後含笑的眸光看向曲江池畔,那裏是世族婦人們用輕紗圍起的青廬,不時有婦人看重俊俏的士子,指給清原公主看。清原公主手中拿著一只逗貓的孔雀翎羽,只是微笑。

太後恨恨地白了清原一眼,對懷裏的晉王絮叨:“普賢奴啊,你的姑母是個壞人!咱們不喜歡她好不好啊?”才說了句清原的壞話,忽覺指尖銳痛,原來是被那白胖胖的娃娃咬了一口。太後無奈地瞧著指上牙印,笑道:“小東西。”轉而問宮婢道:“澄城還是拖拖拉拉地不肯北上嗎?”

宮婢道:“前幾日已經進宮去向陛下謝恩了,大概這兩天就走了。”

太後松口氣,道:“說好了要去契丹,不能反悔的,否則那些人還不反了天?一年婚期拖成快兩年,她女兒跟戴家都結完婚了,也該走了。”

“太後說的是。”宮婢將一枝新折的桃花呈給太後,“大慈恩寺那株金桃樹總算開花了,主持特地送了給太後觀賞。看樣子今年能結桃了。”

太後欣喜不已,“還有這樣的事?”她垂首搖了搖晉王,笑道:“看來還是我們普賢奴帶來的祥瑞,你一降世,連金桃樹都要結果子了!”

晉王搶過太後手裏的桃花,咬一口,嚼了兩下,又吐出來,他的小手還沒有準頭,花枝沒捏住,落在了車輪下。宮婢見他一對濃濃的小劍眉皺了起來,忙去車下尋找,不意卻捧出一只黃澄澄、毛茸茸、嘴角銜梅的幼貓來,“太後快看,不知哪家青廬裏的貓崽走失了。”

“喲。”太後覷眼看了一陣這貓崽,疑惑道:“這是一只銜蟬奴,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似的。”

“以前清原公主殿裏養過一只。”婢女提醒她。

“是了,”太後嘆道,“這小崽子可憐,盛些乳酪來給它吃。”

宮婢奉命去了,太後一手抱著普賢奴,一手逗著小貓崽,不意普賢奴從她手上掙開,爬過去抱住貓崽,啊嗚一口就要咬,太後驚笑,忙將他的小嘴捂住。小人兒的一雙眉毛,立即不高興地揚起來,頗有些桀驁不馴之意。

“壞脾氣,像她。”太後碎碎念,見普賢奴和貓崽玩的高興,滿臉歡笑,太後心中悄然嘆氣,忍不住疼愛地用手戳了戳普賢奴鼓鼓的臉頰。小東西,你也有酒窩呢。她想到一個人,頓覺心驚肉跳。

“太後!”宮婢沒送來乳酪,卻帶來一個驚天的噩耗,“澄城公主歿了!”

“什麽?”太後驚得手指在普賢奴臉頰上掐了一下。普賢奴大怒,抱住她的手啃起來,太後顧不得疼,面色慘白地走下車,“怎麽回事?”

清原公主也聞知噩耗,飛快走出青廬,到了車前,問道:“是自戕還是被人所害?”

“還不知道,是澄城來人送信,說是酒後跌入湖中,怕是意外。”

絕不是意外。

“喵嗚。”普賢奴學著貓崽叫喚。

吉貞猝然回首,看見了正大搖大擺在車中踱步的銜蟬奴。她一雙長眉飛了起來,幽黑雙眸看向湖畔成群結隊的男男女女中。

作者有話要說:  有讀者問第三部的問題:我之前比較猶豫,因為後面劇情會有較大的跨度,分另外一部更容易讀者過渡。但內容又不足以單獨撐起一整部,所以我沒有想好要不要開第三部(讀者群裏我告訴過讀者會視情況而定),目前還是以第二部完結為目標,但後面會有較長的一段劇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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