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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沃野彌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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婁煥之自進了弘文館, 便自告奮勇擔當起了晉王啟蒙師傅的職責。剛一散學回來,他便捧起一本《千字文》, 對著晉王搖頭晃腦, 郎朗吟誦,“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喵嗚。”氈毯上的晉王飛快地爬走,一把拍在銜蟬奴的尾巴上。宮婢掩嘴低笑,忙將晉王抱起, 重新放回婁煥之面前。婁煥之毫無知覺,讀得起勁,“金生麗水,玉出昆崗……咦,大王去哪了?”他無意中擡頭, 茫然看著空蕩蕩的氈毯。

“汪汪。”晉王屁股撅起, 正嘗試翻越門檻, 對著芭蕉下的拂林犬狂吠。

太後原本還在為澄城公主的事情傷心,見狀也破涕而笑,說:“這孩子看樣子是個好武的, 不好文,屁股坐不住。”

“殿下, ”桃符走來對吉貞道:“秦氏從澄城來了。”

太後見狀, 命左右宮婢將晉王抱起來,往自己寢宮去了。

“殿下。“秦住住如一株清淡的風荷,走入殿內對吉貞施禮。一年多前試圖懸梁自盡而未果, 她撿回一條命,卻傷了嗓子,聲調中有種滄桑低啞的意味,”澄城公主之死,奴有事稟報。“

吉貞屏退左右,道:“你說。“

“公主之死不是意外,是被戴申所害。”

桃符發出一聲驚呼,忙後怕地捂住嘴,吉貞因為意外,也遲滯了一瞬,才問:“戴申和澄城公主有仇怨?“

“是。”秦住住垂首,低聲道:“公主曾扮成奴,刺傷了戴申,他懷恨在心,伺機報覆,已有一年多了。“

吉貞的腦海中,宛然浮現澄城的音容笑貌。她曾問她“對戴申是否有恨“,澄城當時只是恣意發笑,一副雲淡風輕狀,誰能想到她的恨意在心底掩藏了這麽些年呢?吉貞心裏一痛,細白的手指絞著扇柄,冷聲道:”他只是受傷而已,又沒死,膽敢謀害公主,其罪當誅。”

秦住住想到當時情景,險些忍不住要顫抖,但她咬緊牙關,沒有洩露內情,只道:“戴申人在嶺南,遣親信混入澄城謀害了公主,奴自己知道,但空口無憑,無法指證他,不知該如何替公主伸冤。“

如何指證不提,戴申在嶺南打仗,又怎麽能為了澄城之死貿然大動幹戈?

春意融融的季節,殿上卻散發著陣陣寒意。吉貞默然看著外頭煥發新綠的芭蕉,澀聲道:“你也只是猜測,並沒有親眼目睹。興許阿姐不願去契丹,因而自戕也未可知。你先保守這個秘密,不要外洩。“

秦住住預料到會有此結果,一時五味雜陳,她黯淡著眸光,道:“是。“而後努力振作,擡頭道:”奴來,還有件事要請求殿下。澄城公主對奴有收留之恩,她因故過身,要契丹要借機發難,奴早認了公主為義姊,願代替公主去契丹。”

“你去契丹?”吉貞訝然打量秦住住。她和秦住住謀面的次數寥寥可數,每次見面,她都有不同際遇,人生如此多舛,也令吉貞前嫌盡釋,忍不住要同情秦住住了,“你從來都是生活在戴申的蔭蔽之下,哪裏知道契丹是什麽樣的地方?你去契丹,鄭元義知道此事嗎?”

秦住住一窘,強道:“奴去契丹,和他有什麽幹系?”

吉貞道:“我聽說你以前尋死,是被他救回來的。”

秦住住微微搖頭,“殿下,奴只求報答澄城公主的恩情,別的再無所求了。”

吉貞見她堅決,也不再勸,道:“你回去吧,我會跟陛下提的。”

秦住住離去,吉貞默然在堂上坐了一會,只是不斷想起澄城,心裏難受至極,走來太後處,卻不見了普賢奴,太後以目光安撫了她,說道:“我叫人將普賢奴送回宮裏了。晁妃年輕,似乎不大愛和孩子親近,哪裏像個母親?母子要時常一起待著,才好培養感情。”

理是這個理,吉貞雖然不快,也不好說什麽,垂眸一看,見那只銜蟬奴在裙角上打轉,吉貞怒從中來,冷斥道:“這畜生怎麽也跟回來了?還不把它扔出去?”

太後忙道:“也是個可憐東西,油光水滑的,大概是哪個殷實人家走丟的愛寵,不是野貓,先養著,等它主人來找。”使個眼色,令宮婢將銜蟬奴從吉貞腳下搶救起來,緊緊抱住。

兩人正在為這只貓爭吵,有奴婢又走進來,稱澄城公主的訃告已經送到宮中,皇帝交由了禮部去治喪,過兩日棺槨也要回京了,吉貞和太後悲從中來,顧不得貓,各自換了素服,結伴往宮裏去了。

吉貞見過皇帝,提及秦住住自願和親一事,皇帝慶幸不已,當即令人擬詔,封秦住住為公主,替嫁契丹。吉貞心事既了,瞬間又想起普賢奴來,走來晁妃宮裏,見晁妃正和宮婢們嘻嘻哈哈跳索,她生得嬌小面嫩,裙裾婆娑拂動,還像少女般天真爛漫。

“阿姐。”晁妃回首見到吉貞,踉蹌站定,臉上有些慌亂。

吉貞笑一笑,“我來看看普賢奴。”

晁妃忙對宮婢道:”去把晉王抱回來給殿下看。”

吉貞見那宮婢忙不疊地往宮外走,眉頭擰起,“他不在你宮裏?”

晁妃盯著腳尖,囁嚅道:“他大概不喜歡在宮裏,哭個不停,新竹來把他抱走了。”

晁妃從來都膽怯,吉貞忍著沒有發作,轉身就往外走。新竹居所是皇帝寢殿外一間單獨的耳室,皇帝看重她,因此新竹身邊也有小宮婢服侍,吉貞猛然闖進來,新竹正和宮婢們拿著撥浪鼓逗晉王。

新竹滿臉柔和的笑意,對著晉王一字一句教他:“叫,阿娘……”

晉王攀著新竹的胳膊站起來,努力夠也夠不著撥浪鼓,氣得哇哇直叫,新竹發出一陣輕笑,又道,“乖寶貝,叫阿娘,就給你……”

話音未落,迎面來了一掌,新竹倒在地上,眼前一陣發花,定睛一看,晉王已經被吉貞搶在懷裏,兩名宮婢見她臉色不好,忙來施禮,新竹又氣又怕,聲音發抖道,“殿下。”

晉王一把抓住吉貞的發髻,蹬在她懷裏要往頭上爬,吉貞攬住他的小屁股,垂眸看向新竹,柔和的眼波瞬間凝結成冰,“你是誰的娘?”吉貞冷笑,“你一個奴婢,未嫁之身,知道尊卑和羞恥兩個詞怎麽寫嗎?”

新竹無地自容,流著淚辯解道:“殿下恕罪,奴是無意的。”她咬著唇,眼眸定定地看向吉貞,“奴在晁貴妃那裏也是這樣教大王的,貴妃尚且沒有說什麽。”

吉貞被她一頂,氣得氣血翻騰,她發出一陣清冷的輕笑,“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主意。你癡心妄想,想借著這個孩子做皇後、太後了?”對眼前這個女人厭惡瞬間到了頂點,她唇間吐出鄙夷的一句,“賤婢,以後再讓我看見你碰他一根手指,我讓你死。”

新竹雙手按在冰涼的地磚上,顫聲道:“奴再也不敢了。”感覺到吉貞的裙裾如飛雪流雲,自眼前飄過,她緩緩擡頭,皓齒將下唇咬得殷紅滴血。

吉貞抱著晉王一口氣走上宮道,偶有經過的宮婢內侍,都要停下來施禮,膽子大點的,還要擠眉弄眼逗幼兒發笑,晉王沒見過這許多的生人,腦袋撥浪鼓似的轉個不停,吉貞冰涼的臉貼著他柔嫩的臉頰,眼中熱潮湧動,忽覺普賢奴兩只軟軟的小手碰上了她的臉頰,她擡眸,普賢奴一雙黑如琉璃的眼睛睜得圓滾滾,專心致志地和她對視片刻,“啊嗚”,他在她臉頰上啃了一口,流了吉貞滿臉的口水。

吉貞不禁微笑,用綾帕在他臉上輕輕擦拭。

晁妃的兩名宮婢已經趕了來,遠遠站著,不敢上前來接。吉貞一步步走過去,將晉王交還給他們,淡淡道:“回去轉告你們貴妃,她不耐煩,有的是人想撫養晉王,再不濟還有太後和乳母,她只需說一聲就是了。”

宮婢噤若寒蟬,只是點頭道:“下次再不敢了。”

吉貞與太後回到行宮,日色已晚,婁煥之拖拖拉拉不肯回弘文館去,待聽說晉王留在了宮裏,斯文清秀的年輕人大失所望,將千字文收起來,說道:“大王哪天回來,殿下切記切記要告知臣一聲,臣好回來繼續為大王讀書。”

婁煥之對晉王的拳拳愛心,將太後都惹笑了,太後點頭道:“一定,一定。”待婁煥之離去,太後道:“這是個純善的好孩子,看眼睛就知道了。”

吉貞笑道:“他小時候是個愛哭鬼,這個太後沒看出來吧?”

婁煥之還沒走出多遠,聽到吉貞這句話,險些在門檻上絆一跤,好生狼狽,側耳傾聽片刻,不見吉貞再說他壞話,他松口氣,剛一個大步子邁出去,便摔了個跟頭,一只手扯後領將他拎了起來,婁煥之像個陀螺似的被攬著脖子轉了一圈,和一張笑嘻嘻的臉對個正著。

“你?”婁煥之見了鬼似的,掉頭逃了幾步,自覺到了安全距離,才捂著腦門上的腫包,狐疑地看向包忽裏。

“你還記得我?”包忽裏喜出望外,往前走了幾步,婁煥之忙倒退不疊,緊張地東張西望。

“武威郡王進京了?”婁煥之奇道,“沒聽說陛下宣他啊。”

“沒有,我自己來幫郡王半點差事。”

婁煥之小時候對包忽裏害怕居多,此刻忽逢舊友,卻有點高興,不禁順著他的嘴問道:“什麽差事,辦好了嗎?”

包忽裏撓了撓頭,怎麽說呢?“還沒來得及辦,又不用辦了。”

婁煥之聽得雲裏霧裏,只當他做回了契丹人,對漢話不甚熟練的緣故。“哦,”婁煥之對包忽裏的差事也不甚關心,只揮手趕他走,“這裏是太後行宮,窺伺太後鳳儀,要治罪的,你快走吧,別探頭探腦的。”

“那怎麽行?”包忽裏為難道:“我的貓走丟了,得找到才行啊。”

“你的貓?”婁煥之不解。

包忽裏親親熱熱地攬住婁煥之,形容給他聽,“這麽大,這麽胖,嘴角一簇白毛……聽有人說,是被太後撿走了,我想進去看看……”

婁煥之定定地看著包忽裏,包忽裏天上地下瞎扯一通,見婁煥之眼神不對,他賊兮兮一笑,兩只眼睛亂轉,婁煥之肩膀一甩,將他推開,嗤笑道:“你又打鬼主意了,想混進太後行宮,沒門。”

當初包忽裏怎麽死乞白賴進的玉京宮,婁煥之可是記憶猶新。把臉一沈,他丟下包忽裏就走。

包忽裏忙將婁煥之拽住,嘴巴一癟,他瞬間變了臉,嗚嗚咽咽地哭起來,“你,你,你欺負我。”他裝腔作勢,模仿婁煥之小時候哭了幾聲,然後松開手捧腹大笑起來。

婁煥之氣得夠嗆,一張臉憋得通紅,瞪了包忽裏一眼,急急轉身。包忽裏忙追上去,邊跑邊嚷嚷,“你還是童男子吧?開過葷了嗎?我領你去十字街逛逛……”婁煥之捂著耳朵撒丫子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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