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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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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愛你,勝過愛世間的一切。

你是我所遇見唯一的真實。

鶴丸顫抖著,翻來覆去訴說自己的心情,試圖把整個胸膛都剖開了給對方看,說到後來已經語無倫次。那麽長時間裏連思維都是空白的,全身上下都為一種喜悅到極點後幾乎虛脫般的飄然感覺所掌控,每一個細胞都在歡欣鼓舞,每一個毛孔都在釋放著如願以償的張力,滿腦子只有一個認知,這是他苦戀至極的人,以及——無論如何都不能松開自己的手。

江雪的眼淚打濕了他的衣襟。那濕潤的觸覺順著脖頸蜿蜒而下,叫他的靈魂都要燙得戰栗起來,流水般沁涼柔軟的發鋪了他滿懷,觸手都是他傾心之人的溫度。他以為自己所擁抱的永遠會是一塊寒冰,可是誰能想象到呢,如同亙古不化的堅冰般的人卻原來也是熾烈徹骨的。

這是要有多痛苦?要有多絕望?

深深戀慕上一個人的時候,對方所有的痛苦也成為他的痛苦。曾經不是還在鄙薄著他的天真與執拗的麽,戀上這個人時已有深刻的反思,後來學著用他的眼睛用他的思維去感受這個世界,才真正感同身受。然而,會因他的痛而痛,因他的傷而傷,卻始終覺得求而不得會是自己最大的悲哀,直到此刻當他清晰窺視到江雪的內心時,才明白,這個人一直藏而不露的究竟是有多痛。

怎麽有人可以對自己這樣狠?

冷淡疏離,強大固執,深沈內斂,很少會有清晰的波動,極端厭惡戰爭以及與其有關的一切,卻會對其餘的世物都抱有溫柔的悲憫之心,一切的一切,就構成了這麽矛盾的江雪。

在最早之前,在主將的院落之中見到顏容,便是仿佛隔絕了一切熱情的沈默冷酷。怕是永遠都難以忘懷那一瞬的悸動——門扉洞開,透過破曉時曚昧天光潤澤的小池,遠遠望見畫著紅紋的拉門中,端坐在屋裏靜靜望著楓葉飄飛之景的身影——沈暗到極致,卻又清華更勝已漸西下的月。他就覺得,那可真是美啊。

江雪是一座雪原,覆蓋著厚厚冰層長滿深綠松針林的雪原。

他知道江雪內心強烈的悲觀,甚至是嚴重的自我厭棄傾向,可就像是那時他震驚於江雪把自己視為汙穢一樣,他更無法想象江雪竟會覺得自己就該陷進漆黑的深淵不配得到幸福。

那是江雪說過的話吧,‘覺得痛了……就不會想要靠近了’——他竟覺得痛楚能隔絕情感,能讓人遠離自己。因為那也是在他自己身上試驗過無數次之後所以為的真諦吧。就像伸手觸摸到火焰的孩子會被那瞬間的灼燙驚得收回手再也不敢嘗試一般,任何人以為的痛在他那裏總要是更重上百倍、千倍,但道理總是一樣的,曾被痛得太過,也就不願再伸手了。

遠離他人的註視,拒絕所有人靠近,試圖把自己整個兒封存起來,可心是怎麽能被阻擋得了的呢?鶴丸能猜到自己已經深入他的心臟,卻怎麽都想不到他成為了壓垮江雪理智的稻草。

他每感受到一分動搖,心臟就會被劇烈的痛楚割裂一次,他每碰觸到一分溫暖,胸膛裏厚厚的堅冰就會長出無數棱角,將柔軟的心臟都刺得血肉模糊。

他是學不會憎恨別人的,那麽溫柔的一個人。就算那一年小田原城坍圮的血火化作他永生的囚牢,鎖在無間地獄的牢底也只會自己痛到麻木。一年兩年,十年百年……連江雪自己也感覺不到多少情緒了,可原來那些情緒並非消失,而是被封存著——然而他不知道,冰層堅實到一定的時候,酷寒也會變成巖漿——江雪因為他而觸摸到內心的巖漿,便以為那是修羅,絕望就那麽突如其來降臨。

“我不會後悔的……無論怎樣我都不會後悔的。”鶴丸張狂地笑著,然後眼淚順著臉頰落入江雪的發間,“就算早知道會叫你那麽痛苦,我也不會後悔!絕對絕對不會後悔!”

“請別再退避了……江雪,求你,”他不斷親吻著他的發,“感情並不是什麽罪惡,你也不用擔憂著它會傷害到我,它不是洪水猛獸,也不是災厄苦難,你知道的——你能了解的,它是怎樣美好的東西……別害怕它,江雪……”

“什麽時候你才能明白,你所害怕的那一切,對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甚至……我,求之不得。”

鶴丸擡起頭,眼神有些朦朧,可是在控制不住笑起來的那刻,望見滿院子怒放的櫻花,覺得,再沒有比這一刻的櫻花開得更好的花了。

不知過了多久,被他死死按在肩頭的人才逐漸止住了流淚。

修長的手指撫過流水般細滑的長發,極為珍惜地在他發間落下一個吻,才伸手捧起他的臉仔細端詳。江雪已經哭懵了,怔怔看著他,眼神空洞而茫然。

眼眶是紅的,長長的睫毛還翹著細碎的淚珠,陽光下就如晶瑩的珍珠般閃閃發光,因為哭得有些氣急,蒼白的肌膚上都映出了薄紅,就像霞光覆蓋的冰雪,再酷冷都染上了艷色。

“我愛你。”白衣的太刀溫柔地說,擡起頭,輕輕吻在他眉心,“我愛你,江雪。”

江雪的眼神漸漸的有了焦距,他看著他,很用力地看著他,然後在回過神的那一刻,卻是狠狠撇開了腦袋——不但借著流散的發絲擋住了臉,而且毫不猶豫伸手在他胸膛上一按,借著反推力迅速拉開了距離。

鶴丸眼角眉梢全是笑,沒有任何意外,反倒是縱容地放下手,任懷裏後知後覺惱羞成怒的人飛快起身逃開。

不管有多想追上去,他也該懂見好就收這個道理。可以得寸進尺的時候永遠不是在臨界點前,這會兒再多找些存在感,他都恐江雪以後再也不願看見他。

反正他已經看到自己進駐他的心底,哪裏還會像從前那樣時刻擔慮著得不到回應以致患得患失。

身後響起汲水的聲音,鶴丸站在院子裏,安靜下來的時候,內心欣悅與悲傷混合的覆雜情緒才又齊齊湧上來……世上怎麽會有能叫他心疼到這地步的存在?

他自己也不信,可或許就是他在主將的本丸遇到他的那一刻起,被註定的命運就再難以脫逃。更何況他不想脫逃,他甚至慶幸著它將自己困束。

這一想就停頓了很長的時間。內心深處悲喜交加,回顧以往種種,曾經並未註意亦或是疑惑不解的細節終於有了完整的解釋。僅僅只是回想——就能叫他的胸膛一抽一抽的痛。

一片櫻花落在他的眉梢,細微的動靜便叫他驀地一怔,回過神的瞬間才發現自己已經發了很長時間的呆,身後悄無聲息,鶴丸急忙扭過頭,然後一眼,對上站在門口那個身影。

江雪已經換過衣服,純白的底衣與深藍色的和服,長長的頭發毫無阻隔地披散在身後,身上的色澤一如既往的寡淡。臉上用水洗過,沖淡了幾分先前哭到幾乎暈厥過去的狼狽,或許是急了些,叫水打濕了頭發,如今仍有細小的水珠順著兩鬢的發慢慢滴落下去。

他扶著門框靜靜看過來,沈默的時候有種仿若溫柔的錯覺。那對冰藍的瞳仁在陰影處反倒澈麗得更過,臉上缺乏表情,又恢覆到了慣來清冷淡漠的樣子,毫無情緒的波動,才顯得方才情緒爆發的模樣仿佛只是場幻覺。

鶴丸有片刻的驚慌,但片刻後他就鎮定下來。

陽光下的白色身影依舊是純美到極致的耀眼光輝,鶴丸甚至舉起手,笑著揮了揮手中的櫻花枝。

江雪的瞳眸沈靜而憂郁,似乎恍惚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柔軟與渴求。但是下一秒,他卻是毫無預料狠狠拉上了門。

鶴丸這才臉色大變,幾乎是飛奔般地撲了過去。

門鎖上了。

鶴丸如看敵人般苦大仇深地看著這扇門,不欲再增加負面印象,所以現在他連學著主將以前那種不顧一切撓門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架勢都不能,只能把手按在門上:“江雪?”

陽光穿透采光極好的拉門,該是在地面上落下了無數錯落明媚的陰影。離門很近處映出一個淡淡的人形輪廓,那是靠在門上的江雪。

鶴丸也靠在門上,說話聲音很輕,帶著隱隱哀求地保證:“我不會做什麽的……江雪,請讓我進去。”

沒有回音。

“對不起……”很久以後,一門之隔才傳來輕輕緩緩的聲音,“請讓我……一個人靜靜……”

……鶴丸想砍門。

但他也知道最好的時候已經錯過,今天的發展叫他自己都難以置信了,對於江雪來說更應該仔細想想,再糾纏下去只能叫他更惱。不過誰知道江雪惱羞成怒的時效究竟會有多久?

門外一片靜寂。那人該是走了。可是整個世界就好像一下子空了下來。

江雪靠著門發了一會兒呆,眸中再次湧上的水色才靜靜地沈了下去。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跳的頻率恢覆平靜,臉上燙起的溫度也慢慢冷卻。

胸腔中潛藏的似乎是喜悅。可這情緒並未再短暫的停留之後離散,反而盤踞在心臟口似乎想要常駐。他茫然地等待著,然而那座被搬離了一角的沈重大山並未再砸下來,它停留在虛空中,仿佛冰雪消融般一點一點崩塌。

那堅冰砸在身上,卻比它凝結時的痛苦,要輕得太多了。

江雪躑躅了很久,還是沒克服內心的壓力到前面去等待宗三與小夜。

自己現在這模樣,總覺得……被人瞧見就是種羞恥。

他站在屋檐下,翹首等著兄弟回來,面上一派冷靜,心裏卻有幾分焦慮。下意識的,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要……害怕它嗎?

黃昏還未降臨,日頭的暖光已經弱了幾分,宗三背著小夜走進來的時候,進門擡頭就看到江雪,稍許驚訝但馬上臉上就出現了笑容:“兄長!”

二重奏。小夜從宗三身上爬下,掂著大大的鬥笠就跑向大哥。

幼弟難得的依賴顯然叫江雪很受用,伸手接了滿懷,眼睛裏也滿是暖色。伸手幫忙摘下鬥笠的細繩,取下的鬥笠為宗三順手接過,小夜伏在江雪肩頭蹭了蹭。

江雪小心翼翼地摸摸他的後腦勺,視線轉向宗三,有些遲疑:“怎麽……遇到了……什麽?”

頭轉到一半他才忽然想起來什麽,猛地又把視線側開,但那依然微紅的眼眶已經被弟弟撞見。宗三怔了好一會兒反應不過來,腦袋瘋狂地思考江雪會遇上什麽以至於反常到這地步,許久才楞楞地回道:“小夜這次……有些兇險。他隨機到的演練對手,是已經被確認瀕臨汙化的清光……”牽扯到幼弟,宗三好歹回了點神,思路也更清晰了些,“對方的空間坐標被定點後,政府方面,空之助大人有介入,情況處理得很快……小夜剛去過手入室,檢查過並沒有受到影響。”

江雪聽著也有些後怕。又摸了摸小夜的腦袋。然後問:“你……呢?”

宗三停頓了下,然後笑笑:“我無礙……只不過遇上的是……長谷部。”

多年以來,宗三一直對魔王帶給他的恥辱與痛苦耿耿於懷,哪怕現在性情要平和的多,對當年織田信長麾下的刀劍也有芥蒂但也少來往,現在面對的是另一個……壓切長谷部,並非同一本丸的戰友,沒必要克制,於是多少有些情緒。好歹只是場演練。

“那麽兄長……遇到了什麽?”

江雪啞然。他說不了謊,但也道不出自己所遇的一切。只能保持沈默。

主將從時空政府奔回來已經入夜,第一件事就是跑來找江雪。然後晴天霹靂,江雪竟然不!見!她!

宗三出來打圓場:“並無礙處……兄長今日只是有些累,請您不必擔慮。”

主將臉上還掛著霹靂,呆楞楞的:“所以怎麽累的?”

宗三沒說話。他心裏也納悶著,可是江雪不想說的時候誰能逼他開口?

“啊啊啊江雪江雪你不能多想啊,這個世界很美好的,千萬不要想太多啊啊啊啊!!”

主將在江雪熄了燈之後還硬是撓了半天門,逼得他開門親口跟她說自己真沒事……才算了結。

對於本丸的絕大多數刀劍來說,這個夜與以往的無數個夜並無什麽兩樣。對某些刀來說,卻怎樣都深刻入骨。

鶴丸在漆黑的屋子裏坐了很久,忍不住想笑,胸腔裏卻沈重得要喘不過氣來。

感同身受是何種可怕的東西,他只承接著江雪的些許情緒已經如同一場磨難般,他所心慕的人,胸中滾燙著巖漿又該是怎樣深的痛苦。

想到午時他落下的淚,想到那一雙沈靜到極點憂郁又柔軟的眼睛,便再難安靜坐下去。

就算很大可能又會叫他惱,他也沒法裝作不在乎。

鶴丸輕車熟路潛進開滿櫻花的院落。走進檐下停頓了好久,還是試探著按了按門,門沒關。

竟!然!沒!關!

行動快於思維,直截了當拉門進去,腳落在地面上停頓了瞬息,還是沒停歇地往裏走去。

裏屋中能嗅見清晰的檀木的香味,不濃,甚至是淡得幾乎不聞。江雪顯然已經睡下,身形毫無動靜,睡姿平穩,長長的發披散在枕榻間如流水一般,有微弱的光線可以照見他面龐的輪廓,睡著的時候眉間還是有淡淡的皺起,安詳的神情卻能叫人的心一下子軟和下來。

鶴丸立在那裏,悄無聲息註視了很長時間,他甚至覺得就這樣看過一夜也會很歡欣。

然而在某個瞬間,江雪似乎是覺得不對勁,猛然睜開眼,眼神還未有焦距已經驀地翻身抓向刀架上的本體——鶴丸幾乎是在瞬間就彎腰按住了他的手。

刀在出鞘後又被按回鞘中,江雪擡頭望著這道黑影,還未看清他的模樣,已經怔忪得,逐漸褪去了幾分冷冽。

鶴丸沒有松開手,反而跪坐下來,順勢把他的手握在手心緊緊按到自己的胸口,然後慢慢俯下身,溫柔地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江雪沈默了很長時間,才低低得幾乎是囈語的喚了聲:“鶴。”

鶴丸應了聲,伸手抱住他。感覺到懷中隱隱的克制與微弱抗拒,心中嘆息,摸了摸他的腦袋,只是擁抱著他,沒有別的動作。

這是何等幸福的事啊——他心慕之人平靜地靠在他的肩頭——沒有拒絕,便已經是最大的放任。

作者有話要說: 8.30

^^ ——這個就是窩此刻唯一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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