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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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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南生的手指又朝嘴唇近了一些,幾乎已經貼上了嘴唇。

外頭突然傳來了雞鳴的聲音,他嚇了一跳,猛地將手指含進了嘴裏,驚訝地看著銅鏡裏的自己,又轉過頭去看著窗外早已經明了的天色,和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在那裏的陳飛卿。

傅南生看著他,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想到了什麽,忙將含在嘴裏的手指吐出來,左手攥成拳頭,把那根受傷的手指藏在掌心裏,另一只手也握起來,藏著那塊碎瓷片。

陳飛卿原本也消了點兒氣,此刻又慍怒起來,問:“你不疼的是嗎?”

傅南生差點兒就不知道他在說什麽,想了一下才想明白,忙將右手裏藏的瓷片扔回地上,心虛地倒打一耙:“你沒有掃幹凈地。”

“……”陳飛卿也不知道自己的臉還能不能繃得住了,只好離開窗口,推門進去,擰了冷毛巾給他擦手上的血,又去櫃子裏找來止血藥塗上包好,低著眼邊包紮傷口邊問,“為什麽要突然這樣說?”

傅南生見他去而覆返,也懂得害怕起來,半晌才小心翼翼地道:“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信不信?”

陳飛卿道:“我在刑部有一位朋友,他曾教給我一個道理,人無故說出一些話,總有些目的可尋,或許是確實這樣想的,或許,是與這想得正好相反。我問他,為什麽會說出與自己所想截然相反的話來,他說其實人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只是有的人將這事兒看得重要過頭了,反倒會勉強起來,就會故意反著說。”

傅南生沈默了會兒,道:“你說得亂七八糟的,我沒聽懂。”

“……”陳飛卿道,“他還和我說過,人在夜裏容易沖動,清晨時才最清醒,所以我想我再和你談一談。你若確實後悔了,我們也不必要以那樣不好的方式結束,這種事,歸根結蒂,也勉強不來。”

傅南生認真地想了很久,緩緩地道:“此次南下,我不想和你一起去,你也不要去。”

陳飛卿訝異地問:“為何?”

傅南生將割傷的手指含在嘴裏又吮了一陣子,有些發怔似的,喃喃道:“因為,這或許是我此生最風光的時候了,我不想讓你跟去,別人又要說閑話,我本就是被你捧出來的,如今出外辦公務還得一面伺候你,很難看的。”

這話說得過於難聽,反倒顯得虛假。陳飛卿皺眉道:“一定不是為了這個緣由。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你是在故意激怒我,你在想法子阻止我南下。為什麽?你又知道了什麽?”

傅南生若當真知道了什麽,也就沒此刻這樣心神不寧,他正是並不知道什麽,卻隱約不安,因此才莫名煩躁。

皇上一向不願讓他染指陳飛卿,如今為了利用他,也就願意了,可為什麽要讓陳飛卿也卷入南下一事?他此番南下,已經做好了大鬧天宮的打算,南邊一定會亂,皇上是知道這一點的。

傅南生道:“你不要問了,總之你別去。”

陳飛卿嘆了聲氣:“你這樣說,我也不可能不去,我是為了公事。”

傅南生忽然伸手捧著他的臉:“你真的不能再相信皇上了,他要害你。”

“……”

“我知道你不信,你或許還要生我的氣,我這一次真不是胡說的。”傅南生焦急起來,想了好一陣子,忽然眼前一亮,“他是不是要死了?”

陳飛卿猛地喝道:“不是!”他回過神來,緩了緩,放松一些,“你不要胡說這種話。我和你在說你我的私事,怎麽又扯到公事上了?你有話直說,不要繞彎子。”

傅南生道:“我是在和你直說,我讓你別南下。皇上讓我南下是讓我去把姚家連根拔起,你以為他真的是讓我占便宜的?他讓我做探花,讓我和你好好待這幾個月,侯爺甚至寧王和魯鼎都絲毫沒來找過我們的麻煩,你難道就沒想過為什麽?因為梁翊他讓我去送死,死刑犯處斬前都能吃頓好的,對我也是這樣。”

陳飛卿不是不願意信他,只是當真在這一刻覺得他瘋了。他鬧了一夜,如今還要繼續鬧。

“南生,這樣,今日你不要去吏部,在家休息。”陳飛卿道,“你先睡一覺,睡醒了我們再說,你一夜都沒休息,我也是。”

傅南生打開他的手:“你讓我和你說實話,我說了,你又不信我。”

陳飛卿嘆氣道:“你讓我如何相信?若是如你所說,你為什麽還要照皇上的安排南下?”

“因為我知道他是讓我去送死,所以我就會趨利避害,而不是迎難而上。你是這樣想的,對嗎?”傅南生忽然笑了起來,“你也終於說了心裏話,你說我做官是為了抱負,其實這話你自己也不信吧。若這事讓寧王去做,讓秦政文去做,甚至是讓你自己去做,你們都會做,唯獨我這樣選,就很值得懷疑了是嗎?”

陳飛卿很想指責傅南生無理取鬧,然而卻說不出口,因為捫心自問,竟然確實是這樣想的。他張了張口,想要否認,也無法出聲。

他很想相信傅南生,也在很多的事上都是這樣做的,這一點他問心無愧。然而,事涉生死,他確實動搖起來。

陳飛卿猶豫了許久,問了一個與此刻毫不相關的問題:“上一次,你在天牢裏……知道那藥服下去會是假死之癥嗎?”

傅南生一怔,望著他,忽然大聲笑了起來。

好不容易,他才笑停了下來,輕輕地問:“如果我不知道,我如何能用那封血書引你追去,如何對大王子反倒一戈,如何讓你以為我為了你生死不顧,斷絕後路,如何讓你向我求親?”

“……”

“若非如此,皇上如何真正重視我?他如何願意用我來做這件事?”

陳飛卿越聽越不對勁,神色越發訝異起來:“什麽意思?”

傅南生長長地呼出了一道濁氣:“我的意思是,小侯爺你和其他人確實都看錯了我,我確實是一個有志氣的人,不是只懂得騙些錢財,或是只為了博你歡心的人。所有人都認為我是娼妓之子,我此生做事無非為名為利,但世人誰又不是如此?

你陳飛卿坦蕩磊落不是為了博好名聲?秦鄭文孑然一身不是為了博得直名?尤其是他梁翊,他可以對他母家的親戚趕盡殺絕,可以利用所有可利用的人,機關算盡,拼死不顧,難道不是為了在史書上被稱作一代賢明君主,流芳百世?你們可以這樣,我為何不可以?我所做無非是要後世人知道,我傅南生也有功業在,煌煌史冊,記得下你們的名字,也記得下我的名字。

從一開始,你對我而言,就和王安的作用是一樣的,我不過是要借你們躍龍門,這個念頭從未改過。”

傅南生一氣說完,見著陳飛卿的神色,終究有些不忍,低聲道:“但我確實對你是真心愛慕。我原本也為了你而一度猶豫,是真心想和你安穩度日,只是近日這些事令我清醒過來,我若不去爭,便永遠不會有出頭之日,連你也要一塊與我落在泥濘當中。其實我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陳飛卿一時之間很難以理解這些話,他困惑地問:“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從一開始,就只是為了做這個欽差?從……從你認識王安開始?”

傅南生點了點頭,又搖頭:“我沒有那個本事,算不到這麽多年之後的事,我只知道我一定要做一件大事情,無論此事會不會要我的命,我都一定要做。我活著時被人罵了十幾年,也不介意自己死後還要被人罵幾十年,但總有一天,會有人將我寫進書裏戲中,會有人說都看錯我了。到那時那些罵過我的人都已經化作塵土,沒人知道他們,而我,會被人一直記著。”

他的眼裏竟因此閃耀起來,只是不知想到了什麽,那道光芒漸漸地又閃爍不定:“若不是為了這個,我又何必非得活著受罪。”

陳飛卿很難以說清自己此刻的心情。

他看著忽然極為狂妄的傅南生,竟莫名覺得,這才對了。

陳飛卿依稀地想起了許多年前被王安扔掉的那些傅南生寫的策論,裏頭字裏行間的氣勢便與傅南生此刻是一模一樣。也因此,陳飛卿當時對傅南生頗為好奇,特意去親眼見一見。

只不過後來見到的傅南生形態百樣,或溫柔或刁鉆或孤僻,都與寫出那些策論的人不一樣。

陳飛卿與傅南生坐在房裏,房裏卻一片寂靜,仿若無人。

直到陳飛卿緩過神來,道:“我還是要南下。”

傅南生道:“無論你信或者不信,我唯獨不會害你,皇上此刻要你南下,或許是為了利用你牽制侯爺,或者——”

“我相信你不會害我,但我也相信皇上。”陳飛卿倒不是信口開河,只是不能和傅南生洩露皇上隨後也會南下的事。

心裏卻也思索起來——若如傅南生所說,那皇上自己也要南下,打的究竟是什麽主意?

傅南生又急了起來:“我知道你誰都信,尤其信皇上,但這次他真的不能信,他為了他的所謂江山連自己的親娘都可以不顧,何況是你?若有必要,他說不定連他自己的命都能不要,他比我可怕多了。”

陳飛卿反倒笑了起來,甚至氣也氣不起來,只是道:“南生,你可以為了你的名留史冊而視死如歸,為什麽我不可以為了我的公務去冒險?”

“因為我喜歡你。”傅南生很固執地看著他。

這一刻,傅南生心底裏那股子惱怒又冒了出來。全是陳飛卿壞了事,陳飛卿總是壞自己的事。之前差一點點,就真的想要不顧所有一切,囚著陳飛卿遠走高飛。如今好不容易全都回到計劃正軌上,卻又要為了他操心。

“很高興你能這樣喜歡我。”陳飛卿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江南我是一定要去的,你不必想法子阻止我,因為照你所說,既然是皇上一定要我去,那他就一定會讓我去。若出了岔子,無非是兩敗俱傷。倒不如你我同氣連枝,說不定事情沒有你想的那樣艱難,你照樣建功立業,然後全身而退。你不要總將事情想得太難,這世上除了死還有生,不要總是什麽事都一句‘大不了死了一條命’,沒有這樣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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