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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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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休日, 竺蘭將阿宣接了回來。

這一路上, 竺蘭也算是過關斬將, 殺入了百圍,愈往後則愈難,準備的時間也愈多, 竺蘭想很久沒見到兒子了, 上一次的小休阿宣聽話地留在了書院裏, 沒有回話。竺蘭為表愧疚, 領阿宣去買了他最愛的糕餅, 一路說說笑笑回了別院。

阿宣瘋玩,滿身汗留下的泥垢,書院搓洗的嬤嬤做事也不盡盡心, 竺蘭將他前前後後好生清洗了一遍, 搓得他皮膚微微發紅,揉出了二斤泥巴。

洗完澡阿宣就被勒令不許再吃了,乖乖地爬上了床榻, 看娘親整理食膳的方子,順便再補一補衣裳。

“娘親。”

阿宣的兩只小手拽著簾帳,夾住脖頸, 只留一只滾圓的小腦袋出來,一瞬不瞬地巴巴望著竺蘭,欲言又止。

竺蘭的膝上堆著針線簸箕,右手翻閱著食譜,聞言信口回了一聲。

阿宣忽道:“娘親怎麽不替幹爹補衣裳?”

上次小休阿宣沒有回去, 卻不鬧,不非要娘親,竺蘭不知道,是幹爹偷偷地過來,把他帶出了書院,拎到了城外。夜晚有露水,濕氣頗重,魏赦搭了一只足夠大的帳篷,令阿宣鉆了進去,在滿是螢火蟲的夏夜的晚上,魏赦燃了簇簇篝火,父子倆抵足談話,說了很久很久。阿宣困得靠在他的懷裏睡著了,依稀記得,幹爹的衣裳讓什麽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極不和諧。

那種破洞出現在阿宣的裳上,是很平常的事,但幹爹外表光鮮,衣冠齊楚,阿宣便覺那口子極是惹眼,破了幹爹身上的風雅俊致。

竺蘭楞了楞,指尖停在食譜上,回頭望向阿宣:“誰教你說的這話?你幹爹讓你問的?”

那倒像是魏赦能做出來的事。

阿宣搖了搖頭,水靈靈的大眼眨巴眨巴,過了一會兒,見娘親面露慍色,灰溜溜地竄回了帳內。

竺蘭想或是又在哪個她不知道的時候,魏赦偷偷摸摸去白鷺書院見了阿宣。一想他答應過自己不會再招搖,竺蘭心頭便隱隱然郁悶著惱了起來。

帳中忽傳出阿宣可憐兮兮的小嗓音:“娘親,幹爹明天真的要走了。”

“我知道。”

竺蘭走了過來,一臂扯開羅帷,將活潑亂跳的身子擺正,撈起被褥搭在他的身上,道:“先睡。”

見阿宣還睜大了眼睛,露出依依不舍的渴求之狀,竺蘭心中不知為何又不安地跳了起來,她嘆了一聲,俯身,摸了摸阿宣的肚子,哄道:“你的幹爹不過只是離開一兩個月罷了,又不是不回來。”

阿宣嘟起了嘴,有點不信任:“爹爹離開好多年了,也沒回來,娘親,是不是你不喜歡幹爹,所以他走了,都不來看我了。他是不是也不會回來了?”

竺蘭一怔,被兒子問得手足無措起來。阿宣那雙初見端倪的漂亮桃花眼,噙了蠟燭桔光的顏色,蘊了點點水珠在裏頭,有著不遜於他生父的昳美,他可憐唧唧地嘟著嘴,強忍著什麽,讓竺蘭心裏頭也愈發地滋味莫名,“沒、沒有,娘親沒不喜歡你幹爹,也沒趕他走。何況他那樣的人,是趕不走的。”

要走也是她們母子被掃出江寧,她哪有那麽大的面子。

阿宣仍不放心。

竺蘭又哄了他一下,低低地道:“娘親明天一早去送送你幹爹,行了嗎?”

阿宣這才滿意了,拉上了小杯子,心滿意足地睡去。

也不知他這小性子似誰。

竺蘭睜眼無眠,第二天才亮,竺蘭便起了身,與阿宣一道梳洗,預備走一趟魏府。

但未及出門,小廝已回來,對竺蘭道:“大公子交代過,魏府多事,易遭人嫉恨,竺娘子若無要緊的,就不要再回了。”

頓了頓,於竺蘭又要開口時,小廝叉手恭敬地道:“大公子天不亮便已上路,前往宿州去了,若竺娘子有任何事,只管同我等下人們交代,小的們領了大公子的命,自是不會不敬。”

竺蘭不會真聽不出他的假恭敬,皺了眉頭,“天不亮便走了?”

這麽早。

掌心微微一緊,她忙俯身,阿宣也正仰起了腦袋,雖失望但猶存有一絲希冀明亮的目光望著自己。

竺蘭抿唇,艱難地沈默了一會,又道:“他的熱癥好了麽?”

小廝道:“勞竺娘子記掛了,已好了大半。”

好了大半,那便是還沒好。

“一路迢迢,可知不會有事?”

小廝神色變得微妙,看了眼竺蘭,垂目叉手又道:“這便是大公子的事兒了,小的們也插不了手。”

這小廝擺明了是對她心頭有怨,竺蘭喉間如被哽住,一瞬間作聲不得,蹙眉盯了他半晌,微微地呼出了口氣,牽著阿宣的手往外走,“阿宣,你該上學去了。”

阿宣於是知道沒機會了,很是失望,一路頹喪無比,也不跟竺蘭說什麽話了。

竺蘭咬著唇,忍著與兒子親近的願望,胡亂地想著,她只是一個喪夫多年的孀居婦人,不知道為什麽,明明她與魏赦有著種種的不匹配,但這裏的人連同阿宣在內,都好像明裏暗裏欲施壓予她,讓她真的待魏赦好些,不若就此從了他。

可她不是二八少女,亦不再待字閨中,更無法對魏赦承諾任何。

如果她篤定地告訴魏赦,他這一輩子永遠替不了宣卿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他還會如此熱忱麽?他會不會徹底地清醒過來,便抽身而去?她發現自己竟在恐懼著這一點。

她固然不願意成為一株攀援而生的菟絲花,但哪個女人,不渴望能有一個真正體貼自己,照顧自己,能夠帶給自己足夠的信任和依賴之感的人呢?她是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才找到這麽一個人。

她才二十歲,這輩子還有太長的路要走,阿宣終將羽翼豐滿,也會有他自己的人生之路要走,到時候,她若還是孑然,又該去與誰舉案相對?臥榻之冷,誰人能溫?她從前沒有考慮這一點,但自從來了江寧,自從阿宣入了書院,自從她心裏已開始不知不覺地為他所動搖以後,這般的念頭,便總是電光火石般跳到自己腦海裏頭,令她無法集中心力再去做別的事。就連煮飯,這一兩日,想著他起了熱癥,亦會擔憂得燙傷了手指。

這種久違了的陌生的情緒,一如五年以前,第一眼在河岸之上瞥見宣卿。第一眼的驚艷為她帶來了長久的溫情,也帶來了無盡的痛楚……

這一次,她也不知還能不能用盡自己全部的力氣,再去擁抱另一個男人。但是,她或許不該輕易地放棄了。

“阿宣。”

竺蘭忽然用力拍了拍車門,讓人停下來。

小廝停車,阿宣睜開了眼睛,望向娘親,大大的眼睛裏寫滿了困惑。

竺蘭羞於啟齒,但還是將阿宣抱下了車,母子倆退到了一旁的垂絲海棠樹下。

春紅殂謝,炎夏的驕陽熾熱而暴躁,焦烤著玉河兩岸無數的海棠樹影。水面舟楫輕泊,群鳥翩飛。四際溟蒙,天水一色。

阿宣等了一會兒,看見無數的同窗乘小船往書院而去,漸漸有些心焦,也不知娘親要說什麽,支支吾吾半日了也還不說,扁了扁小嘴。

竺蘭矮身蹲了下來,雙臂搭住了阿宣的肩膀,“兒子。”

她抿了抿唇,秀靨之上掛上了一絲艷麗的霞紅,“如果,娘親要離開江寧一段時日,你能不能好好地待在書院?等娘親回來?”

阿宣吃了一驚,眼珠瞪得更大了,繼而哇的一聲:“娘親,你是不是也不要阿宣了!我就知道!娘親是個壞人!”

他今日因為魏赦受的委屈,全發洩了出來,一時哭得止也止不住,竺蘭尷尬不已,抱住了他哄,又咬唇,難為情地道:“娘親……正是要去找你的幹爹。”

“呃?”

阿宣這淚便像六月天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立馬就不哭了,只剩一道一道忍不住的細細抽噎。

竺蘭哭笑不得,望著兒子紅紅的眼眶和鼻尖,揉了把他的小耳朵,溫柔地道:“娘親有話要幹爹說,說完了就會回了,用不了幾日。可不可以?”

阿宣點了點頭,茫然無比,一時想不通娘親有什麽話要對幹爹說,但還是道:“你早點回來。還有,還有幹爹。”

竺蘭頷首,摸了摸他的小臉蛋,將阿宣抱入懷中,雙臂擁得更緊了許多。

一些更難為情的話,再阿宣無法與她面對面的時候,便更敢說了:“兒子,你想不想要……一個真正的爹爹?”

“想。”

但什麽是真正的爹爹?

娘親的臉頰紅得像果子了,阿宣納悶不已,搔了搔耳後。但娘親卻怎麽也不肯再說,拍了拍他的小屁股,便讓他一個人跟著幹爹身邊的叔叔去書院了。她轉身走了回去。

……

“什麽,你要棄賽?竺家妹子,我是不是聽錯了?”

蘇繡衣這段時日目睹了竺蘭對於廚藝一道的熱忱,對於參與結海樓庖者賽事的執著,怎麽也沒想到,她已殺入了百人,這個當口,她會提出棄賽。

竺蘭沈吟片刻,道:“有別的事沖突了,若我能及時地趕回來,就不必棄賽,若我趕不回,也只好如此了。”

蘇繡衣納悶:“什麽事,比金字招牌還重要?”

竺蘭手裏揉著面團,溫溫微笑。

“有的事,錯過了並非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有的事,卻是完全不想錯過。”

如果他不多心,避起來不見她,不走得那麽早的話,她也不至讓一直努力,並為此付出了諸多心血的賽事最後化作泡影。竺蘭幽幽地呼了口氣。但她不後悔。

不知道為什麽,說開了也想開了以後,對那人的思念,變成了一份明目張膽的,敢放到日光底下,任由人反覆打量的情。也再也不懼,流言搗毀長城了。

坦坦蕩蕩,無需矯飾。

蘇繡衣狐疑地望著竺蘭,“今早,是大公子離開江寧城。那日結海樓他來找你,我猜……”

正欲張口,你們何時私下裏有了這般的情分?

竺蘭點了下頭,猶若石破天驚,令蘇繡衣的口中仿佛可以塞入一枚雞蛋了。

“你……你不是一直厭惡魏赦,看不起他麽?又怎麽會……竺家妹妹,前不久,你還跟我說,你能對你夫君的舊事記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啊。”蘇繡衣一時最快,忙又歉然道,“不是,我絕不是說你不可以另找,只是你這移情別戀……好快,我一時沒跟上……而且又是魏大公子,他那狎妓弄娼的名聲,你就不怕?真是的,他是手腕高段,可你也不是青澀小姑了,怎能就著了他的道兒呢?”

“狎妓弄娼”這詞令竺蘭的額角微微跳了一下,她淺笑回應:“沒,他名聲不好,那是旁人的誤解。”

頓了一瞬,又支起一朵暖如煦風般的笑,堅定、曜目。

“我不怕。”

作者有話要說:  江寧的春天過去了,狗子的春天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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