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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之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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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且惠一覺睡得很沈, 等她醒來時,殿內燈燭已滅。她隔了張屏風,隱約聽到旅那邊傳來的說話聲。

白且惠聽了會兒, 下了榻, 披上袍子,轉過屏風。

旅已經坐起來。他穿著雙層裏衣,外披罩袍,瞧模樣, 精神不少。一個二十左右的女孩坐在床上餵他吃早膳。介福和兩個小公公在旁服侍。

介福先看到白且惠, 招呼了她一聲。那女孩隨即也向白且惠看來,她低啞而溫柔的嗓音道:“原來是白姐姐, 妾今日總算見到真人了。”

她放下手裏的碗勺,走到白且惠面前,行了個大禮, 白且惠忙去扶她, 她道:“要的,若非姐姐屢次相救,妾這輩子, 怕無緣服侍大王了。”

旅笑道:“你不總說寡人欺負你?見不到寡人多好?”

女孩回頭道:“那不行。妾是賤骨頭,寧可被大王欺負,也不要見不著人。”

她看著端莊正氣,但講話頗為肆無忌憚。旅本來一臉陰雲, 被她逗得微微開顏。

白且惠對這女孩印象也較好, 覺得她像一陣暖春輕風,吹得人恰恰舒適。她上前把了把旅的脈。她這兩天旅途奔波, 昨晚睡得久,醒來反而更累, 她一只手還搭在旅腕上,一只手忍不住掩口打了個哈欠。

旅道:“我叫人把蘋臺收拾了下,你在郢都時,還是住那兒。”

白且惠點頭:“我本來也是這麽打算。”

女孩看看旅,又看看白且惠。旅註意到她的目光,對她道:“都說你像她,你如今見到人了,自己說,像不像?”

白且惠一楞,她仔細看了看對面女孩,覺得她小小一張瓜子臉,五官端正,略帶異域風情,不覺和自己有何相似之處。女孩的目光也細細瀏覽了她一番,她垂眼道:“都說白姐姐是天人一般的相貌,妾如何比得上?”這話白且惠聽著,就好像在說“不過如此”。

白且惠也不在意,確認了旅脈象平穩,便告辭去蘋臺。

離開前,她又去看了回夭紹。這次沒有眼淚,她將夭紹看得清清楚楚。夭紹整個人小了一圈。她在夭紹棺前站了會兒,心中默默對她道:“娘,你放心去吧。我會替你照看著他,直到他痊愈,或者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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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牙早接到了旅的命令,候在蘋臺中。白且惠一到門口,就看到她。無牙已經把自己的東西搬了一部分回來,白且惠入住蘋臺期間,她也陪著。

蘋臺內布置幾乎與白且惠離去時一致。大到箱櫃,小到擺件,都不曾變過。白且惠經過客廳門口的一面落地銅鏡,不自覺地看了看鏡中自己。

這兩天累了,加上披頭散發,似乎憔悴了不少。

白且惠將長發挽了個髻。無牙讓人把早飯端上來,一邊看她吃,一邊述說楚國這幾年變化。

朝廷方面,現在是蒍賈的兒子蒍敖當令尹。這孩子真有本事。開始,旅提拔他不過是扶助功臣後代,可淮河洪災頻發,他傾盡家資,修築了芍陂,借洪水灌溉農桑,造福黎民,自己也一舉嶄露頭角。旅重用他後,他一面止戈休武,養兵於民;一面致力農商、法制與教育,短短幾年,就將楚國從一個窮兵黷武的蠻夷之邦,變成了一個繁榮昌盛、法度嚴明的禮儀大國,不遜於任何一個中原諸侯國。這些年,他的某些決策雖遭遇過質疑和反對,但有旅作他堅實後盾,幾乎無往而不利。

至於後宮方面,白且惠走後沒多久,夭紹便要旅正式立後。燕婉繼恒安公主後,又生了公子審。她本來最得旅意,大家都猜她是王後的不二人選。誰知旅竟選一向看不上的青瑩為王後,說他一度“玩物喪志”,青瑩始終耐心規勸,還為消他罪孽,食素至今。這王後人選一出,滿朝沒有不稱讚旅聖明的。燕婉卻成了後宮笑柄。她自己大概也覺得無趣,不久生了病,拖了半年功夫,終於撒手人寰。王後收養了公子審。

旅這幾年一心國事,少來後宮,青瑩反勸他多納嬪妃,廣留後代。他也只口頭應著。

只是兩年前,伍舉大夫夫人貝錦向王後進獻了個狄女。青瑩見此女相貌清絕,又知書達理,性情溫和,便趁旅生辰,獻給了他。

旅從此獨寵這個狄女,現已封她為“美人”,之所以沒有再晉封,也是怕臣子們多言,刁難於她。但這人雖只是“美人”,所享待遇卻與王後無差。旅毒發前,兩人單獨住在放春臺中,旅對她幾乎有求必應。

她們正說著,萋萋、小悅幾個也湊過來聽。萋萋笑道:“你們在說巴雪雱?她剛來時,不是很多人說她像白姐姐來著,我看真有些像的。”

無牙不說話,小悅撇嘴道:“哪兒像了?白姐姐比她強多了。”

白且惠道:“我都快成老太婆了,你們還拿個年輕姑娘跟我比。”她說著不自覺地攏了攏發髻。

小悅卻對這個巴美人有些執著,問無牙道:“聽族長說你和她吵過?她趕你出宮的嗎?”

無牙道:“都是亂傳。巴美人待人和善,從不仗勢欺人。只不過……”萋萋插嘴道:“只不過大家都說她和白姐姐像,大王又待她那麽好,你看著心煩,所以幹脆住出宮。”對她這番話,無牙雖沒給回應,但看神情,是默認了。

白且惠搖搖頭,笑著捏了把無牙的臉。

小悅又低聲嘀咕了句:“哪兒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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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下午起,無牙著手為夭紹辦祭典,安排落葬。白且惠只在祭典最後一天露了個臉,卻因此看到不少人。外面的有蒍敖、側、屈蕩、伍舉等,裏面的有青瑩、秀孌等。

白且惠剛回來時,還覺得一切依舊,現在見了這許多人,才真實感受到白駒過隙,所有的似曾相識,都不過是掩人耳目的假相。時間一點一滴,都刻在每一個生者的身上,誰也逃不掉。

蒍敖留了大胡子,一看便是個執掌生殺大權的人物。側志得意滿,大腹便便。屈蕩如魚得水,更油滑了。伍舉老成持重,更謹慎了。青瑩白白胖胖,看著溫和不少。秀孌居然活下來了,生了兩個女兒,但曾經的機靈潑辣勁兒一點不剩,變成了個畏畏縮縮、時刻看人眼色行事的可憐人,她是變化最大的一個。

白且惠迎來送往,待稍微清靜下來,已是七天後。

白且惠傍晚時分被介福請去不周宮。旅在金鳳殿後一條寬闊的走廊上擺了食案坐席。那只他從周天子手中得來的鼎中,汩汩作響,煮著龜羊湯。

白且惠在夕陽下看旅,覺得他和以前還是有了變化。他當楚王久了,身上更多從容與沈著。他從來不是聰明外露的人,如今智慧內斂,更叫人捉摸不透。他還是很英俊,笑起來眼角與唇角的細紋,像在璞玉上的刻紋,更添韻味。

白且惠十幾二十幾時和旅在一起,每每如泡在醇酒缸裏,看著他時想他;離開他時還想他,心裏千萬縷情絲,真真是剪不斷、

理還亂。

她現在捫心自問:“還愛他嗎?”愛似乎還在,然而已經變質。她覺得他親切,正如一個從小一塊兒長大、方方面面都有著默契的朋友和親人。她只想救他脫離險境,但真的救不成,她也不會再難受得撕心裂肺,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換他的了。盡人事、聽天命而已。

介福盛了碗龜羊湯給白且惠,她和旅簡單聊了幾句。這還是白且惠回來後,兩人第一次單獨對話。白且惠馬上知道旅現在對她,也已不覆當初。

她既欣慰又感慨。好在,他們之間即便沒有愛情,也休戚相關。

旅道:“你已經見過蒍敖他們,知道諸侯會的事了吧?”

白且惠點點頭:“恭喜。”

“陳、蔡兩國國君已到郢都別館,其它各國諸侯也會陸續到來。當然,有些不會來。”

白且惠已明白了他的意圖:“晉國尚未完全喪失權威,你召集諸侯,一意事晉的定不會來。你正好打擊不來的諸侯,引晉出手。一旦晉敗於楚,你便能順理成章地從晉手中接過伯主之位,號令中原了。”

旅驚訝地看了眼白且惠,隨即笑嘆:“知我心者,非且惠莫屬。我以為……”他突然打住,又小心看了看白且惠。

白且惠反倒不在意,大大方方地道:“你以為我嫁過人,就失了占蔔能力?蔔術種類繁多,最上段者,確實需要在室之女,心澄意凈,毫無雜念,才能準確捕捉到細微征兆,做出正確預蔔。但多數情況,只需精通一定方法,便能占蔔。而猜測你的心思,愈發連這些法門都不用了。”

旅似松了口氣,道:“行行,是我失言。既然你自己提了,那我倒要問一句:你當初棄我去尋求真愛,可曾找到?”

白且惠皺眉,但很快明白他只是試探自己心意,從而決定今後與她的距離,她道:“你不是一直派人跟著我嗎?真愛難求,索性順其自然,不為難自己了。”她又補充一句,“我現在也挺好,自由自在。”

旅心裏有點難過,他道:“那兩個男人,是他們配不上你。”

白且惠聽他口氣,突然起了疑心:“你……”

旅點頭:“沒錯。你離開他們後,我就讓人殺了他們。”

白且惠驚得跳起,瞪眼看著旅:“我與他們分開,雙方各有責任。何況,他們雖有錯,錯不至死。你怎麽隨隨便便殺人?”

旅轉過頭,緊抿嘴唇,一言不發。

白且惠心裏毛毛躁躁的,想怎樣,又不好怎樣。旅這副做錯事又死不承認的倔樣,倒還和他小時候一樣。白且惠到底心軟了。

她重新坐下,無奈道:“以後,不許了。”

旅喝了口酒,悶悶道:“你放心,我朝不保夕,以後便想管你的事,也有心無力了。但只教我還有一口氣,就決不容任何人欺侮你!”

白且惠的心臟好像被人重重捏了一下。她知道不應該,可是這時候,她很想上去抱一抱旅,摸摸他的頭。

兩人沈默了一陣,有人報:屈蕩求見。

旅道:“他這個時候來,一定是諸侯會的事。”他瞥了眼白且惠。

白且惠道:“要我回避嗎?”

旅知道她原諒了自己,得意一笑,轉頭對介福道:“讓屈蕩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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