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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地面,大抵只有路造成這樣他才能辨別方向,如此一想便對他生出幾分心疼。好端端的妙人兒,偏偏失去了眼睛,若是雙目健全,該是多麽風華絕代的人傑。

然而霍川下一句話,便打消了她全部憐憫。

他當著宋瑜的面,將香囊不急不緩地放回袖子中,“我與林翡認識多年,感情甚篤,說起來算你半個兄長,如此稱呼並不越矩。”

宋瑜沒見過如此光明正大厚顏無恥的人,她將霍川一舉一動看在眼裏,難免臉頰燥熱。那是她的香佩,他居然理所當然地貼身安放,隨身攜帶。他頭頂是蓊郁樹木,餘暉透過枝葉灑在他腳邊,形成一圈圈的光暈,卻照不亮他周身的霧霾。

宋瑜抿唇緊緊盯著他,嗓音因緊張變得幹澀,“園主像方才那般稱呼女郎便可,畢竟男女有別,以免落人口實。”

語畢她清楚地看到霍川嘴角微微上挑,雖是極淺的弧度,卻被時刻註意他的宋瑜捕捉到。那笑容太過短暫,以至於她尚未品味其中意境,他已經恢覆鎮靜模樣。兩人之間不過十來步距離,卻隔得那樣遠。

宋瑜心中懸著的大石堵在嗓子眼兒,再跟他獨處多一分半刻都是煎熬,她迫不及待地要回去。“若是園主僅為此事,宋瑜未必能幫得上忙,萬分歉疚,改日再會。”

場面話說得十分好聽,她語氣裏卻無半點慚愧之意,說是改日,不知能否等到那一天到來。

甚至不等霍川開口,她便迅速緣原路折返。

“三妹為何撒謊,你身上香味分明與這香囊類似。”他饒有趣味地開口,果真聽到腳步聲霍然止住了,他幾乎能想象一個姑娘驚惶失措的模樣。“還是說,你並不願意幫我?”

宋瑜定在原地,只恨自己走得太慢,她已在心中將霍川千刀萬剮,卻不得不與之周旋,“這種香佩我也戴過,身上染上香味不足為奇。裏面除了茉莉素馨,還添加了些許晚香玉和蘭草,香味自然獨特了些。”

宋瑜是個實心眼兒的,時值如今況味,她都沒往自己體香上聯想。許是一開始便被霍川掌握了局勢,只顧得否認東西不是她的,卻忘了相隔這麽遠,她根本聞不到香囊香味。既然聞不到,又如何能僅憑一眼確定裏面內容?

她頭頭是道的辯解著實可愛,讓人禁不住聯想那晚楚楚可憐的哀求。

聲音綿軟嬌糯,像迷途的羔羊一般不斷喚著“阿母”,嚶嚀婉轉,不似她今日刻意偽裝的幹澀沙啞。霍川推著輪椅前行一段距離,忽而另起話題,“我可以答應你大兄的要求,日後只做宋家生意。”

宋瑜不知兩人談話內容,甫一聽見頗為意外,她不懂宋玨的打算,是以緘默不語。

“不過我也有一個條件。”霍川擺弄腰上穗子,“宋家必須將制作香料的方法教給我。”

宋瑜想也不想,“不行。”

若是給他知道了,萬一他傳播出去如何是好?宋家最主要的便是香料,可以置放在繡枕、香袋和熏籠之中,用處繁多,門庭若市。之所以生意好,蓋因宋瑜成分把握得十分精準,物盡其用,從未出現紕漏,旁的香坊都模仿不來。

告訴他還得了?宋瑜攢緊了眉頭,極不讚同。

霍川沈吟少頃,松口道:“我只需要一種能放置枕頭中的香料,有助人安眠效果。未必與宋家有關,你大可不必擔心砸了招牌。”

靜了許久,宋瑜才緩聲道:“這我無法做主,你得同我大兄商量。”

他若一開始咬定宋家牌子還好說,無非要給宋家潑臟水。可既然與宋家無關,為何要大費周章地與她斡旋?街上隨意找一家香鋪都能實現,真教人摸不著頭腦。

宋瑜亟欲與他拜托幹系,這下連客套都省了,“無事我便告辭了。”

她步子顯然比來時慌亂沈重,霍川低聲謝道:“有勞三妹。”

宋瑜反而走得更快了,對他避如蛇蠍。

什麽三妹?誰準他叫三妹了!

宋瑜三步並作兩步走出角院,面對著滿園姹紫嫣紅,內心積郁無處宣洩。再看日頭差不多申時,她徑直走向花圃大門等候家中車輦。

這地方她一刻不想逗留,霍川的話言猶在耳,她禁不住對著當頭暖陽打了個寒顫。

他是否認出她了,是以才旁敲側擊地試探?

整一炷香的工夫,宋瑜對這問題苦思冥想,毫無頭緒。對方太過狡猾,三兩句便將她繞了進去,她根本不是對手。她對此一無所知,還當自個兒回答得甚妙,實則破綻百出。

宋琛出來時便見她表情極其凝重地盯著遠處,小老頭兒似的,“你何時出來的?我和大兄還當你被霍園主吃了,在裏面尋你好長一段時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宋琛不過一句玩笑話,卻叫宋瑜連連搖頭,“我出來好大一會兒了,裏面花香太甚,一時扛不住便避到了門口來。”

宋琛上前仔細打量她,“你平常不是最喜那些香味?這會兒怎麽就受不住了。”

他對宋瑜充盈亂七八糟花香的房間記憶尤深,每次進去都要被熏得半死,她卻習以為常無動於衷。不怪宋琛起疑,端是宋瑜今日舉止奇怪,從寺廟回來一直如此,仿佛刻意逃避何事,又在刻意隱瞞。

宋瑜啞口無言,正著急該如何解釋時,宋玨由管事陪同從裏面緩步走出。

聽兩人對話這比生意想必談成了,管事眉眼笑紋堆疊,一直目送宋家車輦將他們接走。大約過了小半裏路,回頭一看他還在那兒站著。

“大兄答應他的條件了?”宋瑜按捺不住問道。

宋玨頷首,“成淮兄的要求並不過分,世間香料何其多,我們只需給他無足輕重的一種便可。”

聞言宋瑜便不再說話,放在膝頭的手掌不禁攥起,隱隱騰升股不大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宋玨下一句便是:“我方才細細想過,旁人研究香料不如你透徹,都是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固守成規,且與宋家脫不了幹系。你懂得多,平常在家閑來無事,倒可以為成淮兄指教一番。”

宋瑜這下無論如何坐不住了,“我不。”

說罷察覺自己失態,對上宋玨疑惑目光解釋道:“我有婚約在身,他又尚未成家,孤男寡女待做一處難保不讓人說閑話。此事唯恐不妥,請大兄另尋他人。”

她的話有道理,宋玨沈默,想起院內霍川曾對他說的話,俄而又道:“我會給你指派仆從丫鬟,只要你行為規矩,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回頭我與阿耶提一句,你不必操心,只當在香坊教人一樣。”

話止於此,她再有三頭六臂也推脫不得,簡直連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車輦一路回到宋府門口,薄羅澹衫早已在門口等候,見姑娘回來忙上前擺設腳凳,牽引著她走下車。

姑娘看著與平常大不相同,怏怏不樂,無精打采。澹衫關懷的話到了嘴邊,見她已經從眼前走過,便咽下去隨在身後,朝薄羅打了個眼色,示意她仔細伺候。

宋瑜一回屋便躺倒在彌勒榻上,任憑誰說話都只悶悶地回個“嗯”或“哦”,有時煩了索性一翻身誰也不理。這可把澹衫急壞了,不是說好出去散散心的,怎麽散成了這副模樣?

前院有人把薄羅叫去,她一個人在屋裏無可奈何,眼看交戌時了,仍是不見她絲毫動靜。

不多時薄羅從前頭回來,手中捏著個帖子,“都這麽晚了謝家還送信,不知有什麽要緊事,姑娘快來看看吧。”

宋瑜動了動,這才從榻上坐起身,微垂著頭,眼眶兒紅紅的,睫羽上甚至凝結著水珠。

“姑娘怎麽了,是誰欺負你?”薄羅大驚,澹衫忙去準備熱水巾櫛給她敷面。

宋瑜聲音低低的,賭氣一般:“一個瞎子。”

說罷不再回應薄羅疑問,抽走了她手中請帖。請帖確實出自謝家,上面的筆跡流暢自然,帶著幾分飄逸灑然,字如其人。

☆、8艷歌行

宋瑜將帖子扔在朱漆螺鈿小幾,手咬指甲抱著引枕縮在一旁,面容苦惱。

這個月底是謝昌生辰,他邀請宋瑜去城外別院一聚,是為慶祝。當然不止她一人,信上列舉了到場的人物,大都是高門大戶、富貴顯榮人家的子嗣。另有幾位女眷,宋瑜在上面看到了譚綺蘭的名字。

宋瑜並不想去,她素來厭煩人多的地方,何況譚綺蘭還在,她何必要給自己尋不痛快。這正是她郁結所在,一不留神咬斷了指甲,她伸手讓澹衫給重新修剪,心不在焉。

“你說我去還是不去?”宋瑜手撐著下巴,低頭詢問澹衫意見。

澹衫給她重新磨平了指甲,一道將十個指頭修剪得圓潤齊整,她指甲是用鳳仙花染的。丹紅如玉,手指纖長,配著翠衫羅裙,仿佛嫩綠枝葉中抽出的牡丹花蕊。澹衫端詳一番,心中讚嘆,姑娘身上無一處不好,哪哪兒都精致。她若是謝家郎君,想必也會傾心愛慕,想盡法子地討好追求。

澹衫中規中矩地答:“上回謝郎君在山上幫了咱們一次,姑娘畢竟承了人家的情。婢子認為不如借著他生辰的機會,了表一下心意。況且人家請帖都送到門上來了,若是不去,恐怕兩家面子會不大好看。”

她一番話說到宋瑜心坎兒裏去,宋瑜一本正經地點了點她額頭,“你難道是我肚子裏的蛔蟲?”

澹衫抿唇一笑,拿帕子給她拭幹凈玉指,“距離月底只剩五天了,姑娘還是琢磨送謝郎君什麽壽禮比較合適罷。”

宋瑜重新躺回彌勒榻上,送禮物是件麻煩事,不能失了身份還得讓對方滿意。她腦中一團漿糊,霍川的問題尚未解決,又要分心應付謝昌壽宴。她按了按眉心一臉疲乏,瞅一眼窗外夜色,翻身指使薄羅打水洗漱,“時候還早,明日再議。”

大兄沒說要她何時教霍川制香,宋瑜便私心地逃避此事,屆時她隨時指派個人代替,蒙混過關未嘗不可。打定主意後,宋瑜心中暢快許多,勞累一天夜裏睡得格外香。

謝家別院在城外西南不遠,車輦只需兩刻鐘便到。

不到辰時便有謝家的馬車停在門口,彼時宋瑜正在床上酣睡,被澹衫叫醒後頗為不滿。她有嚴重的起床氣,很能刁難人,平常丫鬟都不敢吵醒她,這類活自然而然便落在了大丫鬟澹衫身上。

頂著宋瑜怨念深沈的目光,澹衫細心周到地給她穿上繡鞋,帶到梳妝鏡前耐心解釋:“謝家的人已經來了,姑娘今日是去做客的,萬不能讓人久等。”

她從花梨木繡墩上霍地站起,“我還沒洗臉呢!”

言下之意便是再急也得等著,薄羅端著銅盆擱在架子上,潔白巾子擰幹凈後遞給她,宋瑜接過敷在臉頰。熱氣騰騰的滋味能消除困乏,她舒服地哼了一聲,又掬水洗了兩三遍,心情這才愉悅一些。

她用鹽水洗牙,鏡子裏的姑娘皓齒亮白,彎眸笑時會露出兩排白牙,嬌俏動人。

宋瑜不喜著粉黛,奈何今日場合不同,只好安安分分地坐著任由澹衫擺弄。澹衫拿綿撲給她略施了薄薄一層珍珠粉,撲上繡絳紫牡丹纏枝紋,像極了在她臉上綻放一朵朵瑰麗花瓣。澹衫手巧,脂粉在她手中巧妙地成了襯托宋瑜的工具,頰邊打了極淡一層石榴花染成的胭脂,自然明艷。佳人膚色皎潔,如絲如玉,白皙透紅,堪稱國色無雙。

八鬟髻梳時十分費勁,薄羅和另幾個丫鬟在一旁打下手,最後澹衫給她戴上玉葉金蟬簪子,眨眼時間已經過去大半時辰。澹衫一壁給她換上羅衫長裙,一壁往屋外探看:“謝家人估計要等急了,姑娘請隨我出門。”

宋瑜檀口微張,不滿地努努唇,“誰教他們來這樣早,事先又沒支會我一聲,實在怪不到我頭上。”走到門邊發覺忘記一事,提起裙擺轉身步入屋中,不多時手中捧著個紫漆鏤雕雲紋盒子,裏面正是送給謝昌的壽禮。

薄羅打聽到謝家大郎鐘愛筆墨文書,且常與賬本打交道,宋瑜便費盡心思地弄來這樣東西。盒裏裝著龜伏荷葉端硯,叩擊無聲,發墨而不壞筆,是為稀世珍品。宋瑜得到它費了好大一筆工夫,與五叔宋郇苦口婆心地哀求一番,他才同意轉手,如今想來都佩服自己毅力。

五叔家藏著許多珍貴古玩寶物,宋瑜閑來無事便去開開眼界,總算讓她遇到個合眼緣的。

有匪君子,溫潤如玉。這是她對謝昌為數不多的印象。

馬車載著她往城外駛去,宋瑜在車內看不到周遭景致,她懷中抱著朱漆盒子昏昏欲睡。才入夢鄉便到別院門口,她臉色很有些不悅,澹衫心道不好,姑娘一日之內被吵醒兩回,心情定不佳。

她攙扶宋瑜下車時,低頭在她耳側悄聲:“姑娘記得你同謝郎君的關系。”

宋瑜一掀眼瞼便看見臺階上立著的人,圓領袍服帖地罩在身上,人如玉樹,笑容清朗。他朝這邊看來,眼中一閃而過的驚艷,唇邊噙著顯而易見的微笑,不再招呼旁人,舉步走到宋瑜面前幾步開外。

這是她未來的夫主,她怎麽可能忘記。一年後她便會嫁去謝家,從此以他為天。

“生怕三娘忘記請帖,適才早早地去宋家迎接,不知是否擾了你安眠?”雖然兩人有婚約在身,但謝昌待她依然進退有度,舉止守禮,品行惹人稱讚。目下招呼家仆牽走馬車,另外安頓她帶來的隨侍。

宋瑜大清早睡不夠,積怨良久,將盒子遞到他面前一臉真誠,“謝郎君若是真覺得歉疚,便收下這壽禮,為我隨便尋個房間補眠罷。”

見到她來已是莫大歡喜,未料想她會準備禮物。再聽她後半句話,謝昌不由自主笑意更深,他的薔薇花渾身帶刺,“午宴還需一個時辰,稍後我命人帶你去房間小憩。”

眼前是她盈盈玉立的身姿,月貌花容,謝昌頓了頓,眸中微動,“三娘送我禮物,我十分開心。”

他眉眼誠摯,不似說笑。門口還有幾個謝昌的朋友,衣著華貴,正津津有味地朝這邊看。宋瑜臉上驀地一熱,抿唇輕嗯一聲,“謝郎君不必客氣。”

盒子沈甸甸地放在手心,他看著宋瑜隨仆從遠去的身影,朗聲一笑,無比舒暢。

今日收到禮物何其多,唯有她的最讓人期待。謝昌打開朱漆盒子,見裏面靜靜地臥著一方端硯,石料上層,是難尋的珍品。不等他蓋上盒子,門前看熱鬧的幾人已經湊到跟前,笑容暧昧地沖他擠了擠眼睛。

“宋家三娘何其美貌,我若是懋聲,定也待她一心一意,哪還顧得上外邊的庸脂俗粉!”其中一個穿青蓮直裰的男子坦言道,是在場大都數男子的心聲。

謝昌不為所動,拍了拍男子肩膀,“何兄不如先把自家後宅管安寧了,再來打旁的主意。”

何適是隴州出了名的懼內,他家婆娘兇悍得很,似乎還鬧過去平康裏捉人的笑話。為此閑來飯後,大都愛拿他取樂,這男子也不生氣,只哀嘆一聲“吾命苦矣”便作罷。

宋瑜房間隔壁就是譚綺蘭,管家得知兩家來往密切,自作主張認為兩人關系不錯,便給她們安排在了一起。

譚綺蘭無禮的眼光將她上下逡巡一遍,眼中嫉恨更甚,“尚未成親便公然來往,不知廉恥!”

她身旁的兩個丫鬟也是一臉跋扈,果真隨了主人的囂張模樣。

宋瑜一只腳已經邁入門檻,聞言不著痕跡地踏進屋中,“好歹我與謝昌有婚約在身,你有什麽?”

說罷果聽身後怒不可遏地“你”了一聲,她踅身彎眸一笑,命澹衫當面闔上菱花門。

“幾日不見,依舊如此沒教養。”薄羅搖頭晃腦地感慨,在一旁給宋瑜剝了瓣橘子遞上。

宋瑜就著她手吃下,甜酸汁水溢了滿口,心有戚戚焉,“對付這種人,你得比她更囂張才行。”

她吃完整顆橘子便倒在榻上淺眠,卻已不大困了,迷迷糊糊地等到午宴開始。

澹衫給她略作修整,理了理鬅鬙發髻,便一同前往前院堂屋。到後打眼一瞧,人果真不少,男女分各一桌,多是年輕俊美的模樣。泰半男性將目光落在宋瑜身上,無不艷羨謝昌好福氣,有幸娶得如此姿色。

謝昌將宋瑜引到一處落座,回去後難免遭受眾男客揶揄。他反而坦然一笑,不以為意。

在座的姑娘家宋瑜看著都頗面生,她們三兩個圍在一塊兒說話,卻沒人搭理宋瑜。偶爾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也只匆匆一瞥便收回,眼神如出一轍,厭惡嫉妒。

宋瑜聽不得周圍嘈雜,只覺得身邊好似圍了幾十只雀鳥,你一言我一語,好不熱鬧。

“我看你臉色不太好,不如試試這杯茶?能解乏醒神,養身裨益。”與她相隔兩人,探出一個梳雙環髻的腦袋,對方淺笑倩兮,嬌俏活潑。

宋瑜略微一怔,將茶杯捧在手中,隔著道了聲謝,“不知女郎如何稱呼?”

她杏眼兒彎起,很是熱情,“我姓霍,名菁菁。”

宋瑜心裏默念了兩遍她的名字,總覺得有幾分熟悉。正要開口介紹自己,她已經笑瞇瞇地道:“我知道,你是宋瑜。”

宋瑜面露困惑,對方卻顯然不打算解釋,她便也不再多言。

抿一口杯中香茶,龍井清香鮮醇,並茉莉花香,清雅幽香。這獨特的味道宋瑜只喝過一次,記憶猶新,那地方她根本不敢去第二次。

☆、9寶釵分

花圃的茉莉龍井,這兒怎麽會有?

宋瑜不由得偏頭看霍菁菁,但對方正跟周遭姐妹打成一片,無暇顧及這邊。她臉蛋稱不上頂漂亮,但一雙笑眼兒很能俘獲人心,再加上性格討喜,讓宋瑜一下子便對她產生好感。

她看著比宋瑜還小一歲,蓬勃朝氣,聲音清脆,很難教人不喜歡。

蓋因家庭緣故,宋瑜從小接觸的女郎不多,唯一最熟悉的譚綺蘭對她厭惡至極。旁的姑娘也都不與她交心,幼時每每參與宴席,人家都三三兩兩聚成一團,嬉笑玩鬧,卻獨獨將她遺漏在側。除了阿姐宋瓔,宋瑜心底是很渴望能有一兩閨中蜜友,煩惱說與她聽,歡愉共與她享,再愜意不過。

她捧著花茶細細地品,越喝越覺得不大對勁,心中多念了幾遍霍菁菁的名字……

忽而面色稍變,下意識地往左邊覷去,恰好對上霍菁菁迎來視線。她眸子清澈明亮,璀璨如星,沖宋瑜調皮地眨了眨眼睛。“你好些了嗎?”

宋瑜訥訥點頭,很難將她與霍川聯系在一起,兩人性格迥異,模樣也大不相像。難道真是親屬?

鮮少有姑娘對她示好,盡管猜測她可能跟霍川有關系,宋瑜仍舊狠不下心拒絕,“好多了,多謝女郎。”

“別女郎女郎的,聽著真生分,你叫我菁菁就是了。”她自來熟地跟人換了位子,坐到宋瑜左手邊,親昵地攀著她手臂,“我該如何稱呼你?咱倆看起來差不多大,你有小名嗎?”

宋瑜沒被人如此熟絡地對待過,不習慣地僵了僵,卻沒表現排斥,她點點頭,“三妹。”

聞言霍菁菁撲哧一聲笑了,笑聲銅鈴一般輕靈悅耳,“這是什麽小名,任誰都可以占你便宜了!”

這麽一說還真是,宋瑜想起霍川自然而然地那聲“三妹”,斂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察覺她不快,霍菁菁適時地轉了話題。宋瑜比她虛長一歲,她最終決定稱呼為“阿瑜”,親切又溫馨。

宴後謝昌另有打算,孟春時節百花盛開,花團錦簇。

他本欲在後院亭榭設賞花會,招呼眾人回房略作修整,申時再聚。待人散得所剩無幾時,折屏後轉出來一名仆從模樣的人,他附在謝昌耳邊低語兩句。

聽罷謝昌沈吟片刻,“這是霍家女郎的主意?”

仆從頷首應是,“女郎說那地方景致好,一眼望去花海茫茫,能一邊賞景一邊設宴,女眷還可以放紙鳶。那地方距離別院不遠,是個游玩的好去處。”

院中雖好,畢竟範圍有限,霍女郎的點子委實不錯。謝昌往折屏看去,擋住了另一桌的光景,若是地方廣闊,他和她是否能多一些獨處的機會?

“讓人下去支會各賓客,臨時改了場所,向各位致歉,一個時辰後馬車會在門口等候。”謝昌手背在身後,低聲吩咐。

庭院裏恰好是宋瑜離去的背影,她跟霍菁菁走得極近,側顏含笑,雅淡動人。

纖細玲瓏的身姿裊娜前行,像雪峰上點綴的一株紅梅,動人心魄的美麗,放佛隔了千萬山巒一樣遙遠。

從他記事時起,記憶裏邊一直有她的存在。

十歲給祖父賀壽,她安安靜靜地立在一旁,精致得像菩薩身邊的小童女。她手中緊揪著宋伯父的衣擺,寸步不離。澄凈雙眸落在院外玩鬧的小丫頭身上,歆羨渴望,卻一言不發。

十三歲兩家聯姻,她才七八歲,根本不知成親是怎麽回事。兩人目光相撞,她懂事有禮地回以淺笑,正逢換牙階段,牙床空空如也,頗有幾分滑稽,卻讓他怎麽都挪不開視線。

十七歲他已懂情.事,睡夢中驚醒眼前全是她的畫面,嬌憨的美好的,久久揮之不去。

她越長越出眾,一現身便吸引了所有人視線。盡管兩人有婚約,他仍舊感覺抓不住她,何時能將她真真切切地娶回家,才算圓滿。

他等了她十幾年,最後一年尤其漫長。

澹衫敏銳地捕捉到,自打姑娘從宴席回來後,心情很是不錯,連薄羅餵她吃橘子嘴角都在上翹。

“姑娘何事如此開心?”薄羅興致盎然。

宋瑜從榻上坐起來,環顧四周一圈沒什麽貴重物品,“家裏的熏香還有嗎,上回新調的山石榴花胭脂我還存留一些,你放在哪兒了?回家後找出來,我有用處。”

難得見她露出小女兒情態,澹衫擱下手中活計,“姑娘怎麽忽而提起此事?”

“我今日在宴上認識了一個朋友。”她仰頭看去,眉眼裏皆是溫潤笑意,言語稚氣,“我想把好東西留給她。”

澹衫問是誰,她思索一番似乎只知道對方姓名,家世門第一無所知。

不過這不阻擋宋瑜的好心情,就連仆從通知下午臨時改地方時,她也沒放在心上。若是她細心聽了,不難察覺異樣。

直到申時別院門口,同乘的車輦有五六個姑娘,霍菁菁拉著她談天說地,一路上便沒停歇過。宋瑜聽得認真,一點沒覺得她吵,兩人才認識半天,大有相逢恨晚的架勢。

一行人停在處草坪,前方是空曠的草原野地,身後是參天大樹,密林叢生。不遠處有一條淙淙溪流,流水清澈,水擊溪石,叮咚作響。觸目所及一片廣闊,晴空萬裏,眺望遠處萬紫千紅,是一處面積不小的花圃。

霍菁菁指給宋瑜看,“那處花圃是我大兄所開,距離此地不遠,裏面種了許多各種各樣花朵,如今正值開花的時候,一定漂亮極了。若不是怕今日時候太晚,一定要帶你前去看看。”

說罷偏頭一看,見宋瑜手腳僵硬地立在原處,緊緊盯著遠方一動不動,似是極力掩飾內心恐懼。

她伸手在宋瑜面前搖了搖,“想什麽呢?”

宋瑜醒神,惘惘然註視著她,“那、那裏是你大兄開的?”

雖然猜到兩人有關系,但未曾想竟是兄妹,宋瑜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難受陳雜。她一面不想與霍川牽扯半點關系,一面舍不得霍菁菁這個朋友,內心掙紮,斂眸不知如何是好。

霍菁菁嗯了一聲,聲音悠遠,“不過大兄跟我不是一母所生,他……”

她欲言又止,宋瑜懷揣心事,並未註意到她異常。

謝家東西準備得很齊全,公子哥兒們席地而坐,薄氈上擺著骰子酒壇等物,瀟灑恣意。姑娘家每人都得了一只紙鳶,遠處笑聲不絕於耳,步伐輕盈,踏在青蔥草地上像一只只展翅欲飛的蝶,賞心悅目。

謝昌遞給宋瑜一個比翼雙飛的紙鳶,“怎麽不同她們一起玩?”

霍菁菁是個人來瘋,早跟別人跑遠了,把她一個人留在此地。宋瑜也想過去,可惜拉不下臉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放的紙鳶都飛不起來。”

“這有什麽,我幫你就是了。”謝昌拉了拉手中棉線,足夠結實,身後是此起彼伏的哄笑聲。他擡頭一看佳人早已面頰紅透,禁不住心頭悸動,生怕唐突了她,“三娘不必在意,他們並無惡意。”

四周無高山丘陵,清風拂起他衣袍,英姿颯颯,手臂一伸一揚之間便見兩只依偎的比翼鳥騰升半空。她跟在謝昌身後,目光追隨著天上紙鳶,粉面帶笑,偏頭笑意盈盈地詢問:“你可以教我嗎?”

這是她第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笑顏,謝昌微一滯,將棉線放到她跟前,“三娘來試試。”

宋瑜正要伸手去接,只聽身後傳來重物狠狠摜在地上的聲音,她回頭看去,譚綺蘭面色憎惡地立在兩人幾步遠。地上正是她摔在地上的酒壇子,酒水灑了一地,濃郁酒香四溢,醉人香氣迅速彌散。

她手中端著一杯酒,大約是準備拿給謝昌的,目下雙目圓睜,不由分說地盡數潑在宋瑜身上。

饒是宋瑜躲得快,也不免被潑濕半邊身子。

謝昌蹙眉訓斥,“綺蘭,你怎可如此失禮?”

譚綺蘭氣急敗壞,“她勾引你,是她不知禮!”

此處動靜很快引來眾人目光,霍菁菁見三人劍拔弩張,忙扔下手中紙鳶走到跟前,見宋瑜身上狼狽,驚詫一聲掏出絹帕給她擦拭。“怎麽了,怎麽弄得這個模樣?”

宋瑜直視譚綺蘭,緩緩搖了搖頭,“譚姑娘手滑了,一時沒拿穩酒碗。”

手滑能滑到人身上去?這話擱誰身上都不信,她聲音清淺,夾雜著春風傳入所有人耳中。

霍菁菁狠狠剜了對面一眼,帶著宋瑜走出人堆,“我帶你去清洗。”

途經謝昌身邊,他情不自禁地扣住宋瑜手臂,讓她受了委屈,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好過。“綺蘭有錯,改日我帶人去宋府賠禮,三娘萬勿生氣。”

比翼鳥掉落在遠處草地,成了無人問津的玩意兒。

宋瑜不著痕跡地抽出手,言不由衷,“我沒生氣。”

說罷便與霍菁菁一道離開,好好的一場踏春行,最後不歡而散,全因譚綺蘭一人嫉妒。

霍菁菁帶著她前往林中溪流,宋瑜薄衫濕涔涔地貼在肩頭,很是難受。

一路都有酒香從她身上飄散,霍菁菁比她還氣惱,“譚綺蘭實在過分,她當旁人都跟她一樣下作!”

宋瑜蹲在岸邊掬水,心頭一陣氣悶,譚綺蘭當面讓她受辱,她何曾受過這種待遇?

狠狠地拍擊一下水面,水花濺在她臉上,睫毛上掛著晶瑩水珠,再一看已然紅了眼眶。霍菁菁往旁邊一看,霍地站起急急道一句“我去那邊方便”,宋瑜吸了吸鼻子輕嗯,只當她不會走遠,哪想轉眼便消失不見。

宋瑜在水邊蹲了許久,粉拳放在膝頭緊緊攢起,譚綺蘭折辱她,她也一定不要讓對方好過。那封信要以最適合的機會面世,讓她悔不當初。

約莫過了半柱香,仍舊不見霍菁菁有回來的趨勢。她洗幹凈絹帕拭了拭眼角,正欲起身尋找,轉身的剎那渾身一僵,一腳踩空險些跌落溪中。

霍川立在她幾步開外,林中樹木遮擋了他周圍光陰,他一身漆黑直裰與周遭景色融為一體。不知何時到來的,又立在她身後多久,似是聽到宋瑜慌亂的聲響,他手持拐杖向前探索兩步,面無表情。

“三妹為何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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