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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風起安南(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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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庭望去而覆返,看著夜色裏的溫泌,戴庭望不明白,可仍舊告訴了他,“殿下請郡王去。”

溫泌感覺到了戴庭望對他的敵意。與溫泌而言,戴庭望不過是個”剛斷奶“的小子,他沒有把對方放在眼裏,擡腳便走進了燈市。

上元節未至,燈市已經人聲鼎沸。月輝與星雨灑落在長竹竿挑起的紅燈籠上,竹竿交錯,燈籠攢集,鉤織成鋪天蓋地的紅雲,街兩側的行人與商販歡歌笑語,面目在燈籠的紅暈中模糊不清。

溫泌對周遭的景象毫無興致,他走得飛快,戴庭望帶領幾名侍衛反而被他落在身後。“郡王稍等。”戴庭望立在人群裏尋找著清原公主的身影,他的目光掠過火樹銀花,紅紗漫掛,走到溫泌身邊,說道:”人太多,殿下不知道走哪裏去了。’

溫泌看著正跳儺舞的人群。

戴庭望等人還在尋覓時,他早已經一眼看見了吉貞。

吉貞與伏沛的長女相約,微服而行,紫衫玉帶,翠帔緗履,赤金的鬧蛾輕輕搔著發鬢,眼前穿紅著綠的藝伎甩著寬大袍袖大跳儺舞,她與伏娘子不禁駐足多看了幾眼,伏娘子說:“這面具有趣。”吉貞從攤上揀了一只笑臉面具,帶上試了試,對伏娘子道:“我送一個與娘子。”

伏娘子湊到她耳畔笑語道:“你看那裏,有個人一直在看你。”

吉貞手裏捏著面具,在臉上停留不動。那上頭繪的一張滑稽的笑臉,喜氣盈腮。

好一會,她把面具放下來,露出一張淡漠的臉孔。

溫泌穿過人群,走至攤前。一改在宮宴時那副陰陽怪氣的強調,他態度算得上溫和平靜:“殿下。”

“這麽巧。”吉貞道,挑起的長眉也落了下來。

“並非湊巧,”溫泌道,“臣特地來請罪的。”

隔了一會,吉貞轉過頭去,看著跳儺舞的人,“郡王客氣。”

專心看面具的行人經過,無意撞了伏娘子,吉貞攜女伴的手退到路邊,與溫泌離得近了些。戴庭望與諸侍衛也找了上來,和宮婢們不遠不近地跟隨著。吉貞轉身,對溫泌微微一笑,說:“這位是自東川返京的伏娘子。”

伏氏對溫泌施禮。吉貞放開手,鬢邊的鬧蛾被行人蹭掉了,她拈在手上轉了一轉,突然露出倦容,說:“我要回宮了。郡王與伏娘子都是初次來燈市,何不結伴同游?”她對戴庭望道:“你們不必跟著我,好好護送武威郡王與伏娘子回去。”

“原來今晚等我的不僅是禁衛。”溫泌笑了笑,燈影投在他臉上,顯得眉濃目明,那種逼人的殺氣又回來了,“怪事,近來替我牽紅線的人真不少。”當著伏氏的面,他直接了當地問吉貞,“娶了壽光縣主可得嶺南,伏娘子能給我什麽?東川?”

伏氏被他這麽露骨的一句話窘得無地自容,忙對吉貞道:“殿下,我去看走索。”帶了兩名婢女走到不遠處去看百戲。伏氏一走,吉貞也不避諱了,“不錯。東川無主,伏沛無子,對郡王而言,取東川豈不更易如反掌?”

“你看我蠢嗎?”溫泌沖著吉貞冷笑,“郭佶對東川勢在必得,娶了伏氏,豈不是擺明了要搶他碗裏的肉?”

“東川有今日的困境,全仰賴當日平盧軍到西川借兵之功。”吉貞辯解道,“禍由此生,郡王該有始有終才對。”

“有始一定要有終嗎?”溫泌拿起那面滑稽的笑臉面具,凝視了一陣,他將面具丟回攤上,擡眸註視著吉貞,“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殿下不是清楚得很嗎?”

吉貞無言。忽聽人聲嘩然,溫泌拖著吉貞手腕,往旁邊躲避,待她站穩,又松開手。她原來站立的位置,頭頂的燈籠從竹竿上掉落,在地上熊熊燃燒起來。兩人望著火光,一時都有些後怕。戴庭望奔上來,上下打量她,“殿下有事嗎?”伏氏也趕過來詢問,吉貞心有餘悸地微笑,“沒事,幸而有武威郡王。”

伏氏這才正眼看溫泌,“多謝郡王。郡王真是機敏。”

“我救的是殿下,娘子何須客氣?”溫泌微笑,故意要給伏氏難堪,他說:“娘子大概心懷壯志,不願輕易將東川讓給郭佶,想要借平盧軍之勢,可惜在下心不在東川,娘子何不另覓良婿?”

伏氏被他氣得眼眶都紅了,“我並沒有這樣想,郡王為何要這樣羞辱我?”

“娘子興許沒有這樣想,公主殿下必定是在娘子耳邊這樣說的。”溫泌當著伏氏的面,飛快出手,將吉貞的手腕抓過來,他舉起兩人相握的手,對伏氏道:“我現在就打算待在京城,哪裏也不去,”轉過臉來,他凝視著吉貞被燈光照的盈盈雙眸,柔聲道:“殿下為主,臣為客,殿下何不與臣結伴游燈市?”

吉貞冷了臉,使勁甩手,“我要回宮。庭望!”

“你不用跟這麽緊,”溫泌巋然不動,任吉貞如何掙紮也不放手,他將跟上來的戴庭望攔住:“你們這麽多人盯著,我不會逃的。我和殿下說的話向來葷素不忌,你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子,還是不聽了吧?”

吉貞喝止:“放肆。”生怕溫泌再說出露骨的話,她被迫跟著往前走,回頭對戴庭望道:“你離遠點。”一連走出半條街,戴庭望的面孔在攢動的人頭中若隱若現,溫泌使勁一拽後猝然放手,吉貞被他甩得趔趄幾步,差點摔倒在地上。她氣息淩亂地大罵:“你怎麽還不去死?”

溫泌離吉貞幾步遠,漠不關心地盯著她因為疾走而漲紅的臉,他搖頭:“先是叔父,又有侄兒,你的口味真是一成不變。”

吉貞撫著胸口斷斷續續地笑,“郡王最近見了我總是怨氣四溢,幹嘛不早些回範陽,要在京城自找罪受?”

“你當我進京是來看你的?”溫泌嗤笑,很不留情面,“別太看得起自己了。我來是幹正事的。”

“那怎麽還不滾去辦你的’正事’?”

溫泌看了眼遠處的侍衛們,“我現在要走,這些人會放我走嗎?”

“不會。”吉貞很幹脆。

溫泌臉色冷了一點,丟下吉貞慢慢往前走了幾步,侍衛們仍然不遠不近地跟著,沿街鱗次櫛比的燈籠仿佛星光,延伸進了夜色的盡頭。街頭有長須老者設攤打雙陸,贏者得酬金,許多游人圍攏著品頭論足,不時有個爆竹在腳下炸裂開,閃現一道小小的絢爛火花。這一夜的皇城不似寒冬,是融融的春夜,零星的雪點落在翠帔上,鬢邊雪柳微微顫,潔白的美人面,又清又艷。

“閑來無事,”溫泌看著吉貞的臉,千頭萬緒、錯綜覆雜的心裏突然有一瞬間的平靜,“下一局棋吧。”

吉貞道:“不會下。”

“放心,”溫泌平淡地說:“輸了不需要你拿蕭氏的祖宗基業來做賭註,贏了我也沒有皇位賠給你。”

吉貞被他嗆得一時想不起來怎麽回嘴,腳下不由自主跟著他到了老者的攤上。吉貞在老者對面落座,老者請她先落子,溫泌卻將老者推開,鳩占鵲巢。老者嚷嚷道:“你替我下?輸了怎麽辦?”

溫泌道:“輸了我賠給你。”

那老者悻悻地走到一邊,與眾人一起看這一雙青年男女對弈。

細細的雪點,繞著樹上的紅紗翻飛,被風卷著,落入眉間。老者的棋子精致,黑白雙色琉璃泛著瑩潤的光澤。溫泌擡手:“娘子先走。”

吉貞抓起骰子,隨意一擲,不禁驕傲道:“雙六。”

溫泌神色如常,只微微一笑,“恭喜,好彩頭。”

吉貞屢屢擲出好采,執白馬,一騎絕塵,勢不可擋,殺入敵營。溫泌擲得不好,也不氣餒,規規矩矩地行進,等吉貞贏了四五籌,一匹白馬撅了馬蹄,被溫泌打了下來,陷入包圍,左沖右突,不能脫困。溫泌黑馬猛攻,眨眼間就攻破了敵營。吉貞眉頭一擰,心裏不大痛快,但她原本也不常下雙陸,於是作出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說道:“先算你勝一局。”她擡頭看了看天色,蔚藍的夜空中明月遙遙相望。

“只此一局。”溫泌卻說,“不下了。”

吉貞一怔,看向溫泌。她知道他的癖好,閑來無事,能下一個通宵。

“既知無益,何必沈溺?”溫泌濃郁的眉眼對著她,眸裏仿佛盛滿了寒冬的月色,明亮極了,疏離而清冽。他說:“娘子輸了。”

“我輸了。”吉貞認賭服輸,回眸一看,戴庭望和桃符已經跟了上來,桃符從袖裏掏出一片金箔遞給吉貞,吉貞道:“給郎君。”

溫泌也不推辭,伸手,金箔落入掌心。那老者歡歡喜喜地對溫泌道:“贏一局,五個大錢,郎君給某五個大錢就行了。”

溫泌卻將金箔給了他。老者喜出望外,不斷對二人作揖道謝,說:“二位還未盡興的話,可以繼續下,下一年都夠的。”

溫泌搖頭,和吉貞一起起身,離開雙陸攤子,溫泌瞥吉貞一眼:“我下棋不在乎輸贏,只要過程有趣,你比我輸贏心重。”

吉貞站住腳,回望溫泌,他的臉色,是那麽坦誠,她簡直要相信他了,可是,那有怎麽樣?“郡王不在乎輸贏,郡王身邊的人也不在乎嗎?”她臉頰上勾勒著新月般的斜紅,艷麗極了,可她的臉色嚴肅到令人感覺不到絲毫旖旎:“生做此身,生於此世,誰能盡由本心?郡王此刻說的話也許是真心,可連你自己也不能遵照自己的本心,又有什麽用呢?枉死的性命要有人來抵,流過的眼淚與鮮血,要仇者以痛苦與祈求來償,我付出的一切,失去的一切……”喉頭哽住了,她戛然而止,片刻後,她說:“也許不比郡王多,但我的痛苦,一定不比你少。你以為時至今日,我還會有留戀嗎?”

溫泌道:“這樣最好。”隔了一會,他說:“有始有終,甚好。”

說完,溫泌環視四周,這才意識到已經到了平盧軍進奏院。剛走出燈市,留邸門口格外顯得寂靜和黑暗,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眾多穿甲的騎士手舉火把,沖到二人面前,為首者竟然是姜紹。

姜紹勒馬,跳下來對吉貞和溫泌施禮。溫泌揚眉說:“金吾衛巡夜,巡到我的門口了,出什麽大事了嗎?”

姜紹一臉嚴峻,“禦史中丞何邈在滕王宅遇刺身亡,下官奉旨,特率金吾衛來保護郡王。”

溫泌捧腹大笑,“我離席的時候何邈還活著,距此時不過一個時辰,金吾衛竟然已經全體出動——其實你們今夜全軍都守在滕王門外吧?滕王還活著嗎?”

姜紹臉色不變,“滕王無事。”他手放在刀柄上,對溫泌道:“這幾日京城不安全,郡王還是待在進奏院,輕易不要出門了。”話音未落,金吾衛已經迅速分散開,將整個平盧軍進奏院圍個水洩不通。溫泌至此已經全明白了,也不說什麽,嗤笑一聲,便往進奏院走。

剛要跨過門檻,他想起來了,轉身問吉貞:“何邈死了,言官們嚇得屁滾尿流,很快戴申就能名正言順去嶺南討賊了吧?”

當著姜紹的面,吉貞裝糊塗道:“郡王說的這話奇怪,我怎麽沒聽說?”

溫泌笑她睜眼說瞎話,他好笑地看了吉貞一眼,“殿下別急,我只是想祝他旗開得勝,所向披靡。”他對她又露出那抹嘲弄的笑,連頰側的酒渦也更深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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