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雨中痛哭

關燈
駝子踩著沈重的腳步離開總壇往回走。

借著酒勁,展顥承認了放走清月的真正目的,駝子出於對這對父子的同情,很想把這被掩蓋的真相向火蓮轉達一二,告訴火蓮他的父親確實是對他們兄妹區別對待了,不過不是偏寵清月,卻是對他更為掛心。展顥為火蓮一時半刻的失蹤而焦慮發怒,也為教內的安定把清月置於了危險的生死邊緣,駝子希望能借此解開火蓮心裏的疙瘩。不過展顥卻說,“這事你自己知道就罷了,別與火蓮提起,否則,他只會更恨我。”

駝子有點納悶,雖然不太能確定火蓮知道真相後是不是真的會更恨宗主,不過他們父子相依為命二十年,了解彼此就像了解自己,駝子願意相信展顥的判斷,於是緘口不提,只好每天看著火蓮一臉官司的走進走出,在秋娘面前強顏歡笑,時不時對著手下暴發邪火。

時間如梭,轉眼間半個月過去了。這半月之內,總壇與新宅之間全無半點聯系,就像是處在兩個平行的世界,誰也瞧不見誰,這一家三口哪個也不曾低頭說過一句軟話。

直到有一日火蓮從開封府出來,拉著方旭進酒館喝了個爛醉,那夜悶熱異常,而後暴雨傾盆,深夜裏還是方旭撐著傘把火蓮給攙了回來,火蓮堵在新宅門口偏偏不讓方旭進去。方旭莫名,直當他是借酒耍瘋,終是爭執不過退下了石階,目送火蓮一步三晃跨進門去才安心離開。

火蓮揮退下人,在大雨中艱難的辨認方向,遠遠繞開了秋娘的居所,眼看就到了自己的臥房門外,忽然胃裏一陣抽搐翻騰,終是癱在了園子裏扶著花壇嘔吐,可他這一路回來已經吐得胃裏什麽也不剩了,此時只有卡著喉嚨幹嘔。

身上已被雨水澆透,火蓮在冷風中抱了雙臂顫顫發抖,他窩在花壇邊,幾乎把頭臉埋進了土裏,他低聲輕喃:“原來宗案的記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忽然又笑,“分明就是無間道痛下殺手……居然還遮遮掩掩,瞞了我十幾年!哼,原來爹也有不敢承認的罪過!……”

火蓮睡在溫暖的被窩裏,醒來時眼角滿是淚水,他坐起身看窗外,屋外已是天光大亮,暖風微拂,草木芬芳。他因宿醉而頭疼,不過並不像往常那麽嚴重,火蓮擡手揉額角,又抹了抹臉,不禁嗅到一股清涼的氣息,他將手指湊近鼻子聞了聞,擡眼看見架上搭晾著昨夜濕透的衣袍,又扯扯身上幹凈的白衣。

火蓮翻身站起,跨出屋外,大聲:“來人!”一小廝忙進院答應,一見火蓮光著腳站在青磚臺階上,心裏一下驚呼,直想提醒快進屋去別著了涼,不過小廝心知這位可不是個好招惹的主兒,近來更是火氣亂洩,故而能少說一句是一句,趕緊作瞎眼狀,低著頭垂著眼笑呵呵的:“少爺起的好早!”

火蓮看看天色,早個屁,恐怕這個時辰娘已將午飯備好。火蓮嘆口氣,沈聲問道:“昨夜我醉酒歸家,嚴令不準驚擾夫人,是誰這麽不聽使喚?”

小廝惶恐:“咱們都謹遵少爺的號令,並沒有人去驚擾夫人休息啊。”火蓮疑惑,回憶昨夜醉酒癱倒在園子裏,後來發生了什麽不記得了,若不是被娘發現扶回了屋裏,卻不知是哪個下人幫他換了衣裳又抹了緩解頭痛的香膏。火蓮本是應該心懷感激,卻是拳頭攥得咯咯響。誰他媽這麽熱心多管閑事,哼,讓我找出來,非挖了他一雙眼珠子不可!火蓮氣鼓鼓的,揉著額角問:“夫人呢?”

小廝道:“正要與少爺稟告,夫人這會兒並不在府裏。今個清早禦香齋的駝子急奔前來,說老爺染了風寒舊傷覆發昏迷不醒。夫人已趕往什麽,總,總壇照顧,留下話說,讓少爺醒了得空也去探望一回。”

×××××××××××××

展顥慢慢睜開眼睛,輕輕拉了秋娘的手,凝視半晌才說出一句:“……心疼了?”

秋娘擔憂的陪在床邊悉心照顧,看著展顥因舊傷疼痛而緊皺的眉頭漸漸舒緩了,看見他醒過來眼裏疲憊的血絲充盈著,聽見他言語虛弱有氣無力的,秋娘心裏邊抽痛不止,嘴上卻說:“心疼什麽……你那一肚子的瞎話,誰知道這是不是你的苦肉計。”

“呵呵!”展顥笑,在她的攙扶下緩緩坐起了身,倚了軟枕靠在床頭,“那你還來?……”展顥自信的:“一定是心疼了。”手不曾放開過,輕輕的捏住,展顥在感受著秋娘每一個指尖的溫度,許久輕聲問:“還在氣我麽?”

“你以為誰都像你似的,氣起來沒完沒了。”秋娘拍拍他的手,展顥依依不舍的微松了手指,秋娘得以脫身,起身端了藥來,又伸手將他貼在臉頰的發絲撥開,輕輕蹙眉,“昨晚雨水那麽重,你要出門也不想著加件衣裳……這麽大人了還跟個小孩似的,不知照顧自己。不讓人省心。”

“那還是不省心好啊,”展顥喝了湯藥把空碗遞還給她,又再拉了她的手小心的握在兩手之間,這才稍稍放心了似的輕舒了口氣,苦笑:“之前那半個多月,我就是太讓人省心了。你不在,這屋裏空蕩蕩的。”

秋娘眼睫顫了顫,微微心軟:“你這個人,總得讓我時時刻刻惦記著,你才舒服。”過去是為征戰整月整月的不回家,現在不用出征了,好端端又鬧出個病來。

展顥開始解釋:“哪也沒去,就在廊下站了一會兒……許是昨夜酒喝得多了些,又讓那冷風吹得,牽起了舊傷。”展顥說著,胸口一嗆連聲咳嗽,秋娘趕緊遞了茶水來,又把散落的被角重新掖了掖,手裏忽然一停。

“呀,這是什麽啊?”秋娘伸手進被窩裏摸出個人形木雕來,乍一看瞧不出是誰,只知是個婦人,穿著長裙梳著發髻,再多的也就分辨不清了。人像刻得歪歪扭扭的,面目也是一片模糊,這雕工真是不敢恭維。秋娘隨手便要放到桌上去。

展顥一見不樂意了:“唉,別,別拿走啊,”又接過來小心的放枕邊上,笑道:“過去這麽多年,沒有你陪在我的身邊,我就只有它。後來我找到了你,就把它收了起來,所以,你沒見過。”

秋娘微微詫異,又拿起人像細看了看,眼裏不覺含了水光,淺淺彎了嘴角:“那,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嗯……”展顥聳眉。是回來了,可你就總是向著那混帳小子,我有什麽辦法。展顥低眸猶豫一會兒,小心的又把人像放回被窩裏,半垂眼簾低聲:“還是先別收,保不準還得用上……”

秋娘聽出他言語中竟夾帶著氣怨之意,心說這事我還沒說什麽呢你倒先怨上了?!然而見展顥病容憔悴,舊事紛擾實在不忍再提,於是不悅的瞪他一眼,氣笑:“你也不嫌硌得慌。”秋娘探手摸出人像來,“這是我啊?這哪點像我啊?你就這水平?”秋娘笑起來:“我說了你別不高興,你這雕工可跟火蓮差出好大一截呢。”

展顥知道,秋娘願意說笑了,那就是不怪他了。展顥感到頭上的陰雲終於散開了,他舒開眉頭:“呵呵,這正是火蓮刻的。他刻的是夢裏的娘親,想象的模樣,朦朧的五官。那時候他還小,那就這麽個水平了。”

不想,秋娘一聽卻斂了笑容,擡眼鄭重的看著他:“展顥,這一回,不管是不是你的不對,你得道歉。”

秋娘還沒說完,展顥已經抓緊了她的手,滿懷歉疚的:“對不起,是我不好。”

秋娘輕推他一下:“不是讓你跟我道歉……”

展顥看了看她,面容變得僵硬,躺回被窩轉個身面朝墻裏:“你饒了我吧。”

秋娘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展顥郁悶的嘟囔:“……我為什麽要道歉?就因我錯責了火蓮?關了他的緊閉?……可明明是那小子自己站出來頂了罪!怪得著我麽?他已有婚約,若再禍害了別的姑娘,甚至鬧出了孩子,難道我就應該不管不問?……他當著那麽多下屬的面,一意孤行的認下醜事令我顏面盡失!我打他還算輕的了……他又不是第一天做我展顥的兒子,應該知道後果!他那是自找不痛快!……”忽然想起來,“這整件事我可是蒙在了鼓裏,被他耍的團團轉!他怎的還不來給我道歉?……”

秋娘再勸,展顥只閉了眼裝睡聲也不吭,秋娘無奈,摸他額頭微熱,知他仍在病中,心裏疼惜不欲再吵他休養,只得妥善掖好被角離去煎藥不提。展顥窩在被子裏皺著眉頭,聽見關門聲響,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側臥在床,低眸看著右手手掌出神。這段孤獨的日子裏,展顥時常做著這個動作,看著自己的右手發楞。因那日在禦香齋湖心亭,他急怒之中,正是用這只手打了火蓮。

他打了火蓮。他打了那個驕傲的孩子,不是在總壇之內,也不是在自家庭中。他忘了眾目睽睽。

手指彎曲,輕輕攥起。展顥輕閉上眼。說毫不後悔是假的。回想當時情景,雖然這一巴掌打下去沒什麽理虧,可他卻長久不能心安。就像有千萬條樹藤糾纏在一處,想要解開卻是越系越緊。

他不舒服,不踏實,然後他病了,更加焦躁難安。展顥慘然苦笑。他長年習武,身體強健,又有渾厚內力護體,本不易染疾,恐怕此番病倒,全因內心煩擾作祟,憂思傷懷則損耗形神,竟未能抵禦小小風寒。

不知是不是燒的糊塗了,展顥感覺到一陣陣天旋地轉,一時驟然升上了雲霧,一時又如跌下懸崖般加速墜落。恍惚間他的腦海裏漸漸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在滿天雨水中低聲哭泣。他感到心裏一下鈍痛,似乎所有的血液一時都集上了頭頂。

他緩步過去,在花壇邊角裏蹲下,小心的將那個癱坐在地的瑟瑟發抖的身體擁摟進懷裏,並拉起寬大的披風將二人裹在了一起。他的下頜被冰涼的臉輕輕磨蹭,他聽著懷裏的泣聲抽噎斷人心腸,他擔憂的微微低頭,雨水或是眼淚沾上了唇角,有一點點鹹。展顥慢慢收緊手臂,以身體遮擋了風雨。

展顥沒去細聽懷裏的人嗚咽著說了些什麽,只記得他不斷的控訴:原來都是假的,都是假的!展顥雖不曉原委,卻也不由得輕哼一聲。假就假了唄,這個世界盡是殘酷虛偽,還犯得著為遇上的每一個謊言都哭上一場麽?那豈不是要耗盡一生的眼淚?傻孩子,依舊這麽認死理!

身上忽然間一暖,腦海中雨幕驟然退去,意識重又回到了身體。他依然面朝墻裏側臥在床,隱隱感到有人伏在床沿自背後輕輕抱住了他。他心頭驚疑便要睜眼去看,然而眼皮重得擡不起,想動手腳也是不能,想要張口說話也無法發出聲音,只能在心中叫喊,耳朵裏更有喧鬧惱人的嗡嗡作響。展顥意識清楚,卻難以動彈,似是被夢魘住了,或是醒在了夢裏。

他只能僵硬的保持著那個姿勢,背後是越來越清晰的暖意,是熟悉的熱度,讓他感覺到舒適。展顥便不再想要使力反抗,他集中意念自行緩和身心,許久終於擺脫了夢魘,安穩的沈沈睡去。

駝子端了藥碗跨進院門,臉上聚滿憂愁之色,擡頭正見一個身披墨色大帽鬥篷的人百般牽掛的朝屋裏看了一眼,然後小心的合上了門扉。駝子終於展露笑容,看這身形與裝束,不是那倔強的小子還能是誰!駝子心內慨嘆,這父子倆,非要等得其中一個病倒了另一個才肯低頭麽。駝子欣喜的上前正要脫口叫出少主,只見那人轉身,卻是方旭。

“怎麽……”怎麽是你?駝子一驚,面目有點抽搐,再一想畢竟是大哥的血肉至親,再是有天大的矛盾,生了病來看看也是應該的。駝子忙把方旭拉至一邊小聲:“你已不是無間門人,怎敢混進總壇來?!”你不要命了麽?

方旭笑,把腰裏的木牌摘下來:“駝叔不必擔心,我有這個。”駝子一看更急了:“這這……是火蓮給你的?!”見方旭點頭,駝子咬牙:“他這是讓你來代為看望?他自己怎麽不來?!……這混小子!他還較上勁了!”方旭忙解釋:“火蓮說他有要事忙,一時無法□□。”駝子氣得:“借口!他忙什麽,他不就忙抓賊嗎?!大哥病得牽起了舊傷,這都快起不來身了,他也不來探視,他那點破事比這還急嗎?”

方旭斂眸輕聲道:“駝叔有所不知,今日清早在外省各地發生了幾起□□,皆與無間道有關,如今千餘教眾已被捕入獄判刑,更有大批衛士為救同門而相繼自投羅網,包大人也不知何來正在派人詢問清查,只是此次事件涉及地域甚廣,一時也無法找出緣由加以調諧。火蓮怕驚擾宗主養病而對總壇封鎖了消息,他為阻止形勢惡化已趕去了皇宮。”

駝子楞了楞,反應了一會兒,恍惚問道:“……他……他去宮中幹什麽?”方旭眨眨眼:“去宮中自然是求見皇上啊。”駝子“唔”了一聲,默然走開兩步,捶手嘆道:“好家夥,他還嫌不夠亂!”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