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祀希說到做到。真的找劉師傅學起來做飯。

劉師傅已經六十多歲了，以前是酒店的大廚，退休兩年了。因為新開發了別墅區的項目，才又把他返聘回來做安明野的專職廚師。劉師傅權當是來岔心慌的，順便賺點養老金。

項祀希一說要學做飯，劉師傅便拿出恨不得要將畢生絕學傳授給他的架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只可惜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當項祀希把第三根胡蘿蔔絲切成胡蘿蔔條的之後，放下手裏的刀“我果然沒有當大廚的天分。”

劉師傅安慰他“你這要是一上午就能練成了，老漢我幾十年的功夫那不是白費了。年輕人嘛，這點耐性都沒有啦？”

項祀希有些難為情“不是我沒有耐性，只是咱們這的食材都是定量供應的，被我這麽浪費不太好。”就連著胡蘿蔔長短、大小、成色都是精挑細選的，被他這麽幾刀下去怕是不能再用了。

“怕啥，我一會再切成丁，配著玉米排骨給他燒個湯，一點不影響。”

項祀希“……”

為了能夠盡快解決安明野的溫飽問題，劉師傅說“我教你做三明治吧，拌個蔬菜沙拉，煮個意大利面。這些東西你也不用講究什麽味道，放個沙拉醬、番茄醬就能吃。也不用你煎炒烹炸的那麽麻煩。”

項祀希覺得此法甚好。

從那之後，劉師傅每天都會做些甜點放在冰箱，想吃的時候拿出來熱熱就能吃。項祀希還是繼續學做飯，被他切得奇形怪狀的食材最後都會在劉師傅的手裏重生之後，端上安明野的餐桌。以至於那段時間一到飯點，項祀希的心情都會很覆雜。

跟著劉師傅學了一個星期，刀工還是一塌糊塗。好在只要有現成的食材，按照劉師傅的食譜他還是能做出一頓像模像樣的飯菜的——雖然賣相並不好，可能味道也差點……不過是絕對可以吃的！

可是那天，安明野沒有回來吃晚飯，打發掉項祀希做的飯菜，又將劉師傅給安明野準備的晚飯食材放進冰箱。客廳的大鐘鐺鐺鐺地報著時間。

項祀希說。“十點了，劉師傅你先回去吧，安先生回來大概也不會吃飯了。鄭阿姨你也去休息吧，我在這裏等他就行。”

天有些晚，項祀希讓司機送劉師傅到車站，鄭阿姨也回自己房間去休息。項祀希在客廳一邊看電視，一邊等著安明野。他是個作息時間規律的人，突然不規律了，項祀希就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就這麽等下去也不是個事兒。

大鐘晃過了十二點，安明野還是沒有回來。項祀希有點擔心，從自己的小本裏翻出安明野的手機號碼，對方一直無人接聽，他更擔心了。一連撥了十幾次電話才接通，那邊很吵，根本聽不見在說什麽，項祀希也不由的放大了音量“能聽到嗎安先生？你在哪？”得喊了好幾聲，也不知道對方聽見了沒有。

項祀希剛說完，電話那頭忽然沸騰起來，在震得他耳朵都快炸掉的音樂聲裏隱約聽見一句“……家屬來查崗了……”起哄聲更大了。項祀希覺得耳朵被吵得有點疼，剛把聽筒拿遠些，電話那頭卻安靜了下來。

“項祀希？”安明野低沈的聲音，有些沙啞，還夾雜些酒後微醺的慵懶，從電話裏傳來。

僅僅只是聽到他的聲音，項祀希就臉紅起來“安先生，您這麽晚了還沒有回來，我有點擔心，所以打電話問問，希望沒有打擾到您。您還好嗎？”

安明野清了清嗓子，語氣一如既往的溫柔“剛才在和朋友喝酒，裏面太吵了，沒聽到你的電話。讓你擔心了。”

安明野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仿佛也沾染上了電流，電的項祀希耳朵都麻了“那，那您今晚還回來嗎？需不需要派車接您？”

電話那頭沈默了一陣，隨後說了個地址“我在這裏，你派車來吧。”

安明野過了一個多小時才回來，已經醉的不省人事，全身的重量都壓在項祀希身上，跌跌撞撞的將他送到臥室，結果剛進門就被安明野吐了一身。項祀希嗓子淺見不得這些，差點沒跟著他一起吐了。頓時也顧不上安明野了，連忙跑下樓向鄭阿姨求救。

給安明野換上幹凈的衣服，蓋好被子，又和鄭阿姨一起將房間收拾幹凈，項祀希換了身上的衣服，洗了個澡，淩晨三點，終於可以休息了。雖然有點晚，好在明天是周末，而且安明野醉成這樣，明天定是早起不了了，正好自己也能蹭個懶覺。

項祀希安心的睡去，半夢半醒間總能聽到誰在說“家屬來查崗了……”

清晨，安明野拖著宿醉後沈重的腦袋洗漱完下樓覓食，昨天晚上一說要走，硬被那些混蛋攔著又灌了三瓶酒才放行。要不是餓的胃有些難受，他是不願意醒來的。廚房裏項祀希正守著火，拎著湯勺在鍋裏轉圈攪著。

“做的什麽呀，好香。”不是飯香，是花香。

項祀希“桂花芋苗，才跟劉師傅學的。”

“你還真學做飯啊，那我以後可有口福了。”安明野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胳膊支在吧臺上，伸著脖子往鍋裏看。他今天沒有噴香水，身上只有洗滌劑的味道，清清爽爽的。頭發應該是剛洗完還沒仔細打理，頭頂還翹著一撮呆毛。“能吃了嗎，我好餓……怎麽了？看我幹什麽。”

項祀希給他把頭上的呆毛按下去，捋了好幾遍還是翹起來。笑說“安先生，您今天好可愛。”沒有筆挺的西裝，沒有松木的香氣，寬松的純棉T恤衫和亂蓬蓬的頭發，竟然這樣可愛——哦，原來這就是可愛。

安明野在桂花的香味裏迷亂了一陣，又在項祀希的笑容裏流連忘返。頓時覺得自己宿醉後的腦袋也沒有那麽沈重了。“昨天謝謝你，不然又得被他們鬧一晚上。”

項祀希把早飯一一擺放好，就差餵他嘴裏了“因為我要做一個好管家。”

“你已經是一個好管家了。”香芋軟綿的口感伴隨著桂花的香味驅散了最後一點不適。“好吃！以後能當全能管家了。”

項祀希也知道安明野是在逗他，但他還是覺得開心。自己遇到了這麽好的人。

“周末是休息時間，你可以去做些你自己的事情，不用總圍著我轉的。我可沒有那麽嬌氣。”安明野吃完早飯，一邊翻著新到的雜志一邊對項祀希說。

項祀希仔細想了想“我也沒什麽要做的事……”

“不和朋友一起出去玩嗎？逛街？看電影？”

項祀希搖頭。他在這沒什麽朋友，倒是有同事約他一起去看電影，不過電影票太貴了，他哪舍得買。

“你不是還想賺了錢繼續上學嗎。不如去圖書館看看書。”

圖書館。

他上學的時候，學校裏就有圖書館。一個專門騰出來的教室，四面擺上書架，書一般是學校買，更多是社會上的機構或者個人捐贈。在上學的那幾年裏被他挨個翻了遍。考試前夕班上總會有幾個同學相約去市裏的圖書館覆習。聽說市裏的圖書館有三層樓那麽高，裏面全是書，並且不收門票，誰都可以去，在那裏看書的都是很有學問的人。可是從鎮上到市區裏，要做兩個小時的大巴車，再倒兩趟公交車。項祀希沒有路費。

“圖書館，在哪……”

“你沒去過？”安明野從玄關的衣架上拿下外套。“我要去見一個朋友，順道路過圖書館，正好送你過去吧。對了，把你的身份證帶上。”

到了圖書館門口，安明野將車停在路邊“身上帶錢了嗎？”

項祀希從褲兜裏抓出一把零錢。安明野又從錢夾裏抽出一百給他“回來的時候自己坐公車回去，如果找不到公交車，就打車回來。”

項祀希連忙拒絕“我能回去的，就算打車，也不能用您的錢，這不合適。”

“有什麽不合適的，我把你帶出來，總得對你的安全負責，不然你丟了怎麽辦。”

“我是個大人了，不會丟的。”

“哦，對了……這裏借書好像需要辦卡，辦卡要交押金，不過押金會在退卡的時候一並退給你。” 安明野又從錢夾裏抽出兩百不由分說的塞進項祀希外套口袋裏“拿著吧，等你發工資的時候我再從你工資裏面扣。”

“那……那謝謝您了，安先生。”項祀希下了車，又鞠躬道謝“謝謝！”

“快點進去吧，晚了沒空位。”安明野看著他進了門，合上車窗，調了個頭，往別墅方向開去。

項祀希第一次來這麽大的圖書館——不僅僅是三層樓。項祀希把每一層都轉了個遍，明明那麽多人卻一點嘈雜的聲音都沒有，每個人都壓低了聲音交談，連項祀希都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他也不知道該去哪個教室，只進了間人相對少的，找了幾本書也學著其他人坐在原地看了起來。這裏這麽多他聽都沒聽過的書名，和學校看到的名著和童話故事不一樣，它們是項祀希以前沒見過的，屬於成年人的故事和思想，一打開就令人著迷。

項祀希沒有辦卡。只是默默記下了書名和自己看到的那一頁，打算下次來接著看。向門口的保安詢問到附近的公交站牌，沒有直達，倒了趟車才回來。安明野給他的三百塊錢被捏在手心裏，皺巴巴的，到底是沒舍得花。

項祀希成了圖書館的常客。為了占座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圖書館後面是一個住宅區，小區大門到圖書館後面的一片區域建成一個小花園，他來得早就在這裏找個地方坐下看書，有時候會朗讀，權當練習普通話，他很在意自己的口音。時日一久跟這片的小販，遛狗的大爺大媽都混了個臉熟。

對了，後來拿到工資的時候項祀希一張一張的數，發現分文不少。項祀希從小被教育“再窮也不能多拿別人一分一毛，讓人瞧不起”他對錢的事看的格外重，更何況這三百在他看來不是個小數目了，如果真從他工資裏扣掉了還好，現在沒扣他便覺得這錢咬起手來了。他當即拿錢去還安明野，卻不想一向溫柔的安明野竟因此生氣，錢也沒能還回去，並且兩天沒和他說話。項祀希惴惴不安的過了兩天，心裏盼著他回來，又怕他回來，深覺度日如年。

夜裏項祀希睡不著，躡手躡腳的跑上樓一看書房的燈還亮著，又下去做了份宵夜。他想趁著送宵夜的時候向安明野解釋清楚……可是解釋什麽呢？項祀希都不清楚他到底為什麽就生氣了，村子裏誰要是借了人家錢，那借錢的可是恨不得天天上門要債呢，怎麽一到城裏還錢還不要的？

不過項祀希沒心思在琢磨這些，想著自己去道個歉，趕緊把這一頁揭過去。他那一會功夫腦子裏盤算了好些情況，可就在敲開書房門以後，安明野卻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還把宵夜分他一半，同往常一樣同他說笑，說他可愛，還誇他廚藝大有長進。仿佛自己那惶恐的兩天都是幻覺。

項祀希回到房間，拉開床頭櫃抽屜，信徒一般虔誠的捧著安明野給他的那三百塊錢，第一次覺得一個人的情緒好壞對自己原來這麽重要。那不是父母生氣一般的威嚴，使他畏懼。或者是朋友的生氣，讓他愧疚。安明野一生氣，讓整個人就亂了套了，這幾天裏他無時無刻不在擔心，生怕那個人從此以後就不喜歡自己了……

不喜歡……

不喜歡？

安先生他，喜歡我嗎？

他心裏忽然生出這麽一個大膽的想法，剎那呼吸一窒。他仿佛是無意中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心知自己惹了禍一時慌了神不知怎麽彌補，又被盒子裏的寶物閃花了眼，著了魔，竟想將其占為己有。

從窗外灑下的月光照得這個房間不至於黑的伸手不見五指。窗簾被夜風撩動，沒有規律的起伏，床頭鬧鐘秒針的滴答聲在靜謐的夜裏被無限放大，竟有些擾人。

腦海裏忽然像過電影一樣閃過那所山村裏的學校，彈著吉他紮著小辮的老師，滿含期望將他送上火車的父親……接著便是安明野。

安明野深邃的眼睛，安明野低沈的聲音，安明野的笑，安明野身上的香氣，安明野搭在他肩膀上的手，還有放進他衣兜裏的三百塊錢……

“無休無止，輪回下去，追逐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魘。”

國慶一過時間就過得飛快，年關轉眼就來。在霧霾和幹燥的冷空氣裏項祀希迎來了人冬後的第二次感冒，不過看這天氣並沒有要下雪的意思。他拖著酸痛的身體，和塞得要窒息的鼻子驅車前往公司。

項祀希很少去公司，但存在感卻很強，“公司一哥”一般的人物。因此他一來職員們不免湊在一起議論一下“公司又接到大單啦～”“公司又要搞事情啦～”“公司是不是要倒閉了？”之類的八卦。最後再以“項祀希如今在圈兒裏的聲望還願意留在咱們這小公司，也算是真愛了”收尾。

也難怪，他所在的公司不大，沒什麽名氣，公司大boss是個三十出頭但看起來卻像二十出頭的少女，叫葉霽雯。此少女在經營公司方面非常有主見——不從事藝人業務，不參與影片投資，只做劇本創作，以前還打著原創的名頭，如今也跟風改編一些大熱ip。質量雖然總體中上，但一個故事從劇本到成品，中間環節太多，誰也不能保證結果可以令所有人滿意。因此，悄無聲息撲街有之，大熱之後火了演員導演投資方偏偏沒有編劇啥事的有之，撲的驚天動地最後編劇給演員背鍋也有之。而公司高層仿佛對此現狀皆不為所動。大有“只要有劇本可寫，公司尚且能運轉，那就先這麽著吧”的意思。

如此行事做派，公司同仁一致認為老板絕非白手起家的女強人，必定是個家底豐厚的白富美。開公司可能只是賺個零花錢，順便打發一下空閑的時間。

這是項祀希在公司的第六個年頭。

以他如今的影響力完全可以自立門戶，更有話語權，也會有更多機會——羅瑞勸過他好幾回。項祀希總以一句“知遇之恩”打發他。

項祀希一路打著招呼近了老板的辦公室，辦公室是中規中矩的商務範，老板雖然長相很少女，風格卻和少女絲毫不搭邊。過肩長發，有點自然卷，在陽光下微微泛黃。寬大的白毛衣，黑色的闊腿褲和一雙和季節截然相反的高跟鞋，化著精致且不濃烈的妝容，唇色自然的像是塗過口紅，又好像沒塗。整個人穩重端莊，沒有身份帶來的壓迫感，可處在這樣的環境裏又會不由的帶上幾分嚴肅。

葉霽雯已經煮好了咖啡，帶著熱氣卻並不燙，溫度適口。項祀希抿了一口，放下杯子，就聽坐在對面的老板說“今天找你來，是想和你談一談合約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無休無止，輪回下去，追逐那個巨大無比充滿了愛與欲的夢魘。”——白先勇《孽子》在這裏暗示項祀希看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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