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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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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死。

他不能死。

展顥驚訝的發現,這二十年來,原來他一直都是這樣覺得的。火蓮不能死。

你死了,要爹怎麽報仇?你死了,二十年的教養一朝成空?你死了,秋娘會不會悲痛欲絕?你死了,我會傷心。

夜寒風冷,風吹在臉上隱隱刺痛。仿佛心上也刮出了一道道血痕。

展顥扯著火蓮離開廳堂走下石階穿過回廊,三兩步來到院內一株枯樹下,指著樹旁的土地,吼道:“跪下!”

火蓮被展顥的力道帶的往前沖了兩步,險些撞在樹上,站穩回身,眼中滿是驚異和委屈:“為什麽?!……”為什麽怪我?喊道:“我沒有做錯!”

“跪下聽著!”展顥怒火更勝,兇狠的厲聲喝道:“同樣的話不要讓我說第二遍!否則我會讓你後悔!”

展顥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響在耳邊,迫人的目光刺得火蓮心頭一顫,火蓮眉尖輕皺了一下,慢慢的撩袍屈膝,鼻子酸酸的,眼中飽含淚水隨時就要落下,可是嘴裏仍在低聲:“我,我沒錯。”

“你沒錯?”展顥真想一腳踹倒他,這個倔強的混蛋。他為什麽就不能低個頭?展顥強忍怒火,聲音嚴冷如冰:“那天在陳府偏廳我為什麽會生氣?為什麽會遷怒莫飛?你當真不明白?……還是,你根本就在裝糊塗?!”

“我明白的,”火蓮心頭一緊,擡頭道,“爹大發雷霆,是因為爹覺得火蓮做事魯莽沖動。”

““我覺得?!””展顥胸口一窒,雙眉緊鎖,怒目吼道:“難道事到如今,你還在堅持己見?!”

眸中溢出一絲哀絕,火蓮堅定的道:“我不是沖動!也不是冒失!同樣的事若再發生一次,如果沒有影衛行動,火蓮仍會不顧一切闖入龍潭虎穴把他救出來!只因為他對爹來說至關重要!……”心裏一酸,一串淚珠不受控制的滑落下來,哽咽的道,“爹!孩兒救陳蕭,並非為了自己!”因為火蓮知道,失去親友故人的痛,爹再也承受不起了!

展顥的心突然震了一下,仿佛有什麽東西被刺破化了開,漫出一片慘淡的苦澀。這個孩子,懂事時深曉情理,不懂事時卻也可以把人氣個半死。展顥悵然嘆息,斥道:“不管為了什麽原因,你做事之前總該與人商議,至少也要讓我知道!你如此貿貿然擅自行動,要別人如何與你配合?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你自己!……”你不是孑然一身,還有很多關心你,擔心你的人,你明白嗎?

火蓮抹了一把眼淚,依舊不服道:“可是爹也說過,大行賴獨斷,不賴眾議!要做對的事,火蓮寧可孤身獨行!要不後悔,火蓮可以連性命都不要!”

“你!……咳咳”展顥一口氣沒順下來,嗆得咳嗽兩聲,火蓮見狀心中一揪,忙膝行幾步緊張的抓著展顥的衣袖。展顥一甩手,將袖子扯開,聲音冷硬,“你明天就給我回軍營去,晚上也宿在軍營,沒有我的允許,不準回將軍府!”

火蓮震驚,臉色瞬變,一時啞了口,見展顥真的拂袖而去,心中狠狠一痛,眼淚唰的就淌了下來,“不!”急撲上前死死抓住展顥的衣擺,顫聲泣道:“爹!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惹爹生氣了……”別趕我走!

展顥被他拖住了腳步,回身見他哭得不住抽噎,渾身顫抖,好不淒慘,心中也是一疼,卻道:“把你的眼淚收起來。”

火蓮仍在哀傷惶恐,哪裏顧得上抹淚,眼淚早已決堤,收制不住,便順著臉頰滴下,打濕了衣襟。

展顥眉頭微皺,忽然反手一個耳光重重的甩過去,“啪”的一聲,火蓮身子一歪,泣聲立止。展顥冷聲罵道:“這個世界是比誰更強,不是比誰更可憐!別再讓我看見你的眼淚,否則我見一次、打一次!”語氣稍緩,略帶痛心的:“聽明白了嗎?”

火蓮低眸,臉色慘白,眼中晶瑩不住閃動,拼命含在眶中不敢流出,半晌,默默的點頭。

展顥走回廳堂,開門,秋娘急問:“你們……”眼角瞥見一個單薄的身影遠遠的跪在枯樹旁的土地上,身體因為夜風寒冷而瑟瑟發抖,心中一沈,勸道:“展顥,讓火蓮起來吧,他這幾天可是吃夠苦頭了。外面這麽冷,他身上還有傷呢。”

展顥的臉上像是浮著一層霜,冷冷的,卻又帶著一點點哀傷絕望,他踱回座位坐下,拾起竹箸,微頓一下,淡淡的:“我沒罰他,是他自己要跪在那兒不起來。”

秋娘怔住,聲音顫抖:“你跟他說了什麽?”

展顥眼光閃了閃,邊吃飯邊道:“這件事你別管,”略一沈吟,恨聲氣道:“他就是塊頑鐵,你不舍得讓他接受淬煉磨礪,他永遠也不會變成鋼。”

秋娘眼中泛起了淚花,聲音提高幾分:“我問你,你跟他說了什麽?!”

展顥手中動作頓住,低眸看著碗碟,面容僵硬,半晌,輕聲:“我讓他明天去軍營,這幾日別回將軍府了。”秋娘心裏一緊,轉身沖出門外。

火蓮跪在地上,陰冷的寒氣刺痛了小腿,然後漸漸蔓延籠罩了全身。他看見秋娘奔過來,心裏一暖,眼中便有水光泛起,可是半邊臉仍是痛如火燒,讓他想起展顥的警告,當下只得硬生生忍住想哭的沖動,嘴角抽動,艱難的微微上揚,“娘,我沒事,你別擔心。”

痛也好累也好,都抵不過心中的苦。秋娘明白火蓮的苦。那故作輕松的顫抖的聲音,忍著心裏的苦還在安慰著她;那袖口的血跡,鮮紅刺目的染在白凈的布紋裏;那嘴角沒擦凈的血絲,漾在顫動的唇邊,那麽無依無助。秋娘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抓起,然後再殘忍的捏得粉碎,她蹲下身緊緊抱住火蓮凍得冰冷的身體,撫著他的發絲,攬著他的頭靠在自己懷裏,又氣又疼的道:“火蓮,何必折磨自己?娘看著心疼。快起來,跟我回去。”

深深陷入了溫暖的懷抱,冰凍僵硬的身體漸漸酥軟了下來,引起一陣陣抽搐般的抖動,喉間被一股氣梗住,像是被一把匕首插住似的,竟有些接不上氣。火蓮輕輕掙開,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這件事是我錯了,我就得承當後果。”

“不,你沒錯。火蓮沒有做錯。”秋娘將火蓮被寒風吹亂的頭發理順,悲聲泣道:“你爹他……他不是要趕你走。他是愛你的。”

“娘。”火蓮握住秋娘的手,緊緊抓住,深深的看著她溫和哀傷的眼眸,胸中那漸漸被抽緊的心,痛得可以滴下血來。以前,好多個夢中驚醒的夜晚,痛卻不會哭,只有藏在黑暗的影子裏蜷縮成一團,因為沒有人傾聽,沒有人理解,那苦就不是苦,至多不過是一潭深水,偶爾漫過了脖頸。可現在,有人理解他的苦,甚至願意與他一起承擔。這就是家的感覺吧。這就夠了。火蓮忍著幾乎要奪眶而出的苦澀,慘然一笑:“娘,火蓮不怨爹。”

火蓮不顧秋娘的勸阻,在院中跪了一夜,仍然沒能讓展顥松口。

第二天一早,秋娘一路陪著火蓮,依依不舍的把火蓮送回了邊軍大營。在那之後,火蓮沒回過將軍府,也沒有去過陳府。每晚營帳內,他只是握著一只硬如石塊的幹饅頭,神思恍惚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嚼咬,默默的掉下一行淚,再慌忙擦去,然後收緊雙臂抱住自己,慢慢的彎下身去,蜷縮著。

胃好痛,糾成一團。

××××××××××××××××××××

看看天色,已是深夜。

餘火蓮正要就寢,忽聽帳外傳來一聲咳嗽,帳簾一掀,陳方走了進來,神色關切,手裏拿著一個精致的食盒。

“將軍,”餘火蓮站起,道,“將軍這麽晚來找屬下,不知何事?”

陳方把食盒遞到他手裏,餘火蓮眼中掠過一絲疑惑,陳方嘆道:“是秋娘托我送來的。”

是娘?火蓮聽了心下一熱,面上掛著孩童般的喜色,他把食盒放在桌上,打開一樣一樣的看,都是他喜歡的吃食。火蓮胸中一股暖流漾遍全身,仿佛頓然減淡了多日的苦悶煩憂,忽而一頓,略微擔心的輕聲問道:“這事,我爹知道嗎?”

“他不知道!”陳方憤然哼了一聲,拉著火蓮,“來,坐下,這兒沒外人,咱們叔侄無須多禮。”撫著火蓮的肩,嘆道:“我聽嫂子說了,你從小就吃不了粗食,這些天我見你做事認真勤苦,每每晚到炊房,常常連一碗粥也打不到,只能啃幹饅頭。唉,這樣的夥食,一兩天還可以,日子久了,別說是你,就是換了陳熙他們也是受不了的。孩子,真是苦了你了。”

“將軍別這麽說,火蓮慚愧。”餘火蓮道,“火蓮和別人沒什麽不同的。很多兵士就是這麽吃的,他們可以,我也可以。”

陳方面有難色,“你老實跟我說,上回營救陳蕭的事,大哥他是否還是不肯諒解……”陳方每想起那日偏廳的兇險,心中就狠狠揪起。他難以忘記那慘烈的場景,撞倒的殘破的桌椅,摔碎的瓷器,滿地的鮮血,還有莫飛身上的累累重創。只不過那天火蓮提早離開,他並沒有看到火蓮。陳方滿面愧疚的:“那天,你是不是也……”

“火蓮沒事,爹罰了莫飛,沒有罰火蓮。”餘火蓮低眸,半晌,平靜的道:“那件事早就過去了。將軍不必掛心。”

陳方略微放心,再一次感激道謝,說著等陳蕭痊愈後定要當面再謝,正在此時,忽聽屋外一小兵喊道:“將軍,軍報遼人深夜來襲,少帥已率百名親衛前去抗擊迎戰!”

帳內二人皆驚,陳方快步走出帳外,立即招來眾將升帳,餘火蓮依戀不舍的回頭看了一眼食盒裏秋娘親手做的飯菜,嘴角微微勾起一個舒心的弧度,轉身披上了戰甲,提槍跟隨陳方而去。

××××××××××××

餘火蓮的目光緊緊盯著戰場。

這是城外一處荒郊野外,緊靠山間峽谷,亂石嶙峋,雜草叢生。遼人已與少帥親衛有過慘烈一戰,雙方各有嚴重損傷。此時餘火蓮縱馬所過之處,血肉飛濺,屍骨成堆。幾處炸藥引來火光沖天,有如置身地獄火海一般。

陳方指揮副將繞到山背面襲擊敵軍,餘火蓮則奉命帶弓箭騎兵深入峽谷草地援助陳熙。只是眼前塵煙滾滾,夜色障眼,餘火蓮帶領宋軍對抗賊人,四周殺聲震天,慘呼不斷,卻是百尋不見陳熙的身影。

忽然,遠方硝煙彌漫之中,突顯宋遼軍旗迎風獵獵,餘火蓮眼光一掠,立刻飛馬沖了過去。身後百餘騎兵緊緊跟隨,各個身背銀弓,手握長刀。

餘火蓮沖入寒光四射的刀槍叢中,不斷揮舞長槍,或挑,或刺,敵方士兵面門、胸口等各處要害中槍,紛紛慘叫手捂傷口墜馬而亡。一時間血霧漫灑,沾濕了衣袖。餘火蓮再拉戰弓,上滿弦數箭齊發,四道寒芒鬼魅般奔流旋轉著向前襲去,他嘴角勾起一絲微笑,瞳孔中溢出幾分狂傲,輕聲說道:“中。”便有四個遼兵猛然慘叫,皆被利箭穿透了咽喉,血流如註,氣絕倒地。

此處敵軍本來人數眾多,攻勢兇猛,怎奈宋軍援兵驍勇強悍,兇猛拼殺,又有餘火蓮銀槍斬擊,連箭誅殺,敵軍不免慌亂了陣腳,且避且退。

仔細辨認,只見前方峽谷亂石之中,陳熙已棄馬正被數人合圍攻擊,情況危急。餘火蓮眉心一凜,飛身來到陳熙身邊,銀槍連動撥開數柄彎刀,將幾名圍攻的敵軍殺死。陳熙手中揮舞青光寒劍擋開遼兵,再一劍刺中遼兵心口,猛然一收,敵人的鮮血立時撲射四濺,他背靠餘火蓮,急促的喘息:“火蓮……這處有敵人埋伏……小心暗箭!”

“你受傷了?!”餘火蓮聽他的呼吸如此不穩,微微一驚,回頭一看,只見一柄利箭從他背心透過,箭尖折斷,箭身仍留在體內,胸口已被一汪鮮血染紅。陳熙面色蒼白,一張口,血絲關不住的溢出,餘火蓮眉心緊皺,眸中掠過一絲毅然決絕,伸手一把拉開自己的衣懷,扯出一件淡金色的堅韌軟甲套在陳熙身上,接著口中發出一聲尖銳清亮的長哨,立時便有一匹駿馬掠過硝煙直奔而來,餘火蓮大力將陳熙扔上馬背,說道:“快走!我來斷後!”

陳熙仍在遲疑:“你……”大呼“小心!”數百支利箭密密麻麻的向他二人射來。餘火蓮十指扶腰,“呼”的抽出一道銀鞭,擋開利箭攻擊,另一手拔出一短小匕首刺中馬臀。戰馬閃電吃痛長嘶一聲,猛然狂奔,竄出數丈後頓然停住,回首望火蓮,馬眼中依稀有不舍之意難辨,餘火蓮吼道:“走!”閃電不再留戀,如同離弦之箭般向前飛奔出了敵陣。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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