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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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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日精門出來進夾道, 一路往北行進,穿過禦花園時梁遇站住了腳。

身後一行人慌忙頓住步子,曾鯨趨身上來, “老祖宗, 可是有什麽落下了嗎?”

梁遇道:“打發個人,上內務衙門領兩雙鞋墊子, 挑上好的送到神武門上來, 咱家要帶到東廠去。”

曾鯨雖不明白他為什麽要領鞋墊兒, 但也不便追問。忙回身叫過一個執事吩咐去辦,自己扔隨侍他往宮門上去。

出行的車輦早預備好了,瓜棱狀的頂棚下懸掛一串細密的流蘇,護城河上晨風微漾, 那流蘇就在晨風裏款款輕搖。曾鯨呵腰高擎起了臂膀,梁遇踩著小太監的背登車, 落座後放下門簾, 車輦未動, 仍停在原地等著派遣出去的執事折返。

不一會兒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因神武門門洞幽深,跑起來動靜就特別大。梁遇微微擡眼,曾鯨掀起半幅門簾,把鞋墊子呈敬上來, “老祖宗, 這是內務衙門裏頭最好的一等鞋墊了,您瞧成不成?”

梁遇接過來打量,宮裏有專事做針線的宮人, 那針腳密密匝匝,比起月徊的不知強了多少。

他點了點頭, 說走吧。就著窗口的朦朧天光,他將月徊的手藝拿出來細看,越看越不稱意,不單是針腳疏朗,繡工粗糙,最叫他不舒坦的是這麽大的丫頭了,胳膊肘還朝外拐。小四明明是半道上遇見的孩子,她待他,倒比對他這個哥哥更上心。鞋墊?手藝不好的人只配繡鞋墊,可他也不曾嫌棄啊,她怎麽從沒想過給他繡一雙?

他下勁兒盯著這兩雙醜鞋墊,洩憤式的脫下官靴,把它們全鑲了進去。穿上感受一下,靴子有點兒緊了,但不妨礙他心裏痛快。他冷笑,隨手把內務衙門討來的扔在一旁。苦孩子知道什麽好歹,有雙這樣的通貨鞋墊兒,已經是極大的恩惠了。

很快東廠胡同到了,車輦停穩後,曾鯨上來打簾迎他下車。有了昨兒晚上紅羅黨的那場行動,他的出行要比以往審慎許多。那些亂黨的狗命不值錢,要是傷了他一根汗毛,那可大大的不上算。

衙門裏的檔頭們,除了幾個領命外出辦案的,剩下的全出來相迎了。原本一個大年過完都有些松散,結果昨晚上來了這麽一出,如今個個都繃緊了皮,督主面前不敢有半點閃失。

院子裏的青磚被打掃得一點兒泥星也無,督主的描金皂靴踩踏過去,即便烏雲豹的鬥篷長及腳背,也絕不讓下擺沾染了泥汙。馮坦將人引進正衙,垂著兩手回稟審問的進度,有些為難地說:“那三個人都是硬骨頭,怎麽拷問都不肯說實話。原想上重刑逼供的,又怕弄死了他們,斷了線索。”

梁遇哂笑,“哪裏那麽容易死,這些人水裏來火裏去,經得住錘煉,拿尋常法子對付他們沒用。眼下給他們機會,他們不說,咱家就拿他們沒辦法了麽?紅羅黨歃血為盟都是親兄熱弟,真要是瞧著兄弟受苦受難,逍遙在外的無動於衷,那也稱不得重情重義,都是一群披著狼皮的偽君子。”

他一擡手,鬥篷高高揚起,踅身在圈椅裏坐了下來,“挑個最扛事的,給他上酷刑,帶另兩個來瞧。他們要是招供,那也罷了,要是不招,咱家有的是法子對付他們。”

馮坦道是,立刻率人往大獄裏去了。梁遇沖隊伍最後的人叫了聲傅西洲,“你留下。”

小四聽了忙轉回身,俯首帖耳回到堂下,向上拱了拱手道:“小的在,聽督主示下。”

梁遇示意曾鯨把那兩雙鞋墊交給他,一手撫著把手上的獅頭道:“你姐姐得知你要上金陵去,很不放心,托咱家給你帶話,讓你一路多加小心。這鞋墊兒是她帶給你的,說江南多雨,備著好應急。雖說都是內家樣兒,你且收著吧,也是她的一點心意。”

月徊本來就不是個多精細的姑娘,正常人是不會指望她能親自動手做女紅的。小四托著這鞋墊,呵腰道:“請督主替我謝謝月姐,另給我捎句話,就說小四會盡心承辦好差事,等回京之後一定去瞧她。還有……讓她有空學學針線,別連雙鞋墊子都上庫房討要,沒的叫人笑話。”

梁遇的長眉幾不可見地一挑,覆臉不紅氣不喘地說:“咱家會替你把話帶到的,你回去預備起來吧,過會子就隨張總旗出發。”

小四爽朗地應個是,壓著帽子快步往值房去了。

梁遇看著那少年身影縱跳著,走進厚重的濃霧裏,心滿意足端起茶盞,優雅地啜了一口。

外面隱隱傳來忍痛的嚎叫,他垂下眼刮了刮杯蓋兒,倒要看看那些所謂的硬骨頭能堅持到幾時。不過糙人確實耐摔打,等待的時間比預計的更長,最後番子進來回稟,結果並不盡如人意,就算獄卒們下手弄死了一個,也沒能讓另兩個開口。

“廢物!”他唾罵了句,起身往獄裏去。刑房裏血肉濺了滿地,那股子血腥氣甫踏進門檻就聞見了。他沒有進刑房,站在甬道裏遙遙打量,剩下兩人一個三十多歲,一個不過二十出頭。他給曾鯨遞了眼色,示意番子把年輕那個送上刑架,自己緩步踱到門前,揚聲道:“咱家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供出亂黨窩藏的老巢,過去的事既往不咎,放你回去和家人團聚。”

可惜年輕人血氣方剛,像那兩個南邳讀書人一樣,寧死也不低頭,豪興地大喊著:“有什麽手段只管使出來,怕死老子也不會進京。”

梁遇笑著,讚許地拍了拍手,“好,這下子機會沒了,你想說也說不成了。”一面叫來人,“把他的舌頭給咱家割下來,扒了他的衣裳纏上布,浸到油缸裏去,咱家今兒要點天燈。”

東廠的手段很多,剜肉敲骨血流成河,都沒有點天燈來得幹凈熱鬧。人被活活燒死,就得經過漫長的煎熬,受刑的人橫豎破罐破摔了,觀刑的人心裏卻會承受重壓。

割舌、裹布、浸油缸,一氣呵成。刑房裏地方小,施展不開手腳,就挪到東南角的空地上去。濃霧是一層好掩護,一般點天燈都在夜裏,今兒白天行事,是為更好地讓同犯看清楚。

那個渾身裹布的年輕人被人從油缸裏提溜出來,像個過油的蠶蛹高高吊在半空中,嘴裏的血淋漓流了滿胸,嗚嗚地,不知在說些什麽。

這時候已經不需要他開口了,梁遇瞇著眼,涼聲道:“動手。”

番子得令,舉著火把過去,從足尖開始點燃,火苗一路向上攀升,越燒越旺,那人形在火光中扭曲,像一只可笑的蠕蟲。

梁遇轉頭一乜,那個押來觀刑的嚇得面無人色,他笑了笑,曼聲道:“機會只有一次,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憑著一腔熱血敢下九幽斬閻羅,你這年紀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時候,難道也同他一樣莽撞?”

他的聲氣兒幽幽的,不急不躁,絲毫沒有空手而歸的擔憂。僅剩的那個囚犯喘著粗氣,如同一只倉惶的困獸。梁遇知道他在想什麽,“正人君子”的軟肋他最善拿捏,於是一面看天燈燒得熱烈,一面循循誘哄:“同黨都不在了,誰還能瞧不起你?誰還會唾棄你?識時務者為俊傑,趁著還能說話的時候把話說了,別像他似的,最後想說也說不得。”

人肉灼燒後的焦臭向四面八方擴散,一旁被五花大綁的漢子淚流滿面,渾身篩著糠,面皮脹成了醬紫色。

梁遇並不催促,他有足夠的耐心等他想明白。

果然那漢子哆嗦完,到底下了狠心,“楊媒斜街,擡頭庵。”

在場眾人都松了口氣,梁遇瞥了馮坦一眼,“聽見了?”

馮坦打了雞血似的,“小的即刻帶人圍剿,誓將亂黨一網打盡。”

東廠番子集結,官靴踩踏著地面,隆隆有聲。梁遇轉身往衙門口去,邊走邊下令:“曾鯨留下處置這件事,京中亂黨頭目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絕不能讓他逃脫。咱家先回宮,等著你的好信兒。”

曾鯨領命,躬身送別,再直起身時車輦已經出了胡同。他回身,咬著槽牙道:“點足人手,不許有半分疏漏。地方都給你們審出來了,倘或再讓人跑了,咱們大家都得完蛋!”

不說攸關生死,至少是攸關前程,辦差的沒人敢掉以輕心。後來就是全城圍捕,當時那夥人正要撤出擡頭庵,沒想到被廠衛斷了後路,蟄伏在京城的七人全數被抓獲,無一人漏網。曾鯨總算能夠坦然覆命了,走進掌印值房,笑著說:“事兒已經辦成了。老祖宗神機妙算,要是再留他們在京中肆意活動,果真要算計到皇上大婚上頭去了。”

梁遇正站在南窗前掛金魚風鈴,聽見曾鯨回稟,淡聲道:“大鄴江山萬裏,憑著幾名亂黨就想顛覆朝綱,簡直是癡心妄想!眼下京城的禍患暫且平定了,但皇上大婚期間的警蹕不能松懈,謹防紅羅黨的人再度混入京畿。這樁事,終歸要斬草除根,眼下就看派往兩廣的人辦事手段如何了,只有一舉端了賊窩兒,咱家才能高枕無憂。”

曾鯨說是,“二檔頭辦案無數,定不會辜負老祖宗厚望的。不過萬歲爺……怎麽身上又不濟了?”

風鈴鐺已經掛好了,梁遇拿手撥了下,一串悅耳的聲響叮叮當當蕩漾起來,他唇角掛了一點笑,慢吞吞道:“年雖過了,天兒還冷著呢,每年冬天都是最易犯病的時候,等過了正月就會好起來的。”

話雖如此,但皇帝身子骨不強健,這也是事實。曾鯨忖了忖道:“那個有孕的宮人,已經送進羊房夾道安置了。照著老祖宗的令兒安排人仔細伺候著,太醫也撥了兩個過去,每日早晚請平安脈。不過這兩天脈象微有起伏,過會子還要讓胡院使親自過去瞧瞧。”

梁遇嗯了聲,“胡院使早前瞧出是位皇子,倘或不出意外,這可是皇長子,地位遠非其他皇子可比。無論如何,孩子落地之前,不能讓那宮人有任何閃失。六個人伺候不夠,就派十個,咱家只要皇嗣長得健壯,旁的一概不問。”

曾鯨是聰明人,只這兩句就已經領悟其中意思了。

皇帝身子骨不好,那麽下一代的皇子必要在娘胎裏作養足了,這是關乎大鄴江山社稷的大事。母體就如容器,於帝王家來說,沒權沒勢沒靠山的宮女子,也只能是容器而已。上頭要的是孩子,如果這容器大補得過了,了不起將來殺雞取卵,是死是活根本沒有人會在意。

梁遇緩步踱回案前,取過手巾把子擦了擦手,高案上的西洋座鐘指向午初,他整整琵琶袖道:“該上乾清宮瞧瞧去了,這會子要再不成,就預備傳太醫吧。”

今天的霧尤其濃重,即便到了這個時辰也不見消散。他負手走在夾道裏,一路行來眉睫都掛滿了細小的水珠,往前看去便如透過一層水幕,很有沈重之感。

掌印一向很忙,大多時候走路都是匆匆的,唯獨今天,兩雙鞋墊子到這會兒還沒抽出來,每邁一步就走出別樣的滋味兒。

進得日精門,北望正大光明殿,和平時沒什麽兩樣。他順著回廊上丹陛,進了東暖閣,一眼就看見月徊還守在皇帝床榻前,邊上宮人不住打熱手巾,她在皇帝手臂和胸膛上不住地擦。聽見動靜方回頭望了眼,有些疲乏地說:“掌印,早上那把清心丸,吃了略好了會兒,到巳初的時候又發作起來。總管讓禦藥房的人照著上回的方子煎了藥,我又拿熱水給萬歲爺擦身子,這會兒已經好些了。”

梁遇上前來,站在腳踏前輕聲喚皇帝,“主子,還是宣太醫吧,讓他們會診,重擬個方子。”

皇帝對自己也有些灰心,半睜著眼搖頭,“他們不頂事,治不好朕的病。”

梁遇道:“主子別這麽說,原不是什麽大病,要緊靠平常調理。如今過完年了,眼看就要回春,天兒一暖和就會百病全消的。”

皇帝苦笑了下,“但願吧。”

熱手巾又來了,這回梁遇接過去,親自替皇帝擦,一面道:“臣去了東廠一趟,專為審紅羅黨的案子。抓獲的活口供出了京裏潛伏的餘孽,才剛廠衛出動,已經全數清剿了,請主子放心。”

皇帝長出了口氣,“剿滅了才好,京裏一向太平,忽然來了這麽一幫子賊人,倒攪得百姓惶惶不可終日。”邊說邊咳嗽,緩了緩才道,“著令九門加強排查,外地入京的都要核實身份,不能再放那些人進來了。”

梁遇道是,“這些臣都交代下去了,主子只管安心養病。”

皇帝乏得厲害,每次犯病都能要他半條命,說了這麽些話已然累壞了,便閉上眼沈沈睡去了。

月徊這才從東暖閣退出來,跟著梁遇一道進了值房。可她有一肚子不快,進門即說:“宮裏太醫既然治不好皇上的病,為什麽不廣征天下良醫?他如今還年輕,能夠抵擋住病勢,將來要是有了歲數,哪裏受得住這樣的高熱?”

她回來到現在,從沒對他高過嗓門,這次為了皇帝竟然開始質疑他,這讓他很不高興。

“廣征良醫?你何不昭告天下,皇上有不足之癥,讓那些藩王早作打算,早早積蓄兵力直取京師?”他冷眼看著她道,“月徊,哥哥讓你進宮,可不是為了讓你反我。你向著皇上我知道,可你別忘了,我才是你的至親。你別光顧著看臉下菜碟兒,誰親誰疏,你還分得清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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