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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之欲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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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顥在石室裏來回踱步。

從桌案走到床,從床走到書架,再走回桌案。好在這地方夠大,倒也不妨礙他活動。左等右等不見火蓮,展顥有點緊張,思忖著是否本就顛簸不穩的局勢終於還是失控了,這種感覺讓他惴惴不安。展顥看著駝子:“有三天了吧?”

石室封閉,看不出外面的天色變化,展顥完全是從三餐和睡眠上判斷時辰,但自從被困在此處他心情一直煩悶極少進食,夜裏睡得也不沈,因而判斷的有點不準。駝子不以為然,想了想,“也就一天半吧!”嘿嘿直樂,“大哥這麻藥紮得還上癮了麽?”竟是等不及。

展顥眼神閃了閃,皺著眉緩緩踱回軟榻坐下,目光落在棋盤。是啊,那小子不來就最好,我也不用被他欺負了。

沈默一會兒,想起來敵軍的狠毒,外面各種勢力紛亂交雜,火蓮竟一個人面對危難!腦中充斥著戰場廝殺的叫喊,眼裏頓有慘烈的血光四濺。火蓮呢?他在哪?為什麽每一時、每一刻,我都要為他的安危擔心!甚至每一下心跳都覺得驚恐,因懼怕著下一個瞬間就會有噩耗傳來。火蓮怎麽還不回來?會不會出了事?他還活著嗎?展顥坐不安穩又要起身,這一著急,袖袍揮得一大片玉棋子摔落在地嘩啦作響。

石門正轟隆隆開啟,火蓮走進來:“爹!駝叔!”清朗的聲音讓展顥頓覺心神舒緩。細細去看,他沒有太多變化,仍是俊朗從容,眉宇間英氣逼人,雙目清亮,展顥這才舒出一口氣,微微覺得放心。然而淺淺上揚的嘴角沒能維持多久,僵了一僵,又習慣性的緩緩拉下來。

火蓮看見一地散落的黑白棋子,心中以為父親仍在氣恨不願見他,只得抿了抿嘴,安靜的蹲下身一一去拾。展顥蹙眉,拉住他,“別撿了。”托著他的手臂扶他站起,取來手帕拭去火蓮額上冒出的幾道冷汗:“……受傷了?”

火蓮兩眼酸熱,對視展顥一雙深邃溫和的眼眸,心裏卻突的一痛,輕輕避開視線,低聲:“……沒有。”展顥手上加了一分力,正好捏在了尚未愈合的劍傷處,火蓮疼得全身猛然抽緊,噝噝吸氣。袖子上立時浸染了一小股鮮血,還帶著溫暖的觸感,展顥雖然已經控制了力道,卻也後悔方才下手太重了些,竟導致傷口再度裂了開,皺了皺眉,沈著臉冷聲斥道:“傷口尚未愈合,還說沒事?”火蓮不敢再推拒,只得垂下眼,聽話的坐在軟榻上任展顥卷起袖子查看傷口。

展顥驚駭的發現,火蓮臂上一道極深的傷,未能完全愈合的裂口裏露出一小段白骨,腦子裏一下轟鳴,強壓著聲音裏的顫抖,蹙眉問道:“怎麽傷的?”火蓮輕捂著胳膊,笑:“爹,耶律夜希已經被孩兒殺死了。”展顥心頭一凜,這才註意到火蓮進門時放在門口的一個藍色布包,人頭大小,粗制布紋上染著大片深紅的血跡。展顥頜首:“應該的。”

只是看了一眼,並不是太關心。展顥更關心的是火蓮手臂上這個駭人的傷口,氣道:“怎的不知上藥?”火蓮無語的,心說,沒見那一小片淡黃色的藥膏嗎,那不就是藥嗎,又一想,這種低等傷藥在展顥眼裏怎能算得上是藥呢,全是無效的香膏而已吧。展顥催促著駝子將藥箱拿了來,從箱中取了繃帶處理傷口,又塗了上好的傷藥,這才心中稍安。

有大顆的眼淚砸在了手背上,展顥低頭看了看,只見火蓮沈沈垂首抹淚,展顥心裏一軟,伸手將火蓮的頭攬在懷裏,輕撫安慰:“爹知道了……”我都知道。展氏一族滿門慘死與趙家皇族的牽扯,二十年無法昭雪的沈冤,是你的心結。如今真正策劃這場冤案的王佑和耶律夜希二人,都已死在你的槍下,心結才能解開。你想讓爹原諒你的血緣,陳年舊事本就與你無關,爹早已經原諒了。真的原諒了,否則怎麽可能讓你姓展。展顥揉了揉火蓮的頭發,笑嘆:“傻孩子……”依舊這麽死心眼。

火蓮情緒稍稍穩定,起身倒了熱茶遞過來,也遞給駝子。他臉色蒼白,牙緊咬著嘴唇,手裏的茶碗震顫的抖個不停,一個微笑也慘淡的很,那副模樣,仿佛臂上劇痛仍在叫囂。展顥對這個效果感到一陣困惑。因剛剛敷上的藥膏藥效非同尋常,應當可以迅速止住傷痛,怎麽火蓮還會疼成這樣。這時石門開啟,手下人匆匆叫走了火蓮。

展顥坐在軟榻,沈默著一動不動,半晌,駝子打破寂靜:“……大哥覺得有問題?”展顥自沈思中回神,微微偏頭看了他一眼,道:“我每天看見火蓮,就知道他仍安好。可是那些沒看見的人,卻不知此時是何境況……”不是不擔心的。思忖火蓮方才的神情,時常避開目光,極少言語,好似仍有事端危急,如沈重大石一般壓在他心頭,令他喘息不得安順。展顥念及至此,心中更添疑惑,眉頭深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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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飛憤然大吼:“小煜分明就是無間道的人,分明就是,他還欺蒙我!他利用了她,然後再殺了她!暴虐、兇殘、狠毒!”無泣無淚,眼裏只有血絲斑駁,黯然的輕閉眼,握緊拳,神經傷痛到麻木,“北院王府已在一夜之間滅門,全府數百人被殺,連幼童婦孺也沒有放過。他終是成為了第二個展顥。”甚至更兇殘,更狠毒。青出於藍。

再是憤恨的控告,哀戚悲訴,可是莫飛心底藏存的一句話仍是沒能說出口,清月,留在我身邊。

清月沒有留下來,因莫飛失控憤狠的模樣,令她覺得驚怕恐懼。那夜裏在北院王府地牢勸降莫煜,並不是想看到有一天她會慘死在王府裏。只希望她能離開這個拘禁了她一生的地方,讓她能看看外面絢麗多彩的世界,並不是只有暗沈的灰色。清月覺得,她一定會喜歡的。可是莫煜之所以能答允暗中幫助無間道成事,卻只為了一個條件:如果耶律夜希非死不可,她想與他共赴黃泉。

清月發絲淩亂,衣衫破損。身上有些皮肉傷,幾處青紫紅痕,看著有點嚇人,傷勢倒也不重,畢竟耶律夜希看在輕塵的情面留了她一命,並沒有對她用過重刑,只不過威脅恐嚇幾番。清月得休養一日,恢覆了些體力。她假裝昏睡,趁著輕塵出門去尋莫飛的當口,偷偷從山洞溜了出來。

清月無法認同這個姐姐,因她手段狠毒,與遼人勾結荼毒陷害無間道。那夜王府拼殺,如果火蓮哥哥不是早早識破詭計,提前安排了伏兵堵截遼軍,恐怕真會中了耶律夜希設下的埋伏圈套。清月只覺得這個姐姐陌生並且可怕。她想回家,想火蓮哥哥找不到她,此時一定很擔心。小小的身體在雪山裏奔跑跋涉,跌跌撞撞的,凜冽的冷風吹透了衣衫,撫亂了頭發。她跑的急,幾次跌下雪坡。待逃到了山腳下被出來搜尋的無間道教眾送回了將軍府時,她已凍得昏迷過去,身上泥水混著殘雪狼狽不堪,樣貌像極了街邊流浪的乞丐,頭發蓬亂似個小瘋子。

餘火蓮得了消息自書劍閣狂奔而出,幾乎是橫沖直撞的趕到廂房,看到清月趟在床上安然睡著,一張小臉凍得紅撲撲的,他的眼淚差點就掉下來。她選擇回來,她活著,終於又回到了我的身邊。火蓮沖到床邊探清月的額頭,摸了脈息,然後緊緊抓著她的手,她的手凍得像冰塊一樣。這屋子裏太冷了。火蓮回頭吼道:“火盆!”手下得令急忙奔出屋去拿火盆來。

清月的手腳都有凍傷,幾處充血紅腫,手肘膝蓋被蹭破了皮,微有紅肉外露。火蓮為她包了傷口,然後靠坐在床頭將她抱起攏在懷裏,緊緊摟著這個不斷顫抖的冰冷的身體,拉過厚被嚴嚴實實的裹好,低下頭,臉貼著臉。屋裏幾個手下面面相覷一陣,心說這情形咱們是不是應該自動回避。火蓮的目光掃過來,見他們呆傻的不知所措,哭笑不得:“還不出去。杵在這做什麽!”

屋子裏很靜,火盆發出劈啪的燃燒聲,漸有熱氣暖烘烘的撲面而來。火蓮抓著清月的手,眼裏含著水霧,輕聲低訴:“不是不救你,是那高塔附近埋有機關,若不知要領,一觸即死。等到手刃仇敵之後,再尋你不見,我知道定是遼人又劫了你去。”腦中一陣嗚嗚咽咽之聲,悲悲切切。危急時刻,我不能用上萬教眾的生命冒險。對不起,沒能面面俱到。如果丟了你,我此生怎能心安。

很有一些深重的情愫纏轉,不是愛情,卻同樣無法割舍。火蓮道:“再也不要離開我。”再也不要為了任何人去歷險。包括莫飛。

許久,清月感到了溫暖舒適睡得酣沈香甜。她輕哼了幾聲,迷迷糊糊的,嘴唇啟合的念著什麽,像是發夢囈語。火蓮低頭細細去聽。清月閉著眼輕蹙眉,口中重覆的叫著:“阿飛,阿飛”,又說:“阿飛,我還想喝秋姨煮的甜粥……”說著嘴角抿了笑意,張嘴,一道口水滑下來。

火蓮一窘,忙給她擦擦,心說難道那夜在王府是莫飛救走了清月,可是秋姨又是什麽稱呼。過了一會兒,清月斷斷續續的哼起一曲歌謠。那調子軟軟的,讓人聽著就覺得心神安穩。火蓮聽著這曲調,眼裏漸漸聚起冷光。

前天夜裏剛從遼地回宋,火蓮第一件事就是去群英樓接秋娘回府。可是趕到時卻發現石門機關已被人開啟,石室裏空無一人。他慌亂的四下裏搜尋,只見床上櫃中的衣物用品都已不在。

因不欲惹人註目給秋娘招來危險,火蓮沒有安排手下守在群英樓。更何況自莫飛離開他以後,他無法再相信任何人。本以為群英樓被大火燒毀,地下暗道廢棄已久,應是很好的潛藏之處,怎知還是被賊人盯上了目標。火蓮心急如焚,他猜測著必是有秋娘熟識的人冒了自己的名義接走了她,否則屋裏不會整潔如常,沒有半點掙紮搶奪的痕跡!

“真的是他。”火蓮咬牙,眼裏卷起憤恨的火焰。在邊關秋娘熟識的人並不多,能讓她全心信任的人更少,不需要太多的推測,便知道闖進密室的人只能是莫飛。群英樓暗道地形,各個密室機關,正是莫飛萬般熟悉的。火蓮喚來手下詢問,得知他們是在西郊雪山腳下發現的清月。他匆匆吩咐手下看顧好將軍府,然後沖出府門策馬直向雪山奔去。

火蓮走得太急,沒有註意到身後跟著一個黑袍散發人。那人眉心深鎖,神色嚴肅冷峻,他疾行在屋樓檐頂之上,身形快如飛雲。

展顥來到山腳下,見到山中林葉初綠,已有樹叢層疊之景,擡頭望見積雪的山峰籠罩在雲霧裏,似隱似現,朦朧莫測。

火蓮已急跑到半山腰處,正奮力的奔爬,身影仍在迅速的前進。展顥卻負手立在山腳下,並沒有急著追上去,因他看見了一些手握彎刀的遼人正從各個樹林遮蔽處悄悄現身,在火蓮身後漸漸圍攏起來,堵住了山中多處要道。

展顥等著這幫伏兵出現的差不多了,才開始舉步上山。遼人密密麻麻的擠在樹叢間,多數還在往山頂的方向觀望,有幾個稍微機靈的註意到身後有人靠近,紛紛一小撮一小撮的舉刀圍過來。然後一小撮一小撮的成了屍體。很安靜,幾乎沒有發出任何的響動,就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死屍。

山風吹起玄色的衣擺翻動,濃重的血腥味飄過來,空氣裏彌漫著恐怖的氣息。展顥走過的地方,屍橫遍地,殷紅的血匯成溪流,靜靜的朝山下四散流淌。展顥就踩在冒著熱氣的大片鮮血裏不緊不慢的上行,鞋底未曾沾染一絲骯臟的血跡。

火蓮找到一個山洞。很大,裏面幾處深穴。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就是這裏。他跑進去,大喊:“阿飛!”向四面環顧,“阿飛!我知道你在這兒!……”沒人應。只有回聲孤獨的傳過來。靜聽了一會兒,火蓮斂起雙眉,放輕聲音:“王府的事不是我願意的,你出來,我們談談……”

洞口有樹藤遮蔽,光線照不進太多,更何況火蓮已經走入山洞深處,眼前只有無邊的黑暗。他倒不需要去看,只用耳聽,他就知道莫飛藏在幽深的洞穴裏面。想起小時候,偶爾在無間道後山峭壁巖洞玩耍,火蓮知道莫飛喜歡靜謐不見陽光之地。仿佛越是黑暗的所在,越能讓莫飛覺得穩妥安全。

火蓮極緩的在洞穴裏前行,邊走邊輕喚:“阿飛……你聽我說……”壓低了聲音,“如果你還可以相信我,跟我回去,我可以保你的命。就像以前一樣,不管你做錯了什麽,我都會護著你。因你我是可以割頭換頸的兄弟,不是麽?……”

聲音越來越慘淡,輕聲:“如果你恨我,要為妹妹報仇,你便來索我的命。你若殺我,我絕不回手。不要傷害我娘……你清楚,她也是個受害者,所有的殺戮都與她無關。”火蓮這樣誠懇的說著,手裏一柄長槍緊緊握著斜持點地,鋒利的槍頭刮過碎石地面陰森森的響。他的心神已經繃到最緊,隨時都準備好將敢於觸他逆鱗的狂徒的生命刺穿。

呼吸已經壓到最輕,黑暗中看不清物事,只能用耳用心去體察潛藏的危險。火蓮此時的態度,就像是面對著一只受了傷的猛獸,必要極力收斂著殺氣,恐怕驚動了它脆弱的情緒。一只處於絕境的狼,如果嗅到了敵意,感覺到性命的威脅,就算它全身傷痕累累,也會用盡最後的猛力,撲過來,咬死你。與你同歸於盡。

死不可怕。死的毫無價值卻不是火蓮想要的。更何況還有秋娘尚在莫飛的手裏。火蓮淡漠的眼神中滿是肅殺的冷意,卻也仍有幾分溫軟希冀:“阿飛,相信我,我們可以回到過去……”即使那個過去,也不過是一場愛恨交織的背叛與欺騙。

前方忽然有光,細小的銀色的一線光芒,正以極快的速度撲射而來。火蓮看見了,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沒動,沒出聲,沒還手。靜靜的等著銀針刺入身體時將會帶來的一絲微痛。這個微痛很可能會在頃刻間要了他的命。但是他清楚的知道,只有讓這銀針刺進自己的身體,他與莫飛才有希望回到過去,將痛苦的碎片拼貼覆位,回到互為倚靠親密無間的時光裏。

“叮”的一聲清響,是銀針擊中了槍頭的尖峰。火蓮心神一凜,頓有一陣恍惚:莫飛手中的暗器,何時擊偏過?!火蓮急沖上前一步,忽然又有漫天飛針綻放射來,他依舊沒動,飛針直撲向巖洞的石壁,無數道銀光閃現,照亮了幽暗的洞穴拐角,那裏隱約有一個人影,微微側著臉,略垂了眼眸,眼裏是冰涼的溫度——冷,並且憂郁,孤單,傷感,如隔天涯。這一雙眼,讓人見了心中不禁浮起淡淡的苦澀與無言。

不要落淚。你若落淚,先痛的是我的心。火蓮低喚:“阿飛……回來……”回到我身邊,莫談往事。

銀針紛紛紮入了巖壁,光芒消退,此時前方的人影突然一閃,轉而向右側岔道而去。火蓮急追上前,在黑暗的洞穴中疾速奔行。身前又有一道道銀光斷續襲來,像是針針奪命,更像是熹微的光芒引導著一條通路。火蓮忽然覺得,也許這條通路的盡頭,就會有一個屬於他們的結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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