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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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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隊一路南下, 沿著海岸線蜿蜒的弧度,經過了寧波府、福建府,直下廣東。

離廣東越近, 沿途傳來的消息便越密集, 提前派往廣西剿滅紅羅黨的錦衣衛千戶萬海樓,與先遣的東廠檔頭匯合, 據說已經聯手搗破了一個亂黨窩點。

楊愚魯將消息報進來時, 臉上卻帶著郁氣, “可惜這回代價頗大,又死傷了駐紮在當地的幾十名番役。擬定計劃的時候曾報與總督衙門,兩廣總督是知情的,也答應派遣衛軍接應, 可是廠衛沖破亂黨巢穴後,卻遲遲不見衛軍增援。事後責問總督衙門, 衙門派出一位參將, 以記錯了時間搪塞, 氣得萬海樓一刀把人砍了。”

梁遇坐在案後,放下了手裏的書信,“把人砍了?總督衙門是怎麽處置的?”

楊愚魯道:“葉總督大怒,欲羈押萬海樓,廠衛與衛軍對峙了半個時辰, 最後這事不了了之了。”

梁遇冷笑連連, 錯著牙道:“就這麽翻篇了?且翻不了篇呢,一個小小參將丟了條命,就想糊弄過去, 真是錯打了算盤!葉震封疆大吏當久了,有些得意忘形了, 咱家要捏死他,像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我損失了幾十廠衛,他還想動我的千戶,是瞧著咱家好說話,打算爬到咱家頭頂上來了。”

他生氣的時候並不疾言厲色,只是那種沈澱下來的陰冷,叫人心裏頭直起栗。

楊愚魯道:“老祖宗稍安勿躁,總算廣西那個賊窩兒被鏟平了,還生擒了幾個番主。照著咱們的行程,再有三天就能抵達廣海衛。廣海衛離總督衙門駐地近,兩廣總督鎮守南地多年,根基深厚是不假,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老祖宗手上攥著皇命,先斬後奏,全在老祖宗一句話。”

梁遇閉了閉眼,長嘆一聲道:“上次去大國寺求了一卦,解簽的說我殺氣過重,宜多結善因,我原不想一來就弄得腥風血雨,可惜這位總督不肯成全我。他縱著紅羅黨,縱著瑤民造反,既然他要圖自己的好名聲,那少不得讓咱家當這個惡人。也罷,咱家從來不稀圖那些虛名,能為朝廷辦事,能替皇上分憂,萬死不辭。”他說罷,沈吟了下,“上岸後不去總督衙門,先會一會布政使。葉總督這地方大員不得人心,聽說布政使同他面和心不和,咱家這巡撫到了,正好給他們調停調停。”

所謂的調停,不過是聯蜀抗魏,過後再各個擊破。楊愚魯道是,“已經派了哨船先行安排住處,並未通知三司衙門和總督衙門,到時候那些大員們來不來迎接,全憑他們的心意。”

梁遇一笑,“不來倒好了,各辦各的差事,誰也不礙著誰。可惜了,到時候只怕孝子賢孫爭著當,想接管水師和珠池,反倒不容易。”

這頭正說話,外面秦九安進來回事,說:“老祖宗,臨海一線出現了一支隊伍,看樣子像海朗所的駐軍,跟著咱們的船隊跑了一炷香了。”

楊愚魯道:“海朗所的駐軍是肇慶總督府的前鋒,看來兩廣總督已經得了消息了。”

梁遇並不理會那些正兵,撐著額頭有些意興闌珊,“別管他們,船隊繼續往廣海衛進發……朝廷眼下什麽情形?”

秦九安道:“皇上並未重啟內閣,還是照著老祖宗離京前的規矩辦事,只是批紅權因老祖宗不在,皇上收回親自料理了。這兩個月來,聖斷和內閣諫言多有沖突,內閣那幫人見老祖宗離京,倒有些故態覆萌了。皇上要增加屯兵他們不讓,要修繕茂陵他們不讓,連給慈慶宮加個頂,他們也要指手畫腳,弄得皇上大發雷霆。”

文官最要緊的是諫言,諫言是什麽?就是讓皇帝不痛快,不停給皇帝醍醐灌頂。梁遇走前就預料到了,只要有這幫言官在,皇帝就會越來越惦記他。現在還能忍耐,再過上兩三個月,難保不發禦筆聖旨,召他回京。

“宮裏呢?這程子還太平麽?”

秦九安道:“皇上獨寵宇文氏,短短兩個月,已將其從貴人升為順妃。照這勢頭看,順妃取代皇後,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

梁遇略沈默了下,覆蹙眉道:“皇上年輕,不知道裏頭厲害,宇文氏早前也是北方的霸主,後來被神宗皇帝馴服,圈養在了江南。可狼就是狼,骨子裏的血性磨滅不了,他們這些年看似老實,其實沒有一日不在暗中活動。躺在富貴窩兒裏頭也沒忘臥薪嘗膽,不信去瞧瞧宇文家的子孫,有哪一個是貪圖享樂,養得一身肥肉的!”

這倒是,當今皇上登基時候,宇文家的人進京朝賀,不管是南苑王也好,南苑王世子也罷,警敏從容,一雙眼睛像鷹隼似的,瞧人一眼就能瞧出個窟窿來。這樣的人家兒,血性一輩兒傳一輩兒,據說哪怕是繈褓裏的孩子,也是日日雞起五更,和朝中君臣一樣作息。不過宇文氏善於做表面功夫,每到禦門聽政的日子他們就燃香,朝著北京方向三跪九叩,面兒上是感念皇恩浩蕩,實則是提醒兒孫不忘馬踏天下。

梁遇早有過削弱異姓王,收攏兵權的提議,可惜小皇帝膽色不夠壯,怕因此社稷動蕩,怕被世人詬病。其實眼下那些藩王還不成氣候,這時候不下刀子,等他們招兵買馬根基壯碩了,就會把刀子架在朝廷脖子上。

然而……有時候細想,也只有自嘲一笑,有利家國天下的創舉都得傷筋動骨,小皇帝想安逸,維持現狀最好。後來他便不怎麽過問這事兒了,畢竟江山是慕容家的,興也罷,亡也罷,他管不了那麽多。

秦九安問:“那老祖宗看,是不是該往宮裏傳個口信兒……”

梁遇瞥了他一眼,“皇上正在興頭兒上,你去勸人,皇上不高興了,咱們能高興得起來嗎?”他站起身,擺了擺手裏折扇,佯佯走出了艙房。

海上漂了兩個多月,從北走到南,從春走到夏,不容易啊!邁出艙房,迎面一股熱浪,天亮得發白,即便走到風帆籠罩的陰影下,風裏夾裹的熱也讓人無處躲藏。

梁遇站在甲板上看,因是沿著海岸線航行,隱隱綽綽能看見陸地,對於許久不沾土星兒的人來說,已經是極大的寬慰。他長出了一口氣,兩廣送來的奏報一封接著一封,越是看得多了,越是對地方總督衙門恨之入骨。不過兩廣總督葉震也不是等閑之輩,早年進士出身,在京裏摸爬滾打多年,才調撥出來當上了封疆大吏。京城那一套虛與委蛇他全會,甚至做得比登州府迎接的排場更盛大。

廣海衛登岸那日,所有官員悉數到場,烏泱泱的一大片人,穿著官服頂著大日頭,站在碼頭上苦等。梁遇永遠是不慌不忙的氣度,錦衣華服的侍從撐著巨大的華蓋,他帶著月徊走在華蓋下,風吹動他曳撒下的襞積,隱藏的豎襇裏也是大片織錦行蟒,邁動的時候被陽光照見一角,光華璀璨,令人炫目。

“葉總督。”他滿臉堆笑,拱了拱手,“總督大人離京時,咱家才入司禮監辦差,沒能有幸一睹總督風采,今兒得見,也算圓了我的缺憾。”

葉震笑得比他還熱絡,簡直如見了闊別多年的老友一樣,迎上前來見禮寒暄:“內相……內相間關千裏,一路辛苦。本督離京多年,但早已聽聞過內相大名,內相說沒見過本督,本督卻見過內相。有一回本督進宮面聖,內相恰好從橫街上路過,算來有五六年光景了,內相相較那時愈發沈穩矜重。本督原想今年平定了紅羅黨後,入京向皇上面稟,也好拜會內相,沒想到朝廷竟派內相親來坐鎮,實在令葉某汗顏。”

梁遇“嗳”了聲,“都是為朝廷分憂,總督大人不必過謙。咱家臨行前皇上一再吩咐,廣東若亂,南國不寧,這件事是紮在朝廷心上的刺,皇上為此,常徹夜難眠。這次咱家就是沖著剿滅亂黨來的,番役加上錦衣衛及十二團營禁軍,少說也有五六千人,不過……”他意有所指地牽唇一笑,“強龍壓不過地頭蛇麽,到了緊要關頭,還需仰仗總督大人。”

葉震打著哈哈道:“這是自然,本督必定竭盡全力配合內相,若有疏漏之處,內相只管提點就是了。”

這是嘴上的漂亮話,就在前幾天,廣西搗毀紅羅黨窩點時,總督衙門可是聽之任之,讓他折損了幾十廠衛。

梁遇哼笑,把手裏折扇遞給了月徊,“咱家不大明白,紅羅黨究竟有多少人馬,竟那麽難以鏟除,須得朝廷出動兵力平叛。咱家想著,是不是兩廣的駐兵不夠?還是廣海衛的水師懈怠已久?”他的目光在那些曬得滿臉油汗的官員頭上巡視,一眼便瞧見了人群前列的總兵,“楊總鎮,兩廣的駐軍海防等軍務由你統領,倘或辦事不力,總督大人怪罪下來,恐怕你吃罪不起吧!”

他親點了名,不由令在場官員俱一瑟縮。照理說他是京官,又是內官,和地方大員並沒有什麽往來,可頭一回見面就能精準辨認出什麽人什麽銜兒來,可見這東廠提督不是白幹的。

總兵楊鶴上前兩步,拱手行了一禮。自己心裏也暗暗琢磨他的話,兩廣的兵力都由總督調度,但名頭上卻是在他手裏。亂黨平定不了,最後背鍋的少不得是自己,梁遇浸淫官場多年,一開口便四兩撥千斤,先替他松了一回筋骨。

楊鶴戰戰兢兢,“因那些亂黨在各地流竄,想一網打盡屬實不易……”

梁遇嗯了聲,“倘或真有難處,咱家也不會強人所難。橫豎廠衛偵緝一向在行,查出亂黨行藏的差事,就交由廠衛去辦。不過剩下的接應增援事宜,可得勞動總鎮了,倘或再發生前幾日的事,咱家身為欽差巡撫,有先斬後奏的特權……總鎮大人,你可聽明白了?”

一般美人兒耍起狠來,半點不講情面。大七月裏的天氣,明明驕陽似火,經他一番殺雞儆猴,在場眾官員冷汗無不涔涔而下。

東廠的惡名鮮少有人沒聽說過的,那群擅長使用酷刑的殺人狂,目光也和正常人不一樣。他們在梁遇身後一字排開,蒼黑粗糙的皮肉,眼睛如同黎明時分的獸瞳,光天化日之下,也發出幽幽綠光。

“是、是、是……”人群裏眾口雜亂地應著,要論官銜,東廠提督還在兩廣總督之下,但有了禦封的巡撫一職,便能正大光明管轄兩廣地區。

下馬威做足了,梁遇又換了個平和面貌,笑著說:“咱家初來貴寶地,往後仰仗諸位大人的地方多了,還望諸位精誠合作,早日助我鏟除亂黨,早日向朝廷覆命。”

是是是,又是一疊聲的敷衍,葉震扭曲著笑容上前支應,“本地最好的會館,當屬梅山會館,本督已將它包了圓,作內相行轅之用。”

梁遇道:“總督大人客氣,先遣上岸的人已經把一切安排妥當了,大熱的天兒,能不煩勞總督大人的,就盡量不勞煩吧。但他日若有不情之請,還望總督大人伸一伸援手。”

他說完也不等葉震回話,舉步往堤岸那頭走去。華蓋隨他步子向前移動,前後錦衣衛護持著,那壯觀排場讓兩廣官員嘖嘖:“險些以為是禦駕親臨了。”

葉震冷笑,“怕也差不了多少。”

楊鶴腳下蹉著步子,壓聲道:“這位內相,看來是個不好相與的。”

葉震卻不以為然,“虛張聲勢罷了。在京裏靠著一張臉媚主求榮,這套在兩廣可行不通。傳令下去,不論梁遇傳召誰,一應不得前往。籬笆紮得緊,野狗鉆不進,要是誰敢壞了規矩,一律按軍法處置。”

楊鶴道是,看總督大人重新妝點上笑,快步追了上去。

天兒是真熱,又客套一番,終於辭別了眾官員,一行人進了落腳的地方。頭頂上大樹參天,遠處還有棕櫚樹搖曳,但那熱流是從小腿肚上貼地竄上來的,像炒熱的沙子當風揚起,一陣陣泛濫成災。

月徊熱得臉都紅了,梁遇擡手替她解了領上金扣,“往後白天別出去,沒的曬脫一層皮。”

月徊新到一處地方,眼裏裝滿了好奇,左顧右盼著:“比起冷來,熱可好受多了,我不怕熱。”扭頭看見無處不在的“瓶隱”二字,咧嘴笑著說,“這些南方人真別致,還愛取諧音兒吶。瓶穩,平穩啊,他們的口音和咱們不一樣,這兩個字也是這麽念來著?”

梁遇一聽,就知道她要鬧笑話,“那是瓶隱,不是瓶穩。古時候有個人叫申屠,常在山林間游歷,隨身攜帶個瓶子,縱身一躍就能藏身瓶中,所以才叫瓶隱。”

月徊噢了聲,“這倒好,不用蓋房子,想住哪兒就住哪兒。蓋上蓋兒,興許裏頭還冬暖夏涼呢。”聽得楊愚魯和秦九安都笑起來。

梁遇對於她胡扯的能耐見怪不怪,轉頭吩咐秦九安,“廠衛們的吃住你要多費心,才到新地方,保不定水土不服。夥房用自己人,不許外頭人插手,飲食多加小心。”

秦九安應個是,呵腰退了下去。

待進了廂房,才感覺把層層熱浪阻隔在了外面,梁遇脫下罩衣搭在一旁的玫瑰椅上,一面道:“今兒入夜前,把總兵楊鶴和布政使籍月恒給咱家請來。用不著下帖子,帶著廠衛登門,他們不來也得來。”

這兩廣就算是銅墻鐵壁,也經不得一處一處慢慢鑿,楊愚魯道是,覆放輕了語調說:“海上這麽長時候,老祖宗只在登州府上過岸,這程子腳下怕也虛浮了。趁著午後靜謐,好好歇會子,剩下的交給小的們承辦,錯不了的。”

梁遇點了點頭,擡手一擺把人打發了出去。

外面伺候的小太監開始張羅,一桶一桶的水往屋子裏運,他偏頭瞧了月徊一眼,“姑娘,身上有熱汗沒有?一起洗洗吧?”

月徊因記著他說過的,等上岸後就要打她主意,因此很小心地保持警惕。他問要不要洗澡,她搖頭,“我就愛聞汗味兒。”

梁遇嫌棄地別開了臉,“這是什麽怪癖!”她不洗也由她,自己挪著步子往裏去,邊走邊散漫道,“我洗澡,你替我守門。今兒夜裏有鄭仙誕,回頭等我洗幹凈了,帶你上外頭看女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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