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花輕爆，梳妝娘子給這玉人兒抿上最後一道胭脂，目光裏已滿是驚艷，銅鏡裏映出來的少女五官精致，纖眉入鬢，本是柔美清麗的容色，猶帶三分稚氣，如今卻都在她手下化作了難以言喻的美艷絕倫。

更不用說這一身銅鏡映照不出的雪色肌膚，讓她單單只是坐在那裏，就猶如瓊花玉樹，美不勝收。

“姑娘一定會得到新帝的喜歡，沒有誰會舍得拒絕這樣的你。”

梳妝娘子輕輕嘆息，又為她整了整衣領，然後才默默退了下去。

衛寶珠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指，玉白細嫩的指尖是大紅點金的蔻丹，一如她成親那晚般喜慶。

皇後姨母從前就說她有些呆，看誰都像個好人，若是沒有她護著，只怕轉瞬間就會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如今，可不就是這樣？

低低嗤笑一聲，她收回手指握住袖中硬物，到底還是忍不住濕了眼眶。

若是早在一個月前，她是無論如何都不相信自己會落到這樣境地的，就像那時侯也絕不會有人想到，大梁一字並肩王朱瑞重竟然會反。

他怎麽可能會反呢？他從十五歲起跟著敬帝，陪著他打下了幽雲十三洲，曾為護主而身上無一塊好肉，也曾親手斬殺了酒後對敬帝不敬的長兄。

世人都知忠王朱瑞重鐵骨錚錚，秉性正直，誰會相信他暗地裏其實狼子野心，毒辣狠絕？

她也沒有想到，大伯父居然早密投忠王，趁她成親之日毒死父親及一眾叔伯，堂哥衛勳則偷了大哥的禁軍龍符，連夜打開皇城十三道門，迎叛軍入城，打了宮裏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她更沒有想到，她的新婚夫婿，從小就口口聲聲說會愛護她一輩子的皇子李晟，居然會因為怕死而和大堂姐在一起，給她下了絕子藥，要送她入宮侍奉新帝。

而他，居然還恬不知恥地承諾，等新帝厭倦了她就接她回來，無論如何，他的身邊總有她的一席之地。

衛寶珠閉了閉眼，強壓下了眼眶裏的酸澀，昨夜她答應過拼死前來報信的雙喜姐姐，會堅強，好好照顧自己，因為母親已經為了不讓她受轄制而自盡。

嘴唇幾乎都要咬破，反而給那艷色妝容中平添了一分楚楚可憐，衛寶珠到底忍下了那痛徹心扉的痛苦，甚至還勉強露出一分笑來。

從前，她總是很愛哭的，也有無數的人心疼她，哄著她，可是從今以後，那些人都不在了，她只剩她自己。

可即使如此，她也絕不會讓他們失望。

對上銅鏡裏少女雙眸，衛寶珠輕輕將袖中藏了許久的花鳥寶石簪子插入發髻，紅唇抿出一個冰涼的笑意。

一步，兩步，三步……

越靠近那絲竹喧鬧的大殿，她的心就跳得越快，手心也攥出了微微的汗意，既期待那一刻的來臨，又仍不免有幾分害怕。

她一直都是很膽小的，怕黑，怕疼，怕一切長得奇奇怪怪的東西。

待會兒，刀劍加身的時候，會不特別特別疼？

衛寶珠腳下頓了頓，然後一鼓作氣踏進了那個門檻。

熱鬧的大殿裏靜了一瞬，眾人皆被那花容雪膚的少女震了一下，朱瑞重端著酒杯細瞇起眼，從前那個玉雕團子似的雪娃娃，在不知不覺間竟已長成如此絕色。

而如今，這嬌嫩的盛放花朵，因為他坐在這至高無上的位置，才能好好鑒賞，伸手攀折，這巨大的滿足感讓他整個人都興奮起來。

絲竹聲起，五彩華裙的少女在舞娘的簇擁下青澀起霧，技法算不得什麽高超，只是窈窕纖細身姿實在賞心悅目，倒也讓人看得漸漸入迷。

衛寶珠緊抿著唇，眾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有的目光灼灼，有的輕慢鄙視，有的色迷不軌，從小到大，她的人生中從未遭受過如此多的惡意。

腳尖也抵得生疼，她一直養得嬌，哪裏吃得了練舞的苦？這一支還是為了給新婚夫婿一個驚喜，在婚前偷偷習練而成，誰成想最終卻這眾目睽睽之下，獻給了竊國殺父的仇人。

可她不能不跳，甚至還要跳得更好一些，衛寶珠旋著腳步，輕巧地來到了主位旁，然後扯掉了簪子，洩下一頭青絲來。

美人如畫，散亂的發絲更平添了許多說不出的風情，此時咬著唇怯生生的看著他，朱瑞重心思一蕩，伸手就要將她扯入懷中。

說時遲那時快，衛寶珠眼神一厲，抽出藏在寶石簪中的短劍就向他刺去，可身嬌體弱的她哪裏有沙場中摸爬打滾的男人動作迅捷，只堪堪劃破一點衣袖就整個人被打飛出去。

她嘔出一口血來，卻還是強撐著爬起，懷著刻骨的恨意看向上面驚怒交加的男人，小時候，他也曾抱過她，喚過她一聲小侄女兒，如今卻已是她不死不休的仇人。

“我不怕你……”

她咳嗽著大聲道，“我們衛家滿門忠君，豈會臣服於你一個亂臣賊子！我夫君乃是皇室正脈，總有一天，會帶著所有人撥亂反正，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殺了她！”

朱瑞重陰沈著臉，也不去管自己被刺破的衣袖，看著她眼中再無先前的沈迷。

衛寶珠感覺有無數刀劍砍到自己身上，比她想象中還要疼，疼得讓她連哭都哭不出來，可是她心裏卻覺得很痛快，比從前二哥誇她懂事長大了更痛快。

她想，她沒有丟衛家的臉。

今日她喊出這番話後，大伯和李晟大概都不會有什麽好下場了……

她好歹，也算為自己和家人報了點仇。

亂糟糟的聲音中，也不知有誰抱起了她，她的眼睛已經被血糊住，看不清楚，只是那一聲聲痛苦呼喊她名字的……仿佛是二哥的聲音？

怎麽可能……他不是追隨廢太子去了遙遠的西北？之前她還慶幸，他們衛家，至少還保全了一條血脈？

“嬌嬌……”

有人用顫抖的手指輕輕擦去了她臉上的血汙，衛寶珠勉強睜開眼，只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在晃動，周圍兵刃交加之聲不絕於耳，抱著她的人卻熟視無睹，只深深地，絕望看著她，仿佛這樣就能將她留下。

“……二哥。”

破碎嘶啞的字音出口，衛寶珠感覺自己的身體開始變輕，甚至還有力氣微微笑了一下，“我現在……是不是好難看呀……”

抱著她的人渾身一震，嗓音竟也不比她更有力，“你一直……都是最好看的那一個。”

“我沒有給爹爹丟臉……”

衛寶珠艱難地喘息著，心裏卻很得意，“你老是……說我膽小，可你看……我到底還是勇敢了一把。”

“我們嬌嬌最勇敢了……”

那人的聲音很輕，仿佛怕嚇到了她。

“我要去見爹爹了……”

衛寶珠輕輕合上眼，“二哥，我……有點痛，你要是……來早一點，就好了……”

那人猛地一僵，渾身都在顫抖，然後有水滴砸在了她臉上，二哥，哭了？

衛寶珠還想說什麽，卻已經沒了力氣，旁邊的嘈雜聲漸小，有誰在說著話，她都已經聽不太清了，她有些遺憾，沒有親眼看到那些混蛋的下場，也不知她二哥到底是怎麽回來的。

“太子殿下！”

有誰突然大叫了一句，刀劍刺入皮肉的聲音響起，抱著她的人悶哼一聲，卻強撐著沒有動一下，仿佛已經化作了一樽沒有知覺的雕像。

原來李熾……也來了呀。

衛寶珠最後的意識有些模糊，只記得小時候，人人都說她好看，就只有他說自己難看死了……

她一直有些怕他，覺得他不怎麽喜歡自己，於是拒絕了和他的婚事，結果卻錯選李晟那個白眼狼。

現在，他在笑自己吧……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衛寶珠漸漸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了一座大殿裏。

裏面陳列了無數的靈牌，有她爹爹的，娘親的，還有大哥大姐他們的，當然也有她自己的。

只是那上面的稱號讓她驚訝，護國公主衛寶珠之靈位，所以她被封為公主了嗎？

外面人聲響起，非常的熟悉，“……陛下，已經過了八年，您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被稱作陛下的那人沈默許久，才啞聲道，“衛燎，你是我的手足，她卻是我的心肝，你告訴我，有誰能丟了心肝而活？”

“……無論如何，您做的一切也已經夠了。”

衛燎低低嘆息一聲，“您是大梁的王，不能一直空著後宮，孤家寡人一個。”

大梁…衛燎…

衛寶珠混沌的大腦像被一道閃電劈開，猛然清醒過來，二哥？外面是她二哥！

她興奮起來，想要出去瞧瞧他，卻被一道金光困著，根本離不開這個房間，只能轉來轉去，聽著外面那對君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

原來當年，二哥跟李熾得到宮變的消息就趕了回來，卻還是遲來一步，衛家二房滿門死絕，大房卻踩著他們的屍骨春風得意。

李熾登上帝位後，親自下旨誅殺了大房一家，並將她父兄家人及她的靈位請入英烈堂，年年都過來拜祭。

二哥承襲了寧國公之位，如今已經是一品重臣，兒女雙全。

“……我最後悔的，是當初沒有聽你的勸留在京師。”

“我恨得日日夜夜都寢食難安，卻還不能殺他，一閉眼都是她那渾身是血的模樣。”

“衛燎，你說她會不會怪我？”

那陛下的聲音有些啞，二哥沈默了許久，才輕聲道，“……不會的，我都放下了，陛下，您也放下吧！”

“怎麽能放下呢……”

那陛下的聲音很輕，“衛燎，這輩子都不可能放下了，我的一生已經結束在那場宮變裏。”

“陛下！”

“我真的……好想她，衛燎。如果能重來一次，我絕對不會再退讓，哪怕她不喜歡我。”

衛寶珠聽得怔住，她竟從不知在李熾那陰沈難辨的外表下還藏著如此深情。

原來，他喜歡的姑娘也死在那場謀亂裏。

如果……

要是他們都能有如果……

她也多希望能回到一切還沒發生的時候，這一次，她不會稀裏糊塗的嫁人，她會好好瞪大眼看清楚周圍的人，保護好自己的家人。

如果……

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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