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絹帕細心拭去宋瑜臉上汙痕,這才看到除了臉上,她手背也有一處明顯劃傷。像是被利器碎石蹭破了皮,瑩白肌膚上紅紅一片,澹衫心疼地執起她腕子查看,被宋瑜眼疾手快地背到身後。

她眨著大眼左顧右盼,狀似無意地警告:“不許告訴阿母。”

倒不是特意隱瞞,只是龔夫人知道必定小題大做,宋瑜不想讓她憂心罷了。

不遠處謝昌自然捕捉到這一幕,眼裏愧疚更甚。若是能夠,他寧願替她受傷。

他們在那條小徑上確實差點出事,宋瑜的手碰在了石壁上,當時她一聲不吭,事後才知道傷的不輕。謝昌要替她查看,宋瑜紅著一雙眼睛端是不肯,她心中大約仍在賭氣,脫口而出:“男女有別,謝郎君請自重。”

謝昌被她氣笑,語氣難免有些重:“我跟你早已定親,明年你就要嫁到我家來,難道如今連看一眼傷口都不行?”

宋瑜半天沒能說出一句反駁的話,反而耳朵率先紅了,斂下長睫轉身就走,“我知道了。”

她沒仔細路下,一腳踩進泥潭裏,濺了一裙擺的泥水,臉上也不能幸免。運氣差到極致宋瑜反倒不生氣了,她胡亂抹一把臉側的泥,撲哧一聲啼笑皆非地看向謝昌,伸手到他跟前,“不是什麽大傷,回去上點藥就好了,小時候我跟大兄偷偷爬墻摔下來一次,彼時躺在床上三天沒能動彈,可比這嚴重得多。”

她總算打開了話匣子,謝昌心中歡愉,嘴角弧度上揚,勾出個爽朗笑意,“我家中有專治跌打擦傷的藥酒,明日就送到宋府去。”

說罷怕她出言拒絕,走到溪邊掬了捧水給她洗凈傷口,動作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若是給他的友人看到,定要好好戲弄一番。謝家大郎弱冠之年,早早地便要踏入婚姻墳墓,從此為家庭生計奔波操勞,斷送了自己的紅顏路,成為若幹人種最稀疏平常的那一類。

那又如何?謝昌挑唇如是想,若是能將她娶回家,粗茶淡飯也甘之如飴。他希望與她平平淡淡地白頭偕老,成為阿母阿耶那樣共度一生的夫婦。更何況有他在,決計不會讓她吃半點苦頭。

馬車共兩輛,宋瑜跟兩個丫鬟坐在後面,粗布簾子一放下她便倒在了妝花引枕上。

一不留神碰到手背傷口,疼得齜牙倒吸一口氣。“累死人了,阿母可真放心把我跟謝昌留在最後,萬一他欲對我行不軌之事,我連逃跑都沒去處。”

薄羅正在給她清理傷口,車上沒準備,只有先拿絹帕湊合著包紮了下。聞聲眉頭舒展,彎起眸子揶揄,“夫人是放心謝郎君的品行才會如此,依我看夫人實在明智得很,姑娘沒瞧見方才謝郎君的眼睛一直沒從您身上移開,簾子都放下了還……”

話音未落便被宋瑜捂住了嘴,她已經臊得臉頰通紅,水眸泛起粼粼微波,“誰教你的亂嚼舌根?”

薄羅吐了吐舌頭,“府裏三五不時有婆子丫鬟圍聚,婢子好奇就上前湊了回熱鬧。”

說得可跟委婉,恐怕不止一回。

宋瑜也不戳穿,嗔了她一眼重新倚在引枕上,“日後不可再這麽說了,否則就罰你對院裏杏花樹說話,沒我允許不能停。”

薄羅腦子裏迅速過了一下畫面,登時臉色一變,膝行上前討好地給宋瑜捏手捶腿,“姑娘行行好,我可不想被全府上的人當傻子。”

這下不止宋瑜,連澹衫也笑出聲來,以自作孽不可活的眼神乜她一眼,搖了搖頭。

夜幕低垂,一行人總算趕在關城門前回來,遠遠便能覷見宋小郎站在府門口。

身旁仆從不知跟他說了什麽,被他拿拳頭狠狠砸了兩下。宋琛與宋瑜是一母同胞的嫡子,只比宋瑜小了一歲,仗著比宋瑜高了半個頭便嘚瑟不已,終日以兄長自居,為此被耶耶打了好幾回。

他雖然愛欺負宋瑜,但心底裏對她是真正親近,半大的少年了還總腆著臉對她撒嬌,幼稚得要命。宋瑜有時招架不住便叫他“宋撐撐快滾”,說他吃飽了撐的,每當此時宋琛便拿臉狠狠地蹭她的,像一只未被馴服的山貓。

目下那張清雋俊秀的臉就在前方,他正笑瞇瞇地同謝昌說話,老遠就能聽見他在邀對方留下吃飯。可惜晚間有宵禁,謝昌不能久留,同宋琛和龔夫人辭別後便勒馬離去,臨了忍不住往宋瑜所在看了一眼。

那含笑一眼如沐春風,清朗俊逸,轉瞬即逝。

宋瑜抽回思緒,踩著腳凳下車,一擡頭宋琛已經站在她跟前,興趣盎然地問:“山上好玩嗎?燒香拜佛時可有替我祈福?”

宋瑜理了理裙擺才擡頭,故意笑得明媚,“你在想什麽呢?當然沒有了。”

他兩人的相處之道與旁的姊弟不同,旁人都是相親相愛相互扶持的,她和宋琛卻以互相打擊為樂趣。十幾年來如此成為習慣,稀罕的是感情甚篤。

宋琛痛心疾首地嘆了口氣,“真個不孝女。”

此話正好落入龔夫人耳中,少不了又是一頓罵,耳提面命:“胡鬧,不得對你阿姐無禮。”

宋琛眼疾手快地逃開,頑劣一笑,“阿母快進府吧,阿耶和大兄在正堂裏候著,特意等你們回來一起用飯。”

宋家長子宋玨是姨娘秦氏所出,今年二十有三。宋老爺再不服老,也得承認身體大不如前,是以泰半家業都交予宋玨接管。宋玨是個頭腦聰明、精明果敢的後輩,將宋家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為此秦氏在府裏走路腰桿子都直了不少。

宋琛年紀小,玩性又大,對那些算數賬本絲毫不敢興趣。即便宋老爺有心培養他,最後也無疾而終,只能安慰自己時候未到,強求不來。龔夫人較宋老爺嚴厲得多,她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宋玨獨占家業,屆時想從他手中收回可不容易,那孩子心機深沈,根本不是宋琛能比擬的。

她目下對宋琛頗有些恨鐵不成鋼,限制了他出府的次數,不許他同往日結交的狐朋狗友來往。宋琛反抗過幾次,均被府裏仆從扛著回來了。他在家裏悶了三五天,得知龔夫人和宋瑜要回來後,便迫不及待地到門口接應。

不能出去,看看外面的藍天白雲也好啊。

翌日謝府果然送來了藥膏,是宋琛大大方方拿給她的,“聽說你手上磕傷了?姐夫差人送來了藥膏,他對你可真上心。”

宋瑜正在房間試香,屋裏月季薔薇蘭花各種香料混雜,香得嗆人。她卻恍若未覺,從小聞著業已習慣,偏頭見宋琛在窗口站著探頭探腦,還當他有什麽要緊事,便招呼薄羅把人喚了進來。

白瓷罐兒在桌上擱著分外惹眼,眼前浮現謝昌專註的眼睛,在腦海裏揮之不去。宋瑜打開塗在手背上,清涼止疼,果真比她用過的藥都好。待澹衫將藥膏收起,她才想起來問:“誰是你姐夫?”

“容我想想。”他斜倚在桌旁裝模作樣地思考起來,“似乎是謝家的嫡長子,名為謝昌,容貌風采都稍遜我一籌,不過已是人中龍鳳。哦,昨兒個還送你跟阿母回來的……”

話沒說完被宋瑜拿軟香糕堵住了嘴,本想讓他住口,哪知話越來越多。“你快閉嘴。”

宋琛嚼了兩口吞下,還想要說什麽,被房中香味嗆得打了個大噴嚏。他揉揉鼻子一臉嫌棄,“你這兒還是十年如一日地難聞,試香在香坊裏做不就好了,非弄得家裏烏煙瘴氣。”

他可真煩,宋瑜親自把人哄到門邊,末了還不忘囑咐一句:“你記得捎信給大姐,讓她抽空回家一趟。”

大姐年初才嫁去鄰城,對方家庭是做瓷器生意的,日子雖不如宋家錦衣玉食,但也算衣食無憂。並且她是大婦,聽阿母講男方待她極好,幾乎不讓她幹重活,如此說來不算委屈她。

從山上回來當晚,宋瑜坐在浴桶裏仔細查看了身上,並無絲毫異樣。她知道的不多,都是大姐宋瓔給普及的。阿姐說圓房後身體會有不適,可究竟怎麽不適法卻沒明說……

宋瑜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把宋瓔盼來,已是七八天之後的事了。

待宋瓔跟宋家二老見罷禮,她便命薄羅請人過來。

姑娘家說時常聚在一起說私房話,不足為奇,薄羅甚至體貼地為兩人闔上菱花門。

宋瓔生得漂亮溫婉,性子柔和,雖跟宋瑜不是一母所出,但待她一直親昵。這會兒見她巴巴地瞅來,不由一笑:“這是怎麽了?”

實話實說宋瑜可開不了口,她幹脆采取迂回婉轉策略,“前天我跟阿母一道去大隆寺上香了。”

見宋瓔沒反應,便癟癟嘴補充一句:“說是要為宋謝兩家祈福,非要把我拉上,是謝昌為我們開的路。”

宋瓔總算明白了她的意思,抿唇一笑捏了捏她手心,“你跟謝家的婚事是早就訂下來的,再有不久便要完婚了,日後萬不可再說這種話。”

“可是阿姐……”宋瑜反握住她,神情苦惱,“我沒成過親,自然害怕。聽人說洞房之夜要、要做那事……她們說疼得很,是真的嗎?”

她前半句惹人發笑,後半句便讓人難以回答了。

饒是兩人關系好,宋瓔也免不了臉上一熱,“這、這教人怎麽說!”

“那阿姐當時呢?”宋瑜眨了眨盈盈水眸,滿含希冀,眼睛漂亮得像點綴了千萬星輝,“疼不疼?”

宋瓔臉如火燒,得知她是真煩惱,不好拂了她的意。環顧一圈見四下無人,才敢貼在她耳邊喁喁細語:“這得看男人的本事……彼時我在床上躺了兩天,連路都走不成……”

☆、5平康裏

宋瑜沒料到得來這麽個答案。

她非但走路好好的,而且一口氣下青武山不費勁。宋瓔又說若兩人真的圓房,私.處會有感覺……宋瑜將她的話來回斟酌思考,如此說來她還是清白身子?

思及此心境陡然開闊,情不自禁綻出輕松笑意。只然而還沒高興多時,又想到那個男人沈睡的面容……如果他對她什麽都沒做,那、那她的藥性是如何解的?

她雖養在深閨,但從宋琛那兒多少了解一些。那種藥出自平康裏,需要男女行房才能紓解,譚綺蘭既然有這藥,便與那地方脫不了幹系。宋瑜並不打算善罷甘休,她險些害得自己身敗名裂,這口氣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

至於那個男人,只消一想起他平靜冰冷的眼睛,她便惶惶不安。沒發生關系最好,最好,再也不相見。

宋瓔家中有生意需要照拂,跟前離不開人,是以當日就得回去。饒是宋瑜想留她住下,軟磨硬泡一番依然得送她離開。依依不舍地望著走遠的車輿,青石臺階下宋瑜立在石獅旁,遠眺頭頂穹隆,一時惘惘。

春風拂面,吹散了她身上淡雅清香,身後傳來宋琛懶洋洋的聲音:“自打從大隆寺回來你便不大對勁,莫不是被佛祖洗了腦子?”

正門是他近來走動最多的地方,跟守門的仆從打成一片,真像個被困在金絲籠裏無能為力的雀鳥。

宋琛並非不愛念書,他腦子靈活得緊,晦澀深奧的文章一讀便懂,融會貫通,很有領悟能力。可惜幼時被龔夫人逼得緊了,教他念書的夫子嚴厲苛刻,非打即罵,旁人做的壞事卻冤枉到他頭上。

彼時他心高氣傲,哪能忍受這般侮辱,一怒之下沖撞了夫子。宋老爺得知後潑天大怒,將他狠訓一通,宋琛心中不甘,從此學業便不大上心,漸次荒廢。他被外邊結交的紈絝子弟帶壞了,終日不務正業。

宋瑜皺了皺眉,“你這樣對佛祖不敬,小心死後下阿鼻大地獄。”

年關將過便說死啊活的,她可真下得去口。宋琛連連呸了兩聲,將她拉到卷殺鬥拱下來,避開風口:“後日阿耶有意讓我跟大兄出一趟門,去年冬天制作香料的成本準備不足,損失不少生意。這才入春便要到人家花圃裏去,若是能談成這筆交易,往後新鮮花瓣都不用愁了。”

宋瑜點點頭,這事兒她是知道的,整個冬天耶耶都一臉愁容,過年那幾日才露出笑顏。“你是該跟著一塊兒去,家裏生意總要開始著手打理的,總不能日日蹲在院門口過活。”

宋琛跳腳,“我都半個月沒出門了!”

簡直快要憋死人了!他看門外來來往往的人流,再看一眼門口杵著的兩個仆從,煩躁地拂了拂袖襕,大步往正院走去。立在垂花門前踅身看她,“我同阿耶說了,到時你陪我一塊兒去。”

宋瑜拾階而上,仰頭面露不解,“我去做什麽?”

兩人之間相隔一個臺階,宋琛又比她高出一截,他滿意地拍了拍宋瑜頭頂,“你對香料天生敏感,能分清種類良莠。再說了女人對女人最為了解,姑娘家最愛什麽香味兒,你可比我和大兄了解得多。”

合著宋瑜那天沒什麽要緊事,出去散散心也好,她思量片刻便頷首應下。

讓薄羅調查的事隱約有了眉目,譚綺蘭確實跟平康裏的人有接觸。

宋瑜將那晚的事粗略跟兩人提了,只不過隱瞞了進錯房間一事,她只說在龔夫人那躲避一夜。薄羅和澹衫從她八歲起便在跟前伺候,她對兩人較為信任,叮囑二人對此守口如瓶。薄羅聽罷義憤填膺,狠啐一口:“婢子一直就覺得譚女郎心眼狹隘,愛找咱們姑娘麻煩,未料想是這般陰狠毒辣之人!”

就連澹衫都忍不住嗟嘆:“人心難測。”

薄羅手段多,是個能言善道的人,出府一趟都能跟打聽出近來隴州發生的大事。眼下她拿了一封信遞到跟前,“那平康裏的老媽子是個守財奴,起初矢口否認,後來拿點錢賄賂便什麽都說了,這封信便是譚女郎同她暗通的。”

信上火漆已被拆封,宋瑜打開細讀了一遍,挑唇一笑,眼裏不無譏誚,“這信裏的內容若是公諸於世,足以讓譚綺蘭的名聲毀於一旦。”

她命澹衫將信放在妝奩底下,時候不早,收拾一番便要跟宋琛前往花圃。

澹衫心懷疑惑,藏得不露痕跡後擡眸問道:“姑娘為何不把信中內容流傳出去?她上次事情沒成功,定不會善罷甘休,咱們不如先發制人。”

宋瑜正在挑出門的衣裳,“正是因為她不會善罷甘休,我才需要拿捏住她的命脈,若她再生是非,這封信的內容可就不止咱們三人知道了。”

宋瑜從未想過要饒恕譚綺蘭,女子名節尤其重要,她竟當兒戲一般害人。旁的或許還好說,偏偏這回踩著了宋瑜的七寸,別看她平時嬌嬌弱弱,在龔夫人那樣睿智強勢的女人身邊長大,總歸不會太懦弱。

天氣仍有些涼,宋瑜穿杏色大袖輕羅衫,束高腰,她本就是個纖細長條子,如此打扮更顯得亭亭玉立。石榴紅披帛襯著瑩然如玉的瓜子臉,顏色舉世無雙,碧青妙目光華流轉,顧盼生輝。

薄羅給她略修眉毛,對著鸞鳳和鳴鏡由衷稱讚:“將來誰能跟咱們姑娘作配,可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數她最油嘴滑舌,讚美的話宋瑜從小聽得多了,目下多少有些麻木。

寶髻松松挽就,頭戴勾雲金翠花鈿,看一眼時候差不多,便往大門走去。他們是去談生意的,人多了反而添麻煩,況且有大兄和宋琛在場不怕出事,宋瑜便將薄羅澹衫留在家中,獨自坐上前往花圃的車輦。

花圃位於城外向西三四裏的地方,共有十來畝,舉目望去一片汪洋花海。孟春時節百花盛開,美不勝收,簇擁成團煞是喜人。

宋瑜立在輦車上望向前方,被眼前美景震懾,從不知道城外還有如此境地。

“還不下來?”宋琛行到她跟前伸手相迎。

宋瑜訥訥地扶穩他手臂,踩著腳墊下車,“我怎麽從沒來過這地方?”

宋琛笑她傻,“這是前年才培育的花圃,別說是你,連我都第一回來!”

她環顧一圈不見宋玨,門口有兩三仆從佇立,看模樣是打理園子的人。前頭有一個而立之年面目慈祥的管事引路,宋瑜一壁走一壁低頭看月季,這花圃打理得有條不紊,分門別類,難怪遠遠看來花枝繁盛。

幾人走了一段路她才想起來問:“大兄呢?”

管事笑容親切,“宋郎君與我家園主是舊識,方才已前往小院敘舊了。女郎莫著急,他們議完事後便到。”

宋瑜循著他視線看去,果見花圃東南角另僻了一間院落,門前清冷,與園裏爭奇鬥艷的光景截然不同,看著甚為孤僻。宋玨常年出外,廣交各路友人,兩人相識並未引起註意。管家領他們到前方堂屋小坐,面前各放一盞花茶,茶味清冽飄香,是此處的特色。

宋瑜端起豆彩繪花枝茶杯小啜,果真與平常喝的不同,忍不住又多喝了兩口。

昨晚大風,吹落不少花骨朵兒,管家急著去打理,便讓一名仆陪伴在堂屋門口,愧疚連連地退了出去。宋琛對此不以為意,揮手讓他忙自己的。

“這地方看著挺奇怪。”宋琛環顧屋內一周,負手立於八仙桌前一臉凝重。

宋瑜偏頭,一門心思全在茶上,隨口敷衍了句:“哪裏奇怪?”

宋琛向前兩步,摸了摸桌子,“這屋裏桌角弧度圓滑,像是刻意磨平的樣子,不僅桌椅,幾乎所有尖銳的角落都如此。而且既然種花,屋中大都會擺放盆栽,可惜我找了一圈也沒見著。”他順手敲了敲條案,“桌上沒有燭臺,這就更奇怪了,誰家夜裏不點燈?所以我猜測……”

宋瑜端著茶杯的手一顫,茶水灑在襦裙幾許。

“我出去收拾。”她連忙起身,顧不得宋琛疑惑目光,匆匆步出屋內。

她立於廊下,舉起袖襕碰了碰額角才發現驚出一身冷汗。不會這樣巧的,一定是她想得多了,宋瑜如是安慰道。

她低頭撣去身上水珠,平覆罷心情正欲踅身進屋,一擡眸便看見遠處行來的二人。

一個風姿清舉,英武俊朗,正是她的大兄宋玨無疑。而宋玨身旁……那人穿墨色圓領袍,隔得太遠看不清面容,但給人感覺陰霾冷鷙,他手中持一紫檀拐杖,正緩緩往堂屋走來。

宋瑜心墜谷底,宋玨已經看見她,她無處躲避。

☆、6玲瓏意

原野惠風暢暢,天朗氣清,宋瑜雕塑般杵在檐下,風吹得手腳冰涼。

披帛從她粉頸前輕柔拂過,搔得臉頰酥酥麻麻,她蹙眉按下錦帛戰戰兢兢地立於一旁,聲如蚊吶:“大兄。”

她對宋玨雖不親昵,但也從未如此忐忑過。宋瑜盡量維持鎮定,不去看他身旁的人,低眉斂眸,可惜緊緊交握的雙手出賣了她。

宋玨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她手上,頷首應下,側身向她舉薦身邊霍川:“這是成淮兄,先前於永安因緣結識,不日前才到隴州,是花圃的園主。”說罷又向霍川介紹她,“這是家中三妹,對各類香料過目不忘,今日帶她一同出來是為此事。”

宋瑜長睫毛微顫,掩住了靈動水眸中的慌亂。

她不敢說話,生怕對方認出自己來。他是個瞎子,理應認不出才是,也不知那晚她發出聲音沒,萬一聽出了她的聲音可不得了……宋瑜悄悄擡眸覷他,近看五官更為精細,融融日光下冷意徹骨,他黝黑深沈的眸子凝聚一處,聽聞宋玨所言薄唇微挑。

正是這一笑讓宋瑜頭皮發麻,但聞他問:“令妹家中排行第三?”

宋玨笑著解釋:“確實數三,不過三妹稱呼於此無關,是幼時叫慣了的乳名。”

姑娘家乳名大都嬌嬌悄悄,鮮少有人叫三妹,嬌憨之中別有一番旖旎滋味,這是宋瑜最親近的人才能叫的名字。她不知霍川是否想起什麽,唯恐他出言刁難,萬幸他只問了這一句,便淡聲有禮道:“幸會。”

宋瑜抿唇含糊應了聲,擱在平時是極無禮的,可她真個怕極了。他們那樣親密無間地貼著睡了一夜,饒是什麽都沒做,她也是被玷汙了清白……霍川大抵沒認出她,對她的無禮不以為意,與宋玨並行走入堂屋。

她在門邊楞楞地站了許久,直到手腳僵硬緩和了些,頭頂著青天白日,才長長籲一口氣。

總算活過來了,他沒認出自己,果真如他所說的一般,幸甚至哉。

他們談生意宋瑜是插不上話的,她借衣裳潑濕為由留在廊外。

花圃裏的小院很別致,稱不上雕梁畫棟,卻彩繪精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宋瑜碰了碰廊下圓柱,指腹不見絲毫灰塵,想來家主是個頗幹凈潔癖的人。她目所能及是一片茫茫花海,顏色艷麗,爭相綻放,不由得心神往之。

若是能住在這地方,不知該多麽妙趣。

然一想到霍川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她便渾身一抖,連忙摒除這荒唐想法。

衣裳早已蔭幹,宋瑜卻不想進屋。裏面不時傳來大兄沈穩的聲音和宋琛難聽的鴨嗓子,間或夾雜著一兩句平靜淡漠嗓音,聲音不大,姿態十足。宋瑜在大隆寺沒聽過他說話,如今細聽之下覺得他音色十分特別,低沈悅耳,仿若潺潺淌過溪石的流水,最終匯入心扉。

相比之下宋琛遜色不少,他最近處於變聲期,一開口便猶如一把殺豬刀,聽得人心肝俱顫。

胡思亂想之際,管事推著把木雕輪椅走來,到她跟前笑問道:“女郎因何不入屋中?”

宋瑜手被在身後緊緊捏著繡金衣緣,隨意扯謊,“方才有些氣悶,便出來透透氣。”

“可是身子不舒服?”這位管家對人很是關懷,聞言便要招人去請郎中,被宋瑜趕忙制止,他便又道:“稍後家主與令兄弟要一同前往花圃,女郎正好一起跟著,院中花開正盛,看一眼想必便會忘了身體不適。”

宋瑜想拒絕,奈何招架不住對方盛情邀請,管事不待她開口便笑呵呵地入了堂屋。

她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真疼。

堂屋條案旁,霍川端坐在八仙椅上,正與宋玨商議花瓣供應數量與價格。宋玨有意長期來往,日後宋家所需鮮花都由此地負責,給的價格亦算公道,只不過開的條件略精明了些。

與此同時,他要求花圃日後只做宋家生意,互往互利。唇亡齒寒的道理誰都懂,可霍川憑什麽答應他?他價錢確實比旁人高,難道僅憑這一點,便想拉攏他為宋家賣命?

霍川細細摩挲雲紋扶手,“林翡欲拿什麽來說服我?”

宋玨料定他不會輕易同意,兩人認識多年他依然是這副清冷模樣,凡事以自身利益為先,從不情感用事。正因為如此,才是生意場上最理想的夥伴。

屋中靜了片刻,管事推著輪椅到霍川跟前,打破僵局。他起身坐到輪椅之上,烏黑瞳仁凝望前方,“不如先到園裏查看一番,林翡再決定是否要與我合作,省得生意談成了,你卻對我園裏培育的品種不滿意。”

聞言管事忍不住插話,“家主無需謙虛,我卻覺得今日園裏花香尤甚,不知是否昨夜刮風緣故,連廊檐下都是馥馥香氣。”

霍川挑唇一笑,不置可否。

宋玨、宋琛緊跟著起身,“也好,那便先去園裏看看罷。”

幾人相攜走出內室,宋瑜正坐在圍欄上心煩意亂地摳指甲蔻丹,蔥削的白膩手指被她折騰得指尖通紅。她正專心致志地對抗一根倒刺,擡眸見幾人已經出來,心虛之下忙跳起身,恰好撕破了手指,疼得她長吸一口氣。

還是管家待人親切和藹,“女郎的身子可是爽利了些?”

宋瑜忙不疊點頭,剛要開口便覷見坐於輪椅的霍川,他姿態從容,一派閑散,當即噤聲。

“既是好了,便一同前往圃園吧,近看簇擁的花朵能使人心曠神怡。”管家似乎沒看見她滿臉的不情願,瞇眼笑著十分熱情。

直到他推著霍川走遠了,宋瑜才踱步到宋琛身邊,拽了拽他袖子細聲道:“若是沒事,你同大兄支會一聲,就說我先回去了。”

宋琛奇怪地睨了她一眼,從進屋開始她便不大對勁,跟後頭有鬼討債似的,坐立難安。“車輦早早地便回去了,申時才來迎接,你目下打算徒步走回去不成?”

這裏距離隴州城門三裏地,說遠不遠,說短不短。只是沿途荒山野地,她一個姑娘家孑然上路,難保不會遇上歹人。此舉行不通,宋瑜唯有認命地跟在幾人身後,精氣神兒都蔫蔫的。

“可是大兄剛才在外面說你了?”宋琛思忖道,自問自答:“你也不必放在心上,她生母是那個樣子,怪不得別人。此番你是阿耶親自同意前來的,還指望你為我們指點一二,你若是回去了,這比生意該如何談成?”

宋瑜搖搖頭,“與大兄無關。”

宋玨從小便與他們不大親近,與他的的性格有關,他從小便比旁人穩重老成,不輕易與底下弟妹玩鬧;更與他的生母秦氏脫不了幹系。秦氏不地道,手伸的比別人都長,因著生了長子便更加肆意妄為,一門心思要宋玨獨攬家業。自打宋玨接受宋家泰半生意後,她便如日中天,不可一世,連在嫡妻龔夫人面前都未曾收斂。

無怪乎龔夫人忌憚她,蓋因她著實氣人。偏偏獨子宋琛不爭氣,打罵不聽,可謂教人操碎了心。

花圃分花類分別栽種,他們停在一簇簇月季前,顏色多樣,粉白黃紅,各有姿色。鮮紅的花瓣碾碎提煉,加入油脂可做成胭脂,帶有自然的芬芳,是閨中女子最喜愛的粉黛妝點。白色可混入少許摻入妝粉中,有清香更能養顏,亦賣得很好。

宋家不單單做香料生意,更有胭脂口脂妝粉等女子喜愛的脂粉,但凡提起宋家,無不矢口稱讚,是明晃晃的金招牌。其中不乏宋瑜的功勞,她打小喜愛這些東西,三兩歲時便爬上龔夫人的梳妝臺,對裏面玩意兒愛不釋手。

她半蹲在月季花前,重瓣層疊,卷出美麗的弧度。涼風襲來,花香襲人。香味之中又夾雜著別具一格的馨雅,對於常年育花的人來說,這味道難以忘懷。

璧人立於廣袤原野之中,與周遭盛景渾然一體,纖細娉婷,裊娜翩躚。廣袖被風拂起,從袖筒中傳來郁郁芳香,竟比周圍花香更勝一籌。粉白黛黑,施芳澤只。如此盛景,如此盛情,身旁幾個談話的人不知何時已停聲,目光落在她身上各有深意。

“宋女郎似乎對香料頗有研究?”霍川沈吟許久,低聲詢問。

宋瑜一聽他聲音便肝顫,掐碎了手下鮮艷花瓣,汁水溢上指尖。她低聲佯裝被風灌入喉中,微微咳嗽,“略懂一二,不敢自誇。”

霍川面色無異,仿佛真的不認得她一般,“正好我這裏有一種香,香味奇特,不知是何種材料所制,能否請教女郎指點?”

宋瑜頷首,“自然可以。”

霍川揮開管事,轉動輪椅朝東南角院而去,“既是如此,女郎便請隨我前來。”往前推送一段距離,並未聽見身後腳步,他停住解釋,“那香料是偶然所得,未能得知其中用料,不便曝露人前,還請見諒。”

他既是這麽說了,宋瑜便沒理由再推脫。

況且宋家是以香料營生,她看後有利無弊,在宋玨和宋琛的雙重目光,她只好一步一挪艱難地跟上前頭的人。

角院距離花圃有些距離,宋瑜恨不得這段路沒有盡頭才好,如此她便不必面對霍川深不見底的眼睛。在那雙那眼睛之下,明知他看不見,依然會有無所遁訓的錯覺。

院裏鋪著青石小路,兩道栽種杏花玉蘭,更有各種銀杉柏樹。比起住人的家,這裏更像個原始叢林,宋瑜心中惴惴不安,總覺得前頭霍川越走越慢,好似在故意等她接近一般。

他在一處太湖石旁停下,腳邊是一方小池塘,裏面游魚靈動,眨眼消失不見。

正待宋瑜琢磨他怎麽不走了時,霍川從大袖中拿出一個秋香色繡鴛鴦戲水的香囊,絲線垂落,從他掌中驀然躍動,“三妹,你告訴我,這裏面是什麽香料?”

☆、7平地起

宋瑜要被他嚇死了。

她下意識地去摸腰間,動作一滯,粉白拳頭緊緊攢起,死死地盯著前頭坐在輪椅上的背影。那香囊是她去大隆寺所佩,回家後才發覺不見了,本以為下山時遺落某處,哪曾想竟落在他手中!

裏面裝的是最普通茉莉花,宋瑜平常少戴佩香囊,去寺廟進香那次是心血來潮,如今悔恨不疊。她不敢深究霍川話裏的意思,牙關緊咬,許久才吐露一句:“這種香囊街上隨處可見,園主既然經營偌大花圃,想必比我了解得更透徹。”

霍川重又收回手中,轉動輪椅與她迎面,漆黑漂亮的眸子毫無光澤,語調依舊波瀾不驚,“我只知其中有茉莉、素馨,另有一味便無從得知,今日三妹前來,不如能否為我解惑?”

宋瑜急匆匆打斷他的話:“我與園主今日才相識,叫三妹恐怕不大合適。”

道路上鋪著凹凸不平的鵝卵石,宋瑜一步不穩被硌得腳底生疼。她註視著霍川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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