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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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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重天擎浩瀚,於天頂荒漠無涯的混沌洪流中,沈睡的亙古殿堂沈澱著厚厚的鴻蒙氣息,宛若有生命呼吸般若隱若現。那每一下吞吐,都勾連著黃泉碧落的山力海勢,天地仿佛也有了相應的脈搏,隨之沿著古老而強大的規則運行著,沒有任何事物能動搖。

然後在某個瞬間,太易宮那井然有序的脈動似乎漏了一拍,無形的混沌氣浪便自虛空中充溢,膨脹,卷積成風暴霸道而劇烈得沖向天外。似乎一只大手在撥弄著已定好的秩序,直直竄入渺茫的未知,那叫神都無法預料的淵源悄然變更,連合道的伏羲亦無法覺察的意外。

唯有天河之畔的織女,在這瞬間顫了手,打落一支梭,廢了匹美妙無暇的星紗。

她沈吟良久,撕了織機上的鍛紗,隨手拋向天邊。緞子染了塵便化作美麗的雲彩,因是織廢了的,雲彩輕悠飄游了片刻便飛散成縷。

織女聽到冥冥中似鐘似磬的聲音,她擡起頭,視線似乎穿透無窮無盡的星海,窺探到天外那洪流聚集之地發生的一切。那裏潛藏著廢棄的法則,蘊含著一切的因果與淵源,現在已經沒有神能觸碰到那樣的所在了,除了……

‘大人,偶爾也順著天道一次罷,跟它過不去也罷了,總不能老跟自己過不去,’她緩緩把視線收回,又開始忙碌地織雲彩,‘您實在不該記起來的。’

長生草在星沙中幽幽搖晃著身形,她的戀人虛渺的魂魄便坐在那裏,溫柔而微笑得,註視著她。所有仙神都知曉,天河畔有個織女,日夜不停編織著天紗,就像她自己也忘了,很久很久以前,連時間都不曾籠罩這天地之前,她所編織的,其實是命運。

——衡山蓮塘之中,好不容易再度凝結完整魂魄的虛影猛然睜開雙眼。

辰湮做了一個夢。

她曾在太易宮沈睡了何等漫長的年歲,縱然時間於她是如此輕薄又微渺的事物,她也未曾有任何得小覷時間溫柔又無堅不摧的力量,可她是從未做過夢的,那時間長河裏始終不存在一樣事物能令她眷顧——然後她卻在蓮花綻放又破碎的撕裂聲中做到一場夢。

那夢境是如此浩瀚而古老。

盤古逝去,燭龍沈睡,降臨於世的第三位大神靜靜坐在不周山頂,冷眼註視著天地的演變,直到她的眼神終於因時間與空間縫隙中失落的生靈而泛過細微的波動。

這是連時間都重新衍生以運轉新紀元的時代,天地的初始,生靈都還未得以降生的亙古。隕落在開天風暴中的混沌魔神那失落的法則飄散在天頂,大地山河走勢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發生著劇變,充溢著天地的也是最原始最純粹的生機,一切生命毫無顧忌得張揚著生命的張力,沒有形體的束縛,沒有法則的苛求。因此神祇的身軀是那樣巨大,她的雙腳踏在幽冥,舉手便能觸摸星辰,只是與其說那是實體,還不如說是過分龐大的力量凝成的虛影。

而那自混沌蓮子中孕育而生的神祇,低下頭,註視著掌心中的脆弱生靈。

與她全然不同的形態,然而又非此世孕育的生命。他的身上卷集著扭曲的時空風暴,脆弱得隨時都能被撕成碎片,冥冥中卻像是有什麽力量在守護著他。

神祇漫不經心又默然無涯的視線,無法窺破這生靈,於是到底是帶了些好奇。

“你是什麽?”

當她註視著這生靈時,生靈也在註視著她,穿越億萬載時光陡然相會的兩個存在彼此註視的第一眼,此世的宿命便脫胎而生,自籠罩不周山的風雲中升騰而上,隨呼嘯的混沌氣流盤旋在天地的眾法則中,又隱隱超越眾法則。

他的眼神是懵懂而茫然的,那股神秘的力量叫他記不起太多的東西,也不能說出太多的話語。但他還是本能得回答了她:“仙。”

“仙……是什麽?”神祇這樣問道。

“仙便是,我這樣的生命。”

這一句話後,此世便有了仙這種概念。這生靈是如此奇妙啊,他身上有如此深刻的時空烙印,比流蕩在此間的時間還要高級得多——他來自很遙遠很遙遠的後世,可他的一舉一動竟能改變這片最初的天地。

神祇與他一起靜靜觀看著天地的演變。她們是這新世界中唯二的生命。神祇覺得很有意思,她終於明白盤古口中的陪伴是什麽。天地未開前她便有了意識,她看著盤古與三千魔神廝殺,看著盤古以力證道破開新世界,她看著盤古力盡隕落化身這山河,盤古說我要死了青華你得替我看著這片天地,她說好。然後她就化了形。

哦原來後來她一直以為的天命,並不全是母親強加給她的,還有亙古鴻蒙中的那一句承諾啊。

神祇說:“仙為什麽這麽弱小?”

弱小的生靈說:“不,是您太強大。”

可是真的是太弱小。那時空的烙印本就像是要壓垮他了,這天地中任何一種意外都能將他碾碎。神祇覺得,她護在他身上的力量再重一點點,都有可能將他魂飛魄散。

神祇想到一個辦法:“你最擅長什麽?趁著它們還未全部凝合成天道,挑一條吧,那力量能讓你變得不這麽脆弱。”

她指著天頂那些勉強共存的事物。那是……法則?

混沌魔神已然盡數消逝,法則失了主人,這天地又還未孕育它應得的神祇,該為神祇所得的法則便渺渺茫茫得盤旋在這虛空中,被慢慢成形的天道吞噬。法則的力量何等強大,可她身上是沒有法則的,而且就算是他得到了法則,在她看來,僅僅也是變得不脆弱而已。

他說:“我不需要。法則都有自己該有的主人,我是無法得到的。”

“現在它們沒有主人。”

神祇又看了他一眼,直接探尋到與他的形態力量有所相似的那條,伸手一把抓下:“就它吧。”

法則老老實實待在她手中,竟連反抗的念頭都不敢有。他卻無奈得笑了:“我無法觸碰它。就像我無法觸碰這世界的一切。”

神祇說:“可它已經是你的了。”

最後她還是松開手,那道法則便竄回到了天邊。可就算是之後成形的天道也無法再吸收它了。在那久遠之後的世界,火神祝融所制的鳳來終於得以化靈的那瞬間,這歷經漫長時光仍孤零零盤旋在天外的法則便開始蠢蠢欲動,天道便不得不降下它。

明明神農做琴,伏羲做瑟,哪個皆可稱樂之始祖,卻都沒法得到樂神之位,因為那神位所對應的法則,早已經在億萬年前就為她許了應得它的主人呀。

此後,哪怕他不再為仙,被貶落凡塵,歷血塗大陣,不得不渡魂而生——天界都未出現第二個樂神——那法則至始至終還是只會屬於他。

後來,大概是很久以後的某一天,這忽然出現的生靈,便如他來時那般,忽然離去了。

神祇還是坐在不周山上,靜靜看著這天地。然後就逐漸有了眾生。

……

‘原來,是這樣。’

辰湮閉著回想著那個夢境,在某一個剎那,驀地擡起頭,望著九天之上太易宮的方向,微微皺了皺眉。

她感覺到一份悸動,但連她自己都說不出來那是什麽。她接收到的記憶並不完全,大概只有些破碎的片段,想來,完整的記憶傳承該是落在那三十二重天頂。而她只不過是一縷神識。

然而,讓辰湮驚奇的,是這陌生的記憶因何而失落,又因何而回歸。

“阿湮……”纖細的聲音小心翼翼喚著她的名,回過頭,鳳凰掛著淚珠怯生生望著她。

雪皇很不好。從她眼睜睜看著蓮塘召回阿湮、見到她處在崩潰邊緣的魂魄開始,她就難過得幾乎窒息。她就像之前等待過的無數次那樣,等到她醒來。她想說阿湮阿湮不再輪回了可好,想說阿湮我們不再管他了好不好……可她什麽都說不出口。

辰湮終究還是又邁進輪回去了。

這場修覆——或者說,這場夢境——實在進行了太長的時間。人間已經幾百度春秋,她也不知道他已經離她有多遠。

這一世,命書上刻錄的竟是親緣。

她在九個多月的沈寂後掙紮著見到這個世界。嬰孩的視野非常模糊,那如霧氣般的薄翳還未能完全散去,於是在朦朦朧朧的光影中,見到她所掛念之人蒼白的臉龐。

他抱著她坐在椅子上,靜靜凝視著她與他相似的稚嫩面容。那雙眼中藏著一個深淵,殘酷,幽晦,似乎有種沒法抗拒宿命的無力,又飽含著不甘於就此認命的掙紮。絲毫不是欣悅的模樣,甚至可以說,那是種略帶神經質的絕望。

彼此交換的一眼似乎就重合了無數的時光,就像他現在只能緊緊抱著她一樣,他也控制不住得想要撫摸她的發,溫柔得輕吻她的額,但最後他只是伸出手,輕輕按在她的喉間。

你再也無法隱瞞我,因為無論你是什麽身份,你是什麽模樣,只要見你一眼,我便能認出來了。可你……為什麽還要再來呢。

一場轉生終結得如此迅捷,她在輪回眼邊上沈寂了很久,還是想不懂他那種覆雜的情感究竟是什麽。她以為他是深恨她的,自羅浮之後那麽漫長的夢境中她隱隱已定下這樣的認知,可他看著她的眼神是那般沈謐而眷戀,於是她以為他能接受她用這樣的方式留下,可他卻毫不猶豫殺了她。

不明白,想來也無妨。繼續投入輪回。

然後她在一戶人家裏安靜得出生、成長。直到第十三個年頭,被定下親事。丫鬟團兒去偷看了一眼,回來告訴她說,姑爺可俊了。後來第一眼見著,她視線註視的,卻不是未婚夫。而是未婚夫的胞弟。兩個少年明明是相差無幾的顏容,可他便例外些。至少,她從未見過世人有這般宛若清月之輝的,輝華耀眼照夜如晝,可映月底下漆黑的幽暗也是那樣濃重。

就仿佛一個人被活生生劈成兩半,一半青雲曜日,一半深淵無底。

只對視了一眼,彼此便移開視線。她如墜寒窖。

他的眼神在說著,為什麽你還要來呢。那樣溫柔又那樣無情地說著,走罷。

自他身上傳遞過來的理智又瘋狂的情緒幾乎要侵染她整個思維,她不懂這是為什麽。

所以後來有一日,聽聞未來夫家滿門盡滅的消息時,她才緩慢得哢出口血來。前段時日,她未來小叔因病去世的消息也傳到她家這裏,她其實並不驚訝,身軀壞了他自然要找個新的再次渡魂,可她實在想不到,他對那家的恨意從何而來。

她木然坐在那裏連眼神都有些滯然,團兒在她邊上哭得稀裏嘩啦。團兒說當時的情景可慘了,所有人身上都被劃出無數道深可見骨的血痕,是活生生掙紮著斷氣的,那血流得連門前的青苔都染得黑紅。

這樣看來,有這般手段,前一世他徑直扼斷她喉嚨的做法,還是手下留情了?

她以驚嚇過度一病不起作為這世終結的方法。

連輪回眼都不想走,直接叫地書將她送入下一世。

然後,她與他是師姐弟。

師父跟師娘吵架,離家出走。回來的時候便撿了那麽個孩子。看到他的時候,她就知道這世就是如此了。師娘武藝甚強,打起來連師父都只有挨揍的份,但叫她拿個鍋鏟持個針線就比殺了她還難。作為這山裏唯一的女孩,飯菜從來都是她的活,照顧病號當然也是她的。

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裏,她就靜靜坐在那屋裏,看他因與宿體的不契合而痛得死去活來。她不說話,他也緊咬著牙關一聲不吭。雖然曾經最糟糕的模樣都在她眼底下經受過了,可他到底還是不想多露出任何一分軟弱。

她想了很多東西。

“我也想不明白,”她在他面前自言自語,“可我從未可憐你。或許,出現在你身邊,也不是我的意願。可我既接受了這樣的命運,便從未想過在魂飛魄散前,偏離軌跡。”

“我擁有她的記憶,她的顏貌……可我畢竟不是她。”她想他知道的,她口中的“她”指的是什麽,“我只知道,我的存在,是為予你一線緣分。所以你說想證明我的存在沒有任何必要,你說憑著你自己便能掙脫天命判書,其實也有道理。你還要殺我也罷,不殺我也罷,我的命運都不會有改變,無論是多少次,依然還是只能出現在你身邊,陪著你,看著你,如何去破開天命。”

其實不是這樣的。其實不是的。

明知道自己在說謊,可她還是這樣平靜得說了。她其實不是被驅使著接受這樣的命運,且無法改變,她是自願一世一世跟著輪轉的,哪怕再慘烈的命運,她也無話。他入凡海掙紮那她也隨他歷經千世萬世,他受渡魂之苦永世不得超生,她那些苦難又算得了什麽。不是為償因果,也不是為可憐他,只是天理應當,既來了,那便做了。

而這一切的根由,不過是她不悔。

作者有話要說:2.22

老板苦逼的啊。兩三百年了,原以為她真的不會來了,結果尼瑪她居然又出來了!而且居然投胎成自己女兒!不說二話,直接弄死……

原本打算直接寫蓬萊的,但還是覺得阿湮跟老板之前得再互動下。結果臨時決定加的一場夢境戲就這麽長。因果這玩意兒原就說不好的啊,不過我也算是解釋了阿湮跟老板之間的淵源。

關於織女的設定,呃前面我已經講到過天道之下,開天後最初的那些神祇幾乎都隕落了,織女是最初的命運法則中脫胎出的神,原本也是要死的,但她後來舍棄法則托阿湮抽出了神骨,以神不神仙不仙的形式存在天道才沒法再動她,而那命運的法則後來就形成了星辰地幽宮,不受任何神祇掌控,連天道都只能影響不能掌握。

PS:^^前幾天有個貨問了我一個問題,我覺得很有意思。這貨問,阿湮跟青華到底還算不算是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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