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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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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嘴裏說出來的話伴著這陣深秋的風傳遍了朱家村每個角落, 千人千種心思,所以在路上看到朱清和提著個包裝精致的盒子往劉富滿家走的時候,原本說笑正熱鬧的人全都用別樣的眼神看著他。

下午在大槐樹底下聊天的人多,朱清和打從跟前過,心上一緊,只得佯裝不知快步往劉家院子走。這會兒家裏只有富滿嬸在忙著做晚飯,聽到清和的聲音, 把菜盆扔到一邊,趕緊跑出來問:“清和啊, 怎麽了?有事嗎?”

朱清和咧嘴笑了笑說:“我來給你們送月餅了。食品加工廠的老板看我幹活賣力,就給了我幾盒月餅, 我就給你們送來了。嬸子你忙啊, 我也先回了。”

富滿嬸提著包裝盒上的紅繩子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光看著那道清瘦的背影快速走遠了。這兩天她也聽說了, 村裏人的嘴是關不住的窗子, 有什麽都能露出來, 想來這孩子也應該聽到了吧?

這會兒年紀正是敏感的時候,別人說一句難聽的話跟拿刀子往心上紮一樣,朱玉良真不是個東西, 讓全村的人去對付個孩子,人能做出這種事來?剛準備回去,聽到身後傳來自家男人的問話:“提著個盒子杵在門口幹啥呢?呦呵,這是昌源食品廠出的月餅,不便宜啊, 從哪兒來的?”

富滿嬸將盒子提進屋裏,臉上不見高興:“清和那孩子送來的,說是人家領導看他幹活實在,就給了他幾盒,這不是給咱們家也送了一盒來。你說,這全村人的毛矛頭都對著個孩子,我心裏怎麽就這麽難受呢?”

劉富滿把身上的臟衣服換下來,也跟著嘆氣:“可不是?咱們家我和大龍都能賺錢,也不在乎那二斤豬肉錢,可有的人家一年到頭都聞不上肉味兒,這回難得有這個機會,誰能放過?都難,可這麽對個孩子,真是說不過去。朱玉良這事做的確實缺德,說的好聽點也是為公家辦事的,不管和朱清和有怎麽樣的過節,也不能這麽算計個孩子。他不是說要聽大家夥的意思?我要是不在家,你就說咱們不要這二斤豬肉,咱家沒把良心餵了狗,去這麽逼個孩子。”

富滿嬸聽了點頭,這才去進屋裏去了,然後想起什麽沖著外面喊了聲:“等秋分種冬麥了,你幫清和張羅下,他還要上學,三天兩頭的請假不好,可別耽誤了學習。”

劉富滿笑著應了,別人都說他怕老婆,沒眼光才娶了這麽個母老虎回家,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婆娘雖然嘴上不好,但這顆心是大善,比那些滿嘴說好聽話卻爛了心肝的人強多了。

村裏宛如罩了層陰雲,朱清和所到之處,村裏人都用別樣的目光的看著竊竊私語,剛開始他確實在意,睡了一晚上反倒覺得沒什麽了,照樣該做什麽做什麽,好似沒發生這件事一樣。

但是這種情緒經過發酵膨脹後終會有人忍不住發作,所以朱清和被人攔住勸說的時候,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他反而覺得有些可悲,眼前這個人分明手腳健全,一家人的日子卻是最難過,在村裏是出了名的困難戶。但是老話就把一切說清楚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事實確實如此。

“清和,你就當大伯求求你了,我家裏那麽多口人,年年連吃飽飯都成問題,這豬肉連想都不敢想,你不能只顧著你,硬生生的把我們這點念想給斷了啊。你就和你大伯說一聲,說你答應拆不成嗎?不就是個破窯洞嗎?你還惦念什麽,難不成下面還有金子不成?”

朱清和認真打量眼前的人,雖然清瘦但是看起來很精神,一身邋裏邋遢的打扮,好言好語的話下面滿是暴戾,像是只要他說一句不,就會沖破這道線來收拾他。大抵什麽時候都會有好吃懶做的人,總覺得全世界的人都應該同情幫助他們,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人們的可憐和饋贈。

朱清和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而是淡淡的說了句:“大伯應該去洗洗身子了,身上都有味了。”

那人當即面紅耳赤,臉色十分不好看,怒道:“你個小崽子說什麽?虧得村裏人還誇你書念的好,我看你全都念到狗肚子裏去了吧?你怎麽就這麽自私?只有你自己在這世上活著,我們全都該死了?你是獨活草嗎?怪不得你家裏人都把你給攆出來,這種不是人的東西要是擱我家,我也不要,還不如生下來就給摔死,也省得天天給自己找罪受。”

朱清和的臉上閃過一抹嘲諷的笑,真是他的好大伯,玩的一手好心計。對於這些天天盼著天上掉餡餅的人來說,哪天天上真的掉餡餅了,他們才不會把怎麽做人放在心上,眼裏只能看到實實在在的東西,所以也很容易被人利用。就算這人罵的再難聽,對朱清和來說也無關痛癢,既然別人不曾為他考慮過半分,他又不是觀音菩薩座下的弟子,沒普度眾生,救濟世間的義務。

那人見他不接話,以為他是怕了,罵的更狠,唾沫星子亂飛:“我告訴你,你要是敢害得我們家領不上豬肉,我提著刀去你家找你,我砍不死你。”

朱清和的面皮終於松動,眼看著圍起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他嗤笑一聲道:“哦?也是,進了號子裏好歹有牢飯吃,天上掉飯,多好的事。你最好再能耐點,找兩個人伺候你,把飯送到嘴邊不是更好?”

“你這是對長輩說話的態度?太沒教養了。我今天就代你老子好好教訓你。”說著還真擼起袖子,作勢要打清和。

朱清和臉上的表情全數斂去,剎那間風雲變幻,散發出一陣陌生又嚇人的兇惡,聲音低沈又寒意遍布:“都張大眼睛看清楚了,是誰先動手的,克別到時候把賬全算在我頭上。大伯,你的身子骨結實點,我要是一不小心打斷了你的骨頭,可別來找我要錢,畢竟我都不敢吃豬肉,怕餓死呀。你可以去找我親大伯,他不是嫌我不回家?我回呢,只要他把我惹出來的這個爛攤子給解決了。你到時候要是真爬不起來,找他要錢去,他櫃子裏多的是花不完的票子。”

那人經不住被朱清和這麽激,真往朱清和臉上甩巴掌,朱清和輕松地接住枯瘦如幹柴的手腕,用力一握,利索地錯開身子繞到身後,朝著屁股上就是一腳,那人尚沒緩過勁兒來已經趴在地上,撲了一臉土。

朱清和嫌惡地看了眼自己的手,這人真不知道有多久沒洗過,一股黏膩感,真讓人受不了。

“你是長輩,我不想和你動手,誰給你許諾你去找誰。再說句難聽的,全村人吃豬肉,要我一人睡大街,倒是好法子,憑什麽?我不怕你們拿刀來找我,大不了,咱們去警察局說說理去,誰鼓動鬧事,誰把村裏的票子裝進自己的口袋,占這麽多畝地,兩斤豬肉就打發了,別把錢塞進了哪個人的口袋裏了吧?”

這個時候朱清和一身戾氣,一點都不像個十四歲的孩子,在眾人看來他就像只胡亂咬人的瘋狗,可是這些話卻不知怎麽的他們就全聽進去了。細細一品還真有些道理,土地什麽時候都是香餑餑,憑什麽兩斤豬肉就給人占了?這地是集體的,是整個朱家村的,他們選了可靠的人來管事,為什麽到頭來什麽都不知道?總是朱玉良說什麽就是什麽,他暗地裏是不是也收了好處?村裏人選他是給村裏人做好事的,現在怎麽反倒像是選了個祖宗出來供著?解放這麽多年了,封建老一套都成了舊歷史了,誰知道在這麽個破村子裏又鬧出來了?

多年之後那裏都嚷著政務公開透明,而朱家村這個時候潛藏在當中的不穩就爆發出來了,如果不能很好的壓下去,朱玉良這村長會很難當。

富滿嬸剛從娘家回來,聽到村裏圍著朱清和,把手裏提著的一串大蒜抗在肩上就趕緊往過跑,穿過人群看著躺在地上直哼哼的大福,過去踹了一腳,扯開嗓子罵道:“誰不知道你家裏的人個個懶,不想吃苦還想吃飽肚子,你做夢呢?活了這麽大把年紀的人,不說給你家那些個小子們帶個好,現在出息到欺負孩子了,真給你家祖宗丟人活敗興。肯定還有人心裏不舒坦,不吃這二斤豬肉就不能活了?和著是什麽靈丹妙藥,讓你們這麽逼個孩子?

那天誰沒看見?朱家把這孩子從家裏攆出來了,我倒是不知道這說出去的話,攆出去的人,說收回就能收回的?做事不動動腦子,不摸摸良心,活該你們為了這二斤豬肉要死要活,

走,別理他們,一群沒人性的瘋狗,嬸子今兒做好吃的,吃了飯再回去,你就別動鍋竈了。”

朱清和暴躁的心就這麽被安撫下來,他這一輩子能有這麽幾個人向著自己就很知足了,所以和這些人動什麽怒?說起來,全是為了自己罷了,憑什麽要為他想?人本性如此罷了。

朱玉良這會兒正在家裏等著聽好消息,朱玉田總算聰明了一回,想到去找大福那個眼裏只能看到好處的。

“我也想早點把這事給敲定下來,你也知道人家博西礦業的老板是看在我們兩多年的交情上,才願意把廠子落戶在咱們這裏,要不然人家才不願意等。這朱清和不識相,竟是給添亂,鬧得我心上這兩天也是不痛快。”

“哥,這次那小子把全村的人都給得罪了,你看著罷,肯定能成。”

朱玉田的話音剛落,聽到外面自家媳婦說“大福來了啊。”面上一喜,笑著說:“看,這不送好消息來了?”

朱玉田出去趕緊將人迎進來,只是看到大福走路姿勢怪異的樣子,忍不住笑著問:“大福你這是怎麽了?昨天見你還好好的,今天就瘸上了?”

大福捂著被擦破的腮幫子瞪著兩只眼指著朱玉良說:“你這人不厚道,真是把我當傻子捉弄?說,你是不是收了人家大好處?土地那麽值錢,你兩斤豬肉就把我們打發了?”

朱玉良一臉莫名其妙,看著大福被氣笑了,問道:“你這到底是從哪兒聽來的?誰胡說八道呢?我要不是為了村裏,我惹這個麻煩做什麽?你們別聽風就是雨,我當了這麽多年的村長,什麽時候不向著村裏人了?”

大福覺得自己的下巴腫起來了,疼的抽氣,他不管不顧地說:“還能有誰?你的那個侄子唄,他都說了,誰不信?朱玉良,我告訴你,我這打可不能白挨,你得給我看病,你侄子那手勁大的,看著是沒吃飽飯的,力氣怎麽這麽大?我這一把年紀,不說這張臉了,就說這腰,腿全都疼的厲害,你說他有沒有給我踹斷骨頭啊?朱玉良,你還是跟我去看趟大夫吧,我家裏還等著我養活。”

朱玉田算是看明白了,大福這是沒在朱清和那裏討了好處,倒訛上他們了,當即來了脾氣,指著他說:“你這人是怎麽回事?沒鬧明白呀?不是我們不給你發豬肉,是朱清和他不挪地方,人家廠子沒法進來,咱們也沒法領。你這鬧了半天到底鬧清楚是怎麽回事沒?怎麽反倒賴上我們了?”

大福梗著脖子說:“朱清和是你家的崽子吧?他打了我,我不找你們找誰?別的不說,先給我看病,我這今天連窩頭都吃不下去了,得喝點粥,玉田,讓大妹子給我熬一碗,裏面別忘了放紅棗,我就愛喝那玩意兒。”

朱玉良狠狠地瞪了一眼朱玉田,還以為他出息了會辦事了,誰知道到頭來惹上這麽個無賴,沒好氣地說:“你自己看著辦,真是白高興一場。”

朱玉田自己家裏這日子快過不下去了,哪有錢應付大福,要追大哥,卻被大福給絆住了,他用一雙臟的讓人作嘔的手拉著自己,讓朱玉田惡心不已,怒道:“誰打你找誰去,朱清和自己過日子跟我有什麽關系,我是他老子也管不了他。”

大福登時睜大眼睛不滿地說:“你們不是說要把人接回來?這不就還是你們家的?外頭的人都罵我和小孩子計較什麽,我看他也夠窮酸的,肯定沒錢給我看不起病,所以還是找你保險點。我這身子……哎呦,可真是快廢了。”

朱玉田總算知道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個什麽滋味了。

朱清和跟著富滿嬸往家走,見她這麽小的個子身上背著這麽多東西,接過來說:“剛才您不該出來的,惹人呢。”

富滿嬸笑著用空著的手摸了下他的頭,說道:“我這輩子惹的人還少?當年我和你姑可是出了名的嘴毒,很多人背地裏都說我們肯定嫁不出去,可你看我們兩的日子過得不比誰好?嬸子帶了豬下水回來,給你炒個肥腸吃。以後要是再聽到這話就別理了,怪鬧心的。現在鬧成這樣,村裏肯定得出面給個說法,你大伯真夠缺德的。”

朱清和也覺得大伯應該坐不住了,他剛才說那些話的時候確實有點口不擇言,但是他還是覺得有種莫名的感覺和自己的心碰了一下,現在才明白過來,也許是他的話和人們心裏真正的心思撞在一起了。也許他們一早就不相信朱玉良了,只是沒人開這個頭,所以他們只能憋在心裏,不敢說,而現在他既然冒了這個頭,更將這種感覺擴大,只怕在平靜的湖水下面早已經是波濤暗湧。

“也不知道今天這麽一鬧,以後還會不會有人來找麻煩,如果能一口氣全部說通,倒也省得麻煩了。”

富滿嬸拍著他的肩膀,什麽也沒說,能說什麽呢?這亂七八糟的事情在她一個大人聽來都覺得頭大,更何況這麽小的個孩子。走到院子裏,她眼前一亮,笑著說:“看我給傻了,你要不來我家,和你大龍哥住一塊去,那些人也不敢來我家。”

朱清和也不知怎的想到那天見到的健壯有力的肌肉,心下一頓,趕緊搖頭:“不了,家裏還有很多事情要忙,不方便走開。我也不怕他們,您放心。”

富滿嬸也知道自己勸不住,就沒再多說。

只是有些事情明明料到了,卻還是希望能就此消停下來,果然他剛躺下沒多久,就有人對著窗戶砸小石頭,一下一下跟敲鼓點似的,紙糊的窗子哪能受得住?朱清和頭都被砸了下,擦著邊過去的,應該破了口子了,他聞到一陣刺鼻的鐵銹味。

心頭突然冒起一陣火,這些人真是欺人太甚,他下地拿起靠在門後面的結實木棍打開了門,這本來就是他以防萬一備著的。不管外面有什麽牛鬼蛇神,他都不怕,死過一回了,還有什麽能比死更讓人絕望?

顯然窗戶外面的人也沒料到他會開門出去,朱清和在開門的剎那拉了燈繩,頃刻間昏黃的暖光灑遍地面,更將外面的那個人影也照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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