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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庭前弄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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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照鏡子,覺得自己又見老了。發間多了銀絲,眼角的細紋也遮不住了,動輒都覺得累。倒不是風燭殘年的虛弱,有那麽點幹涸太久、對人對事都沒了想法的厭棄感。

她還不到四十呢。空虛寂寥時,太後很不是滋味地想,為自己覺得不值。

對這個即將到來的生日,她沒有半點期待,只盼著諸事都順順遂遂,平平靜靜,王子公主們、朝臣們都不要給她添亂。

她的希望又落空了。

翌日一睜眼,滿寺的蜚語流言像振翅的蠅蟲,前仆後繼往耳朵裏竄,想裝沒事人都不行。她披頭散發坐在榻邊,呆了半晌,問旁人:“徐采明目張膽在七娘那裏留宿?你們親眼看見了?”

宮婢道:“聽說人還在,太後要過去看一眼嗎?”

別人都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她一個嫡母,難道要去捉奸?太後心煩意亂地一揮手,“叫徐采來。”

徐采雖然厚著臉皮留宿了,卻整夜地輾轉反側,不能合眼,待到淩晨才睡著。被宮婢自床上搖醒,他頭重腳輕,睡眼朦朧,像個宿醉的人,揪著頭發懊悔。被宮婢又提醒一句“太後命速去”,他籲口氣,從榻上跳下來,扯了扯微皺的襕袍,說:“稍等,我要去見殿下。”

吉貞的寮房裏鴉雀無聲,外頭沒人。徐采擰眉看了片刻,有些置氣地大喊:“殿下,徐采求見。“

簾子一動,桃符一手執麈尾,從簾內探頭出來,打量徐采幾眼,問道:“殿下還沒起,郎君有何事?“

徐采忍著氣說:“太後傳臣問話,不知道殿下有什麽要囑咐的?”

桃符抿嘴一笑,說:“郎君足智多謀,自然知道如何應答,怎麽又來問殿下?”

可惡的婢子。徐采咬了咬牙,說:“那臣去了。”等了少頃,不見吉貞發話,只能整理儀容,硬著頭皮往太後處來答話。

太後前幾日見徐采,還覺得這人俊秀文雅,暗自地心向往之,此刻再看,就嫌他面目可憎,不知廉恥。話沒問出口,自己先臊得臉熱了。以袖掩面咳了幾聲,太後問:“你昨夜在哪裏?”

徐采路上就打定了主意,不主動也不避諱,不承認也不否認,話能省則省,頭能低就低。

他垂首對太後施禮,臉不紅氣不喘,“臣在寺裏。”

太後差點一口唾沫噴在他臉上,“在寺裏幹什麽?”

“臣夜裏視力不佳,借一間耳室暫歇。”

“清原公主在哪裏?”太後含糊地問。總不好直接就說:公主是不是和你在一個床上吧?

徐采迷茫地看了太後一眼。他那雙眼眸,明亮深邃,溫柔多情,可惜中看不中用。太後被他逡那一眼,蠢蠢欲動的一顆春心險些跳出胸腔,連忙按捺,虛張聲勢道:“快說。”

徐采道:“殿下大概……也在寺裏。太後不知道?”

太後繃著臉,“夜裏幹了什麽?”

徐采想了想,“睡覺,夜裏吃了桌上一盞冷茶,不曾出房門。”真心話。

太後伸長的脖子又縮了回去。啞口無言地坐了一會,她盤算:出了這種事,當然是能遮掩便遮掩,難不成他二人都三緘其口,自己強按頭逼他承認和公主有私?還是嫁了人的公主,若傳出去,皇室和溫家的臉都要丟盡了!念及此,她要擔心徐采在自己這裏待得久了,底下人更要揣測,於是對徐采揮了揮手,趕蒼蠅似的,“快滾,以後沒有我的傳召,不得再踏進寺裏半步。”

徐采道:“是。”

太後目視他後退,不放心,又加一句:“出去別亂說話。”

徐采的襕袍一蕩,他擡起頭,肅容道:“臣從不亂說話。”

“知道了,你快走吧。”太後趕他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大概是嫌太後還不夠糟心,早膳後,吉貞來給太後請安,索性直接張嘴了,要替徐采求官。太後當然不肯,含糊其辭地罵她幾句不知分寸,目無尊長,當即召集人馬,氣沖沖地離寺。

回宮後第一件事便是傳固崇。太後琢磨了一路,劈頭便對固崇道:“七娘越發大膽了,我被她鬧得心亂,想要將徐采治罪,貶他去外地,如何?”

固崇搖頭,“不過才一次,太小題大做。這會莫名其妙治他的罪,更落人口實了。“

他一反駁,太後就沒了主意,“那怎麽辦,難不成真給他官做?豈不是更替他們造就便利?“

固崇道:“徐采私自見公主,無非也是為了求個一官半職。既然如此,太後索性做個好人,賞他個官做,興許徐采就此感激太後,疏遠公主了。“他倒真有心籠絡個徐采,把他塞給太後,省的這個又蠢又饞的女人整天盯著自己,搞得他束手束腳。

停一停,固崇又道:“這事情,在殿下,不在徐采。他一個臣子,殿下不傳召,怎麽敢隨意出入殿下居處?此刻至關重要的還是把殿下盡早送回範陽。“

太後沒好氣,“她不肯走,難道我把人打暈了押出宮?“

固崇笑了,“倒也不失一個辦法。”

太後身子一扭,白了固崇一眼,“你說笑話嗎?”她愁眉不展地沈思了一陣,不大確定地說:“阿翁,我現在想著,還是讓他們離婚吧。省得她作天作地,鬧出笑話來,範陽要借機發難。當初戴申為何舉兵,難不成你都忘了嗎?”

想到京都被朱邪誠義攻破那次,二人不約而同變了臉色。

太後沒好意思罵吉貞是紅顏禍水,只含淚道:“阿翁,那樣的事,我不想再經歷一次了。”

固崇嘆道:“她不回範陽,一直待在宮裏,奴只是怕她忤逆,給太後徒增煩惱。”

“兒女是冤家。”盡管固崇明裏暗裏各種反對,太後一反常態地堅定起來。她起身,“你和我去政事堂,我要問問幾位相公此事該怎麽辦。”

去了政事堂,太後大失所望,對武威郡王與清原公主和離一事,所有人一致反對。太後很掃興,氣鼓鼓道:“這門親事,是家事,而非國事。父母做主,輪不到朝臣置喙。若武寧公主舍不得這個兒媳,此事就作罷,否則,也沒必要上趕子討人家的嫌了。”當即遣使往馮家問武寧公主的意思,武寧公主也沒客氣,回稟稱“任憑太後做主”、“我的意思即武威郡王的意思”。

太後得了口信,叫了吉貞來,賭氣似的,將武寧公主的話一字不漏轉達給吉貞,然後說:“你婆母和駙馬都沒有挽留的意思,現在只看你的了。”

吉貞坐在太後殿上,手裏將一柄紈扇搖搖晃晃,聞言,她事不關己地一笑,說:“我的意思,太後早知道了,怎麽還問?”

太後頓時火冒三丈。她為了吉貞的事急得亂亂轉,吉貞倒輕松自在!她拍案而起,大聲道:“離吧離吧,早離早了事。這次遂了你的心,不許再胡鬧了。等過兩年息事寧人,看上誰就直說,召他做個駙馬。你好好的,我無愧於先帝,也可安心地去死了。”

吉貞不痛不癢道:“謝太後。”

太後哼一聲,見吉貞還坐著,“怎麽還不走?”

吉貞解決了一樁長久來的心事,渾身無力地坐在椅上,腦子有片刻的空白,隨即清醒過來,懶懶道:“我還想跟太後求個人……”

太後怒道:“要是那個徐采的話,你不要想了!”

“跟徐采有什麽幹系?”吉貞睫毛一眨,無辜地說,“右監門衛的戴庭望,原本做陛下伴讀的,太後把他撥去我那吧。”

戴庭望太後是記得的。這會她自覺顏面喪盡,也忘了矜持,直接道:“他才十四五歲個半大孩子,你要他幹什麽?”

“可不是,”吉貞坦坦蕩蕩,笑著反問:“他才半大孩子,太後擔心什麽?”

太後被她問得老臉一紅,搪塞道:“他是皇帝那裏的,你不去跟皇帝討,問我幹什麽?”皇帝那裏,肯定不由分說,連夜放人。太後哪管她要戴庭望幹什麽,反正不能授人以柄,讓朝臣以為她堂堂太後,親自給公主招納面首。

事已至此,太後快刀斬亂麻,在千秋佳節前夕下詔。朝臣和百姓必定要議論的,不過翌日便是丹鳳門武選,熱鬧起來,也就把這樁糟心事棄之腦後了。

判定和離的詔書很費思量。太後召集諸公磋商許久,最終議定,為免得罪武威郡王,把和離理由全推到清原公主身上——反正她這會滿身流言蜚語,虱子多了頭不癢!太後詔曰:清原公主自下降以來,與駙馬性情相左,諸事違和,又與婆母素日不睦。先人靈前頂撞尊長,十分悖逆,太後特旨申斥,並判定武威郡王與清原公主相離,自此男婚女嫁,各無掛礙。

在詔書裏公開把吉貞罵了一通,太後很覺得解氣。待發落旨意,她精疲力竭,親赴太廟,為先帝奉了一炷香,告罪之後,雙掌合十,呢喃道:“陛下,求你保佑,明日丹鳳門武選,不要再出岔子了,我再受不住了……”

元龍九年,與太後而言,延續了元龍八年的不幸。

清原公主與武威郡王和離一事,百姓還沒來得及熱議,丹鳳門武選一事徹底搞砸,鬧得人仰馬翻,大多數人都回過味來:南衙北司、內侍省與政事堂,已經勢同水火,兩年前徐度仙觸怒固崇而遭貶斥一事,只是一個隱晦的開端,預示了元龍朝被神策軍所引爆的長達數年的激烈黨爭。

朝廷有異動,各個藩鎮的消息並不比京畿官員遲滯。

春末夏初,草長鶯飛。進奏官曹荇的密信抵達範陽節度使府,容秋堂正練兵回來,在院子裏舀井水洗臉。他那張雪白秀氣的臉,被冰冷的水一激,凍得白裏透紅,珍珠似的水滴掛在下頜。從胳膊縫裏瞥見楊寂,他跳起來,隨手在身上一抹,哈哈笑道:“總算來信了,我先看我先看!”

楊寂躲不過,被他一把將信抓走。見容秋堂難得這樣活潑,他一笑,也就任他去了。

“曹荇怎麽說?到底怎麽回事?”丹鳳門下士兵鬧事,他們都大致聽說了,只不知道前因後果。容秋堂打開曹荇的信,兩人迫不及待湊到一起。

一行字還沒看清,一只胳膊攔路而來,從後面連信帶封皮都扯走了。

“小心呀。”容秋堂嘿一聲。

“天泉。”楊寂回頭喚溫泌。

溫泌一手拿信,快步走到馬前。他翻身上馬,執轡輕叱一聲,轉而俯視一眼兩人。他穿著窄袖緊身胡服,很利索,很矯健,是要出門的打扮。容秋堂看他眉揚目展的,沒有發作的跡象,遂笑著上前一步,要來討信。

溫泌錦靴一擡,容秋堂慌忙退開,溫泌卻沒有要踢他,只是一夾馬腹,“駕”,他輕叱一聲,對楊寂道:“我出去走走。”

楊寂心事重重地點頭,“早些回來……我有事要與你商議。”

溫泌點頭,在馬上一邊看信,一邊走著。

容秋堂見狀,騎上另一匹馬趕了上去。擱往日,他還有膽子跳上溫泌的馬,和他打打鬧鬧,有時溫泌踢他下馬,有時也就任他去了。最近幾個月溫泌總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的,他不敢造次,只能不遠不近地跟著,不時看一眼溫泌的臉色。

溫泌讀完信,煩躁地瞪他一眼,“你跟著我幹什麽?”

容秋堂笑嘻嘻的,指指他的手,“信上說的什麽?”

容秋堂的臉色,有些小心翼翼的討好,溫泌也不好再拉著臉,只能說:“丹鳳門武選當日,隴右兵和禁軍因口角打起來了,死傷了不少人。”

容秋堂嗤笑一聲,劍門關一役,他對隴右軍是真心不服,“一群敗兵之將,進了京城,氣焰還這麽囂張。”

顯然這事有人暗中設計,推波助瀾。武選不了了之不提,翌日朝臣便奏稱隴右兵性情暴戾,難以約束,創立神策軍更是勞民傷財,得不償失,更別說要把軍權交到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宦官手上。

“太後想借武選把隴右兵和禁軍打亂,再從中精挑細選,培植自己的勢力。如今南衙反對,禁軍置身事外,一支隴右兵,三四萬人,全是叛軍降將,讓他們屯兵北司?”溫泌揚鞭,震碎了遍灑滿身的金光,他轉過頭,對容秋堂一笑,“怕太後和陛下在榻上要夜難安寢了。”

這一笑,毫無芥蒂。容秋堂如久旱逢甘霖,頓覺渾身一輕,哈哈大笑:“這幫老棺材瓤子,寧肯自己吃不上肉,也要把皇帝的飯碗打翻。真好樣的!”

兩人嘲笑著皇帝昏庸,朝臣奸猾,一解心中窒悶,縱馬疾馳至居庸關下,棄馬徒手登上關隘。半人高的城墻外,正是濃翠欲滴的峽口。溫泌吐了吐滿嘴的塵土味,把烏梢收起來。清風拂面,山巒間郁郁蔥蔥的林木仿佛萬頃碧波,驚飛的林鳥奮力飛向天際,在山尖盤旋。

“最近關口有不少契丹人鬼鬼祟祟,抓了幾個,說是契丹有意和奚部聯姻。”溫泌坐在石階上,喝了口水,“有奚部為虎作倀,遙輦氏又要來興風作浪了。”

容秋堂沒帶水囊,嗓子快冒煙,也沒那個臉去討溫泌的水囊,他費力地說:“遙輦氏俟斤死了,就剩一個獨女,再不趕緊聯姻,八部要亂了。”眼睛一轉,他賊兮兮地笑道:“要不咱們去半路把奚部首領可度殺了,把這門婚事攪黃。”

溫泌道:“不是長久之計。你殺了可度,還有別人。相比奚部,契丹勢大,更該提防。”

容秋堂抓了抓頭,又冒出一個主意,“要麽在營中找幾個英俊健壯的番兵,去把遙輦氏那個女人勾搭到手,吹一吹她的枕邊風,兵不血刃收服契丹,怎麽樣?”

溫泌笑罵,“做你的白日夢!”把水囊丟給他。

容秋堂接過水囊,沒急著喝水。他滿肚子歪主意,這會正在興頭上,一時得意忘形,跟著溫泌起身時,大大咧咧將他肩膀一攬,笑看溫泌道:“也是,一般的士兵,誰有那個能耐收服遙輦氏?誰保他去了契丹不變節,不會反咬咱們一口?我看,你親自出馬還差不多。”

溫泌肩膀一甩,把容秋堂推的老遠,水囊也奪了回來,“放屁。我閑著沒事幹?”

容秋堂也沒當真,只是溫泌剛才那一推,抗拒意味明顯。容秋堂勉強一樂,低頭跟著溫泌慢慢走下石階。溫泌回頭看他一眼,把水囊遞過去。容秋堂搖搖頭。

溫泌詫異地掀起一邊眉毛。

“避嫌。”容秋堂淡而無味地一笑,“我還要娶老婆呢,總不能讓別人說閑話吧。”他有意無意離溫泌遠了一點,臉色端正起來。

溫泌知道,容秋堂有意要等彌山老婆服完喪後,娶她進門。他無言,舉起水囊喝了一口冰冷的井水,望著居庸關內外如翠浪般起伏的颯颯林葉。

兩人下了居庸關便分道揚鑣。容秋堂去彌山家裏看他兒子,溫泌獨自回到節度使府。楊寂正在堂上袖手發呆。一聽溫泌回來,他把左右人等喝退,關上門,將手中握的汗濕的詔書遞給溫泌,“你看吧。”

溫泌低頭看了幾眼。門窗緊閉,室內光線不足,他的濃黑的眉毛眼睫都沈浸在了昏暗中。唯有擡眼時,眸中那一抹銳光刺心的冷淡。

“這是什麽?”溫泌沒看完,徑直問楊寂。

“太後親自下了懿旨,判了你和公主和離。”楊寂說,頓了頓,又道:“詔書上說……”

“知道了。”溫泌道,對那些連篇累牘的內容不感興趣。他把詔書卷起來,放進匣中,往櫃格頂層一撂,吝於多看一眼。

楊寂覷著他,“事情是太後先提的,武寧公主點的頭……畢竟你是被蒙在鼓裏,若是不願意……”不願意,還能怎麽著?楊寂知道自己在廢話。都傳召天下了,難道要殺進京逼太後收回旨意?

“願意!怎麽不願意?”溫泌突然說,滿不在乎。他轉而問道:“神策軍一事,你怎麽看?”

話題轉的太快,楊寂有些始料未及。預備好了要承受暴風驟雨的,誰料如此風平浪靜,他張嘴楞了一下,然後說:“我看,這事固崇不會善罷甘休。”

溫泌微微一笑,翹腿坐在椅上,“還是死的人太少。”他隔岸觀火,唯恐天下不亂。亂了好,亂了解氣!

“我隱約還聽說這麽個話。”楊寂挨著他坐下來,眼波閃動,“東川節度使伏沛要進京了。”

溫泌哈一聲,腳蹬地,椅子腿晃晃悠悠擡起來,嘎吱響,他眉飛色舞的,“郭佶幹的好事?”

楊寂樂呵呵,“不是他是誰?”

“陛下還沒大婚,正經國丈都沒當上,他動作倒快。”溫泌哧一聲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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