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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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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恭喜!是個大胖小子!”

興奮得奔著主家而來的女人身材臃腫,喘著粗氣臉上卻難掩開懷笑意,那樣危險的生產雖然到頭來只是虛驚一場,但任是誰人都會覺得懷中這孩子得來不易。

他接過穩婆手中的繈褓,心靜如水,手臂卻不知怎的有一絲顫抖。

健康的嬰孩撲騰著手腳,顯然連漫長的降世過程都未消磨光他所有的力氣,直到這力氣被無意識揮霍幹凈,孩子才沈沈睡去。屋裏還滿是蒸騰不散的熱氣,濃郁的血腥一時半會還彌漫著,丫鬟匆忙的腳步也掩飾不住喜悅,他擡起頭,妻子芝娘在微微晃動的紗簾之後望向這邊,疲憊卻欣慰得笑著。

一墻之隔的外頭,大雪滿草野,他懷疑自己甚至聽到雪將茅草壓彎折斷的細微聲響,懷中繈褓嘹亮又充滿活力的叫喊漸漸消失,而那種無法言喻的來自血脈的陌生沖擊,卻長久得在他的身體裏揮散不去。讓他有些遲疑,又有些害怕。

——這是他的孩子。

時光飛逝如梭,稚嫩的孩子開始長大。芝娘在生產時吃了大苦頭,即便是產後調養得好,在以後的日子裏都不曾再懷上孩子。但有熙兒承歡膝下也是足夠。

那是很平靜也很滿足的歲月,他是一家之主,是妻兒的天地,享受過全心全意的依賴,也深切得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沒有他,孤兒寡母何以立足,又要怎般受那些汙臟貪婪的親眷欺淩……所以在他突兀得離世之際,芝娘熙兒那般的悲痛欲絕他已有預料。

熙兒已經到了該上學堂的年紀,送了束脩行過師禮,他親自出門幫忙置辦筆墨紙硯,誰料卻無端遇上一股邪氣。那本是大戶人家內宅爭鬥落下太多胎兒,日久天長孕生的血嬰,因逢上鬼月,白日裏亦能借陰氣顯形。普通人自然不受其擾,可他雖居羸弱的凡人身軀,畢竟包裹著一股靈氣,卻是被血嬰盯上。

當下魂魄離體。他用盡了法子,卻沒法再回轉被血嬰吸盡生氣的軀殼。恐生魂消散,急急尋找下一個渡魂之軀。可待他渡了魂回轉,滿府縞素都已經撤下。這麽些時日,芝娘容顏已憔悴得像是老去十載,熙兒似乎一夜之間成長,瞳眸中已不覆孩童懵懂的純真。

而他滿腔的憐惜與重回此間的熱情,在遭逢妻兒滿臉驚恐幾欲暈厥的模樣前,都化作了一捧冷寒雪水。任他再如何解釋,芝娘只認他是吞了丈夫記憶前來謀財害命的鬼怪,熙兒更是抄起供奉的香爐,在母親刺耳的尖叫中狠狠砸向他的頭。

額頭破開一個口子,血水汩汩往下淌,染上他的雙眼,更顯出可怖的模樣。渾身上下猶如剛從冰窖中撈出般毫無溫度,在手拿挑擔瑟瑟發抖的護主丫鬟沖上來前,他往門口慢慢走去。

人心,呵,人心啊,費盡心機算計著成了人心中最重要的人,到底還是算不透這玩意兒。

韶平十六年,八月,天蝗蔽日。

旦逢災年,人命如草芥便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死的人多了,瘟疫更是頻繁。不過而自那生機斷滅的死地,總會生出些尋常見不到的東西。他在采藥回來的路上,撿回個瀕死的丫頭。

這心腸已經鍛成了石頭,自不是起憐憫惻隱之心,只是見著那精瘦枯敗的臉上,鑲著的一雙掙紮困苦的眼,他駐足看了眼,也不知想到了什麽,鬼使神差竟將她給撿了回來——可撿回來又無什麽用,總歸是一口飯而已。他點了油燈,一頁一頁翻那些老舊的醫術,素華炮制好他采來的草藥,做了飯,便又坐在門檻邊呆呆望著毫無變化的天空。

素華是一具鮮活的傀儡。當年他在這南山腳下起了醫廬長住,往後研究的也是些古怪癥狀,名聲也有,只是脾性冷僻,與其說是行醫,不如說治人,也算不得什麽好人。某一年遇上對癥狀奇特的病患。當家的千裏迢迢帶著二子求醫,當他言明只能救一個之時,來人竟毫不猶豫舍棄了長子,數日之後更是付了金銀便忙不疊帶著小兒子離去,竟連長子後事都不願理會。

家宅鬧劇他自是沒興致理會,只是素華情況過於詭異,叫他在人斷了氣之後還是擱在自己榻上用心鉆研。病因是陰怪作祟,潛伏在兩兄弟胸腹中幾乎煉成了蠱,弟弟命格重些,因此他毫不猶豫將弟弟身上的東西引到哥哥體內,兩物一沖,直接將素華致死。

但素華的命格太輕,實在太輕,輕得本不應該降生,所以魂魄也易散——偏偏那東西盤踞在他身體內,竟由死氣轉化成了生氣,活生生將素華魂魄給拉扯住了。所以素華體內是有魂魄的,只是他已是死了,兩者形成一種詭異的平衡,他的身體仍在生長,模樣也不似行屍走肉,但他已是死了。

他便將素華煉成了傀儡,不願刺激那股生氣溫養軀殼,作為自己下一個渡魂的宿體留著。

如此又是幾年。他當年無意撿回來的丫頭也長大了,名為阿蒲。雖然阿蒲為他所救,後來又拜了他為師,但她是深深厭惡著這地方的。整個醫廬都像是座巨大的死氣的墳墓,死氣沈沈的鬼手大夫,死氣沈沈的冷面藥童,而她或許是這裏面唯一一點鮮活之色。她有普通女孩的鮮活生命,有像花一樣蓬勃而綻放的妍麗姿態,哪怕是壓抑在恐懼背後的厭惡與排斥都無比鮮活。可或許世事總有那麽多陰差陽錯,阿蒲竟戀上了素華。

他曾在昏夜明明昧昧的光影中,聽到屋外的阿蒲小聲而顫抖得對他的傀儡說:“哥哥,逃吧……我們逃吧,逃得遠遠的!”

素華的身體沒有停止生長,所以現在已是個弱冠之齡的青年。容貌尚好,膚色蒼白,總帶著股病態般的孱弱,阿蒲是憐惜素華的,先入為主想當然的認知牢牢占據大腦,沒有回應的愛戀竟也熾烈燃燒起來。所以當素華的傀儡之軀開始崩壞之時,阿蒲以為素華舊病覆發,無計可施之際竟冒著犯師長的忌諱,也要盜取他救命的藥。

身上這軀殼使用得久了,難免散發出介於生死交界的既清明又腐臭的氣息,越是到需要再次渡魂之際,他對這方面便越重視,於是手制了一些藥,算好時日,藥盡時便是渡魂之期。傀儡因他身體的反饋,自然也會有影響。而他用來穩定魂魄的藥,在阿蒲看來,就是救命之藥。

在阿蒲偷入他房間時,他便無聲無息站在門口,眼看著她又恐又慌得找藥,眼看著她回過身見到他時恐懼得幾欲暈厥的模樣,眼見著她慌不擇路將師長撞到在地,眼見著她發現他已無鼻息時戰栗如抖篩。

這一次渡魂已是被他準備了十幾年的事了,比起過去來自然要順利得多,只是痛苦卻是一點沒少。到他終於能全然控制這身軀之時,他也醒了過來。

然後他一睜眼,便見著伏在他床頭的阿蒲那欣喜若狂的眼,慢慢變成驚疑不定,慢慢變成難以置信,慢慢變成驚恐欲絕。

她認出來了。這個在醫廬中生長見慣了那麽多不可以人力來解釋的事的女孩,這個哪怕誤害了師長也要救她心上人的女孩,在見著他醒來的第一眼,便認出,這已經不是自己的心上人,這是自己誤殺的師父。

阿蒲瘋了。

韶平三十年,二月,梅花枝頭俏。

……

已經很多年了,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次渡魂的經歷了。

忙忙碌碌一世世跋涉,因人而擾,為人所棄,艱辛,困苦,哪怕是那點想要牢牢抓住的溫暖,都微薄得如同即將熄滅的黯淡燭火,在日出時分就會隨薄嵐一道煙消雲散。

他已是真真切切得撕卻了那身仙神清風明月的皮,整個人都浸淬了這凡塵的汙濁,如凡人般專營不休,算計著人心,謀求著**——卻到底是被天命所戲弄。明明在無數次被放棄之後懂得,他必須要成為最重要的那一個人,才不會被舍卻,可明明他已經成為了最重要的那個人,還要眼睜睜看著似乎唾手可得的真情面目全非,然後被現實冷冷嘲諷。

他曾承歡膝下彩衣娛親,為換得父母真心相待。

他曾執子之手舉案齊眉,為換得妻子真情以付。

他曾慈心善意遮蔽風雨,為換得子女真心相伴。

他曾杯酒許誓雪中送炭,為換得舊友真情追隨。

……

不斷變換著身份,不斷算計著人心,可再和樂太平的景象,在他再次渡魂歸來,都被撕扯得粉碎。沒有人肯信他便是自己的兒子、丈夫、父親、摯友、師長……他永遠都是侵占了他們記憶與魂魄的鬼怪,甚至當著他的面苦苦哀求著將過去的那人還回來。

那些年,他還沒有那般得偏激。因為不屑,所以被傷到了也只會轉身離去,不叫它傷到第二回。可那痛在心尖上一層一層得疊,總有一天汙了他的胸膛。

——他是真的曾感受到溫暖的,可他後來困擾著,他得到的那些溫暖究竟是因著他本身,還只是這些殼子?

繁華盛景匆匆,終究不過一付斷墻殘垣。

隨著魂力漸消,越來越多的記憶模糊不清,他瘋得更厲害了。再理智不過得瘋狂著。

然而怎甘對著那天命認輸?怎甘就此一敗塗地?

他像所有普通人一樣,與青梅竹馬的表妹成婚,生子。貪婪得緊抓著那些淺薄的暖意,在又一次被迫轉換軀殼之後,他還是回到了原地。總是連枕畔人都不肯信他,他將他的妻子囚禁起來,用各種事實表明自己的身份,逼她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他確實是自己的丈夫。然後他眼睜睜看著多年相守的妻子在自己面前自盡。她無法接受自己的丈夫竟然是這樣一個奪人魂魄與軀體的怪物。

原來就算是成為最重要的一個,就算是叫人知曉從頭至尾都是他,他還是要被拋棄,被遠離。

這天道總有理由叫他一無所有。

他的胸腔中開始潛伏起一只野獸,鮮血淋漓張牙舞爪,似乎隨時都會將自己與周圍的一切撕得粉碎。繼續輾轉凡塵,用盡一切想得到不變的真情,而在一次又一次的背棄之後,親手殺了那些辜負他的人,看鮮血淌遍雙手,總會叫他感受到人體中最後一點暖意。

不甘心,再如何也不能甘心。

……

千瘡百孔之後,坐在衡山洞府中,看那漫長歲月裏刻記下的烙印,記憶時刻不停得在消逝,若不是借著這些文字,他都已回憶不起久遠之前的經歷。

可這一世一世,她竟再未出現。

你去哪了?你再不會來了嗎?

他其實已知道他為何會那樣憎厭她的緣由了。

他也終於明白,多年以前,在洞靈源的那一世,方其雅為何會那樣絕望得毀滅自己。

……無論是愛你,還是恨你,都永遠不會得到回應。

作者有話要說:2018

最後還是決定借著這樣的基調寫完這些世。阿湮要出來了。下章蓬萊。

老板你已成功被玩壞- -,不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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