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朧, 一更鑼響。

由於楚夫人病情的緣故，楚宅給每一處大大小小的地方皆加了幾盞燈，習慣性會把燈留到天明才滅, 若是夜晚能夠有機會站在最高的地方，俯瞰整座凜淵城，那麽, 楚宅肯定是其中最亮的地方。

今夜更是有下人守在門口，時不時開門伸出腦袋往外面探幾眼。

經過附近的婢女，特意過來問問情況：“怎麽回事？莫不是夫人又不見了？”

“哪能啊, 夫人不見，今夜咱們都別想睡了, ”守門的下人打了個哈欠, “是來暫住的那兩位貴客出去了好久還沒回來, 老爺擔心，便吩咐我在這裏侯著他們, 一旦他們回來，不管多晚, 我都得第一時間去跟老爺通傳一聲。”

婢女白日見到落顏兒急匆匆跑出去, 有點印象：“這都什麽時辰了, 還沒回來啊？會不會今夜他們不打算回來了？”

“不知道, ”守門的下人聳聳肩，“老爺怎麽吩咐怎麽辦便是了, 就是，恐怕今晚我得守一整夜了。”

婢女用同情的目光看向他, 安慰道：“沒事, 沒準一會兒就回來了。”

落顏兒也以為渡無回可能會回去找她, 她翻遍了整座凜淵城都找不到人, 便決定回來看看。

守門的人等得打起了瞌睡，突然門從外面被推開，他一下驚醒，眼前晃過風一樣的虛影，他醒醒神，追了上去：“姑娘，你終於回來了，咦？”他往門口看去，看看有沒有遺漏了的人，結果空空如也，詢問，“時常和姑娘在一起的那位公子呢，怎麽沒和姑娘一塊回來？”

落顏兒腳步一頓：“他沒回來？”

“沒啊，”下人撓撓太陽穴，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瞌睡過去，錯過了什麽，再說便沒了底氣，“應該是沒有的，小的沒看到公子人。”

渡無回不一定會從大門走，落顏兒得回房看看，方好確認。

下人察言觀色道：“姑娘，是不是渡公子出什麽事了？需不需要小的稟明老爺，幫忙尋人？”

落顏兒猶豫片刻：“不用，楚夫人病情不穩定，不要讓她知道這件事，就說我們都回來了。”

“是。”

下人去通傳情況，落顏兒回到房間。

房間的門好好地關著，散落一地的糕點被人處理幹凈，落顏兒眼睛一亮，喊道：“大人。”

歡喜落空，一眼望到頭的房內空蕩無人，回應她的，是自窗戶灌進來的風聲。

渡無回從不會不與她說明去向，就消失那麽久，他肯定是知道了什麽。

肯定是。

落顏兒意亂心慌往外跑，跑到離房門一段距離，她倏地停下腳步。

要去哪裏找？

天大地大，他們一起走過那麽多地方，而她竟想不到渡無回會去哪兒。

地府？

地府是她唯一能想到，卻不能入的地方。

“城隍廟，對，城隍廟。”落顏兒喃喃著，向大門的方向跑去。

稟明情況回去休息的下人路上遇到火急火燎的落顏兒，出於關心，問一句：“姑娘這是要去哪兒？這麽晚，大門已經關了。”遲鈍反應過來，下人勸道：“姑娘若是要去找渡公子，不如等明日，小的帶些人和姑娘一起找。”

落顏兒哪等得到明天，她心急如焚問：“此地的城隍廟在哪兒？”

“城隍廟？”下人懵了一瞬，以為自己聽錯了，“姑娘，都這個時辰了，別說城隍廟，連城門口你都出不得。”

落顏兒此刻毫無耐心：“你只需要告訴我城隍廟在哪裏就可以。”

下人回：“凜淵沒有城隍廟，姑娘要尋城隍廟，只能出城門，去別的地方尋。”他以為這樣就可以勸退落顏兒。

落顏兒卻道：“那離這兒最近的地方，哪裏有城隍廟？”

大晚上勸不聽，非要千裏迢迢去找城隍廟，下人若不是看著落顏兒的言行舉止尚且正常，真要以為落顏兒找不到人，受到刺激，瘋癲了。想著反正城門關了，落顏兒到城門發現怎麽也出不去，便會知難回來，他如實道：“栩城，離此處最近的地方，應當只有栩城有城隍廟。”

“栩城如何走？”

“出了城門，一路往北……誒，姑娘！”

下人話沒說完，剛剛還在眼前的人，早就跑沒了影，就連落顏兒怎麽出的大門他都沒弄清楚，不僅如此，他算著到城門一來一回，個把時辰有餘，可是超過時辰看不到人折返，下人心下一驚，老爺今日還念著著二位貴客是他的恩人，要真出了事，他可承擔不起，剁手走了幾個來回，下人決心：“得去告訴老爺。”

這一夜，誰都沒能睡好。

孤零零只剩一條尾巴的狐貍，利用尾巴敏捷翻過城門，皎潔的月亮跟隨著她一路北上，半刻不做停歇。

快點，再快點……

落顏兒不知疲憊地往栩城趕，趕到栩城，四更已過。路上無人詢問城隍廟的具體位置，她便四處去搜尋，跑過一處、一處、又一處，視線不願放過任何一處地方，忽然，她剎住腳步，餘光撇見屋頂高處，坐著一抹哪怕從遠處看，都透著一股孤寂落寞的黑色身影。

落顏兒這才舍得給自己留幾口休息喘氣的機會。

屋頂上彌漫著濃郁的酒香，渡無回從來不碰酒，卻破了例。

渡無回聽到聲音轉過頭來，月光下，他的瞳孔顯得愈發的幽深，望不見底。看到落顏兒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見了光，那道專屬於他的光，他沒想到落顏兒能找到他。

他明明想的是，落顏兒不該跟被他拉下地獄，她應該屬於最美好的地方。

可是他好貪心，貪心到一見到落顏兒，好不容易築起的城墻就這樣頃刻崩塌，他貪戀的，迫切的，想要攝取對方身上的溫度。

渡無回伸出手，喚道：“過來。”

落顏兒走過去，才坐下，就被抱了個滿懷。

壓抑已久的情緒找到可以支撐它的落點，落顏兒切切實實，聽到了渡無回哭泣的聲音。

他知道了。

不需要任何的詢問，落顏兒確定，渡無回知道真相了。

落顏兒回攬住渡無回，眼淚隨著心被撕碎的聲音掉下，滴濕了渡無回的肩膀。她有好多安慰的話卡在喉嚨，說出口只道：“我在。”不管發生什麽事，她永遠都會在。

陸續有人家中開始點燈，街上有幾個扛著工具的人，開始出門走動。

渡無回的哭聲打擾不到他們，他的哭聲，不是那種撕心裂肺的哭喊，聽起來更像是一個憋了好長時間委屈的小孩，懂事地學會看大人的眼色，連爆發都在克制著自己的音量，生怕宣洩得稍微過分一點，就會被拋棄，然後剩下他一個人。

落顏兒寧願他肆無忌憚的放聲大哭，這樣，她反而沒有現在那麽痛。

五更鑼響，天色漸淺，繁星淡隱，金烏未出，哭聲驟停。渡無回放開落顏兒，頭側到一邊，不想讓落顏兒看見他哭過的模樣，落顏兒捧住渡無回的臉，使其轉過來面對著她，柔軟的唇瓣親上渡無回的眼睛，落顏兒不是為了安慰而說，而是真心實意這般覺得：“沒關系，大人在我這兒，什麽樣都可以，什麽樣我都好喜歡，”哭過的臉，擠出了一個笑容，“好看。”

渡無回擡眸對上落顏兒的視線，牽著落顏兒的手捂著胸前，啟口的聲音嘶啞：“怎麽會想到來這裏找我？”

落顏兒沒正面回答，轉而問：“大人呢，怎麽會在這裏？”

他們所在的屋頂，三層高，可以看到附近一圈，所有的景象。這一片，是住宅區，市井長巷，人間煙火，雞鳴狗吠，落顏兒以前覺得凡人短暫的一生，不過財米油鹽，三餐果腹，好沒意思，如今她卻心生了一份向往，向往能與渡無回過上這般平凡簡單的日子。

“這裏，以前是褚國的皇城。”渡無回看去的地方，“那是皇宮。”

成為俘虜，押送桑耶國受盡折磨，百年，渡無回未曾踏足過原褚國的地界，回來已是物是人非，當初富麗堂皇的皇宮，夷為平地，成為了別國人的住所。

再一次，提醒著他：原來他真的沒有家了。

“很漂亮，”落顏兒似是看到了以前的皇城，她道，“褚國的皇城肯定很漂亮。”

渡無回目視遠方，哀傷的眸子閃過一絲若有似無的溫煦：“是很漂亮，可惜沒帶你親眼看過。”

“那你以後慢慢與我說，一花一草、一枝一節，我全都要知道，”落顏兒下巴枕到渡無回的肩上，“比起親眼看到的，大人眼中的褚國，更讓我感興趣。”

“好。”渡無回承認他是自私，無論如何，他都沒辦法做到放手。只是，生死簿的背後，錯綜覆雜，他不能讓落顏兒再有任何陷入危險的可能。

幕後之人出手之前，落顏兒暫時要待在一個安全的地方。

晨曦第一縷光破開天際，落顏兒站起身，朝渡無回伸出攤開的手心：“大人，我們回家吧。”

“家？”渡無回擡起頭。

逆著光，落顏兒笑容明媚無比：“嗯，有我在的地方，便是大人的歸處，大人，生死簿的事解決，我們回青丘，或是回地府，成親。”

“成親。”

渡無回放上他的手，真的看見了他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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