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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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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冰、範汪對望一眼,跟隨內侍,來到司馬衍的寢宮式乾殿。雖然是六月天氣,寢殿內卻不像往日,放置冰盆,殿內帷幕低垂,並不透風,榻上的司馬衍面色蠟黃,面頰都凹陷了。

“陛下。”兩人跪下行禮。

“平身。”司馬衍道,語聲十分微弱。

庾冰道:“範侍郎精於醫術,陛下,可否讓他請脈?”

司馬衍微微苦笑,“可以。”

範汪上前兩步,跪坐在榻前,穩了穩呼吸,將手指搭在了司馬衍的手腕上,良久,才收回手。庾冰向他看去,範汪微微搖頭。

“朕……是否無救了?不要瞞我……”

“陛下!”範汪垂首無語。看脈象,竟是絕脈,禦醫診斷無誤,只怕真的是胎裏帶來的病。

司馬衍嘆了口氣,道:“你下去吧。”語聲中竟有一種知道天命的豁達。

範汪輕輕地退了下去,司馬衍轉向庾冰,道:“三舅……”

庾冰眼眶一酸,熱淚奪眶而出,道:“陛下……”

“三舅,你是不是還在怪我?二舅的事……”

庾冰心裏鈍痛,搖搖頭,道:“臣不怪陛下,二哥他是,咎由自取。”

司馬衍欣慰地笑了,“三舅能這麽說,朕就放心了。丕兒,丕兒還小,我走之後,還請三舅傾力輔佐他。”

不料,庾冰卻跪了下來,道:“關於儲位一事,雖然陛下會責怪,但臣不得不冒死進言。”說完,便重重地磕下頭去。

“儲位?”司馬衍沈默了片刻,道:“有何話,你就直說了吧!”

庾冰正色道:“當今天下,石虎在北方虎視眈眈,時有南侵之意,鹹康六年,還聯絡成漢國主李壽,想夾擊我朝,幸好成漢群臣諫阻,李壽才改變主意。而位於東北的鮮卑燕國,雖然奉我朝為正朔,但以臣估計,慕容皝不過是遠交近攻,未必出自真心。如今外患方大,國賴長君,雖然大殿下聰明穎悟,但畢竟年紀太小。臣請陛下……立瑯琊王司馬岳為皇儲,以承大統!”說完,便重重地磕下頭去。

“這,你讓朕想一想。你且先退下吧。”司馬衍的聲音變得很嘶啞。

庾冰行了個禮,輕輕退了下去。

又一陣暈眩襲來,司馬衍死死地掐著太陽穴,忍過這陣暈眩,吩咐道:“抱丕兒來。”

不一會兒,周貴人、奶娘抱著司馬丕來了。司馬丕剛吃過奶,精神很好,見了司馬衍,伸出小手,道:“互皇,抱抱,抱抱……”

司馬衍強笑著握住兒子小小軟軟的手。他的手,這麽小,這麽軟,這麽無力,他能握住這虎狼環伺的江山嗎?如果有大臣傾力輔佐……但自己的舅父、庾氏家主已經表示,支持二弟,而司馬丕的生母周貴人出身低微,嫡母杜皇後、杜氏之父杜乂又均已去世,後族也無人支撐。

心中又酸又痛,終於眼眶一熱,兩行眼淚順著面頰流了下來,“丕兒……”

“陛下……”周貴人死死咬著唇,咽下喉嚨裏破碎的哽咽,司馬衍留戀地看了她一眼,無力地收回手,微弱地道:“你們退下吧。”

不久,司馬衍傳旨,召見庾冰、司馬岳。庾冰接到旨意,心下大定,知道司馬衍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建議。

司馬岳卻是一頭霧水,來到式乾殿,見到往日雖然清瘦、但精神矍鑠的皇兄病成了這副模樣,眼淚奪眶而出。

“皇兄……”

司馬衍卻很欣慰,阿岳自小和自己親近,又是心善之人,想必他即位後,一定會善待自己的兩個兒子。

他撫著跪在榻前的司馬岳的手臂,道:“二弟,別哭了。聽我說……”

“皇兄。”司馬岳抹了抹眼淚。

司馬衍看了一眼跪在他身邊的庾冰,道:“舅父建議,立你為儲,朕答應了。”

“什麽?”司馬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看看司馬衍,又看看庾冰,卻見庾冰對他微微點頭。

殿內回響著司馬衍微弱而低沈的聲音,“三舅說的對,國賴長君,這副擔子,朕便交給你了。但你要答應朕,一定要善待丕兒和奕兒。”片刻之後,又道:“也善待周貴人。”

“我……”司馬岳心亂如麻,這些年他擔任侍中、司徒,對朝事日漸熟悉,也不像當年是閑散王爺時,那樣排斥政事了。

司馬衍與庾冰兩道目光盯著他,期冀、酸楚而熱切,司馬岳終於重重磕下頭去,道:“喏!”

立司馬岳為儲的消息傳了出來,朝臣議論紛紛,大多讚同,認為國賴長君,而且司馬丕年紀太小,嬰兒多有夭折,能否平安長大都是個問題;唯有中書令何充,找到庾冰,道:“父子相傳,是先王確立的舊制,改變舊制很少有不導致禍亂的。當年周武王不把天子之位傳給周公,並非不愛他。如果瑯琊王即位,兩個皇子怎麽辦呢?”

庾冰自然不聽。何充冷笑而去,私下卻對人道:“庾冰不過是久掌朝政,怕大殿下即位後,自己與皇帝之間的關系疏遠,因此立推自己的親外甥即位。”

消息傳到豫章太守府,褚裒想起了當年郭璞的那一卦,喃喃道:“果然如此……這是天命……”

次日,司馬衍下詔,立司馬岳為皇儲,六月初七,中書監庾冰、中書令何充、武陵王司馬晞、會稽王司馬昱、尚書令諸葛恢同時受顧命輔政。第二日,司馬衍駕崩。

鹹康八年,六月初九。

建康的太極殿內,幕帷全部換成白色,殿下默默肅立的百官們也全部穿著素服,面容嚴肅而哀切。

巳時正。

司馬岳身穿孝服,如同一個被牽著線的偶人,在內侍的引領下,走入殿內,一步一步地登上禦階。直到此時此刻,他猶如身在夢中。

等他站好,早在階上等候多時的常內侍高聲道:“大行皇帝遺詔。”

只聞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所有的人都跪在了打磨得光可鑒人的地磚上。

常內侍立在司馬岳面前,手捧遺詔,宣道:“瑯琊王司馬岳,乃朕之母弟,有君子之風,允塞時望。可以即皇帝位。卿等務必盡心輔佐他,無墜祖宗之顯命。”宣讀完遺詔,常內侍雙目含淚,卻又面帶笑容,將遺詔交給司馬岳,雙手將他攙扶起來,叫道:“陛下!”

司馬岳手持遺詔,一步一步地走向禦座,轉向階下的群臣,坐在了禦座上。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群臣山呼,接著便是三跪九叩的大禮。

看著往昔,一個個高昂而恣意的頭顱,如今跪伏在地磚上,恭敬而謙卑,司馬岳心中忽然湧起了難以言喻的情緒。

自從出生起,他便是皇次子,便註定了他此生與皇位無緣。何況後來,周貴人又為皇兄生下了兩名皇子。他再也料不到,他此生會有登上禦座的一天。他的目光緩緩掃過階下,他們中間,有自己的三舅、庾氏家主庾冰,有歷經四朝的老臣、諸葛氏家主諸葛恢,有自己的叔王司馬晞、司馬昱。他們或者文采風流,或者富有武略,但在此刻,他們都要跪服在地上,以臣服的姿態,山呼萬歲。仿佛此刻,他成了這寰宇中的第一人,唯我獨尊。他的意志,將成為天下的意志。

“難怪自古以來,這麽多人想登上帝位。難怪這麽多人,為了帝位,不惜流血漂櫓。”司馬岳暗暗想道。

此時,群臣行禮已畢,各按官階依次站好,手持笏板,聽著新皇的第一道詔令。

司馬岳看了常內侍一眼,常內侍取出早已擬好的詔書,宣道:“皇帝詔曰:封大行皇帝長子司馬丕為瑯琊王,次子司馬奕為東海王。皇帝居喪期間,政事交予中書監庾冰、中書令何充處置。欽此。”

庾冰、何充雙雙出列,躬身道:“臣遵旨。”

七月初一,司馬岳將司馬衍的靈柩從太極殿西堂迎出,素服徒步送葬,直到閶闔門,才登上素輿,一路送至位於雞籠山的興平陵,與杜皇後合葬。

轉眼到了八月初。天氣也漸漸地涼了下來。

謝真石下了牛車,早有等在宮門前的小內侍迎了上來,滿臉堆笑道:“夫人總算來了!王妃已經等候多時了,剛剛還打發人來問呢。”

聽到“王妃”這個稱呼,謝真石臉色一沈,隨著小內侍朝顯陽殿走去。

顯陽殿位於皇帝寢殿式乾殿的正北,與式乾殿、太極殿,均在同一中軸線上,是皇後寢殿所在。自先帝杜皇後去世後,顯陽殿一直無人居住,直到司馬岳即位,褚蒜才搬了進來。

“阿母!”褚蒜子早在殿門處等候,一見謝真石,便迎了上來,親熱地拉起她的手。

“瘦了!”謝真石上下打量了下女兒。

“阿母不也瘦了?”褚蒜子笑道,先前隨著司馬岳,為先帝守喪,飲食上多有禁忌,不能吃葷腥,比之前幾個月,自然清瘦了些。

謝真石嘆了口氣,先前女兒月事有些不調,她重金請了名醫,才給她調理得好了些,不料又碰到國喪,這下子前功盡棄了。

兩人來到殿內,褚蒜子吩咐上了茶果。謝真石一邊喝茶,一邊打量殿內陳設、用具,見全是皇後的規格,心裏的憂慮才消退了些。

“陛下,他對你還好吧?”

“嗯。即使居喪期間,每日他都會來顯陽殿,與女兒一起用膳。”褚蒜子微笑道。

“這就好。”謝真石點了點頭。

褚蒜子掩口笑道:“阿母,怎麽每次見面,你都要問我這句話?”

謝真石看了看女兒,她雖已為人婦,但才不過十八歲,又自小被呵護著長大,臉上依舊留有未經世事的天真。她嘆了口氣,道:“阿母只是擔心,為何立後的詔書遲遲不下。”

“哦,原來阿母擔心這個。”褚蒜子倒是不以為意,“陛下對我說了,本想即位後就下立後詔書,庾大人卻道,與禮制不合。”

“庾冰?與禮制不合?”謝真石微微冷笑,“只怕是別有所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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