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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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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數日,良王殿下總是在諸位大人面前跑神。薛岱說他中州珠王和璉王的兵馬整頓好在城南了,他說哦。趙光說要把宋瑯貶作流州刺史兼南行大軍監軍,他面無表情地垂目盯地板磚。薛賞問關在京兆府的那波暴/亂分子是否可以砍了,他不作聲。衛裴道已派人接魏淹留至鴻都府安置,他似乎沒聽見。

眾人都很緊張。

良王殿下自顧自地苦惱著,每天上午都在後悔前一晚“睡隔間”或是“不睡隔間”的選擇,每天下午都在糾結當日晚是選擇“睡隔間”還是“不睡隔間”。“不甘心”和“不盡興”的兩難之境幾乎把他困得郁卒而亡。

我每天賣力地當他面兒嗑藥灌湯,力求給他一絲絲得見曙光的安慰。然而不等這一絲絲曙光出現,流州八百裏加急快報就遞到了朕的案頭:駐守在中州與流州臨界處的朕的十一哥瑁王帶著他那一萬多兵馬和六百裏封地,倒戈了。

於是越王連一兵一卒都沒耗,直接突破境南第一天塹秋洪嶺,往鄭氏皇族的南行宮遛馬去了!

我險些當朝噴出一口血來,與倉皇憔悴的眾臣工無言對望,只覺天地灰蒙,滿殿金碧無半點顏色,一股熟悉的國之將亡的氣息籠罩了整座皇宮。我揮手向眾人道:“瑁王這是有他自己的見地,你們還有人願意追隨越王,悄悄告訴朕,人數過半,咱們就不打了,京都讓給越王,省點力氣對付羌人。”

眾愛卿沈默,大概都以為朕是開玩笑。及至晚間,趙光竟進宮找我,問道:“陛下繼位已六載有餘,這六年裏自覺如何?”

我眼瞅著他手裏捧著的先帝親筆“托孤”密詔,老老實實道:“朕無功。但勉強算得上問心無愧。”

不料趙老頭臉色一撂,顫顫巍巍一吹胡子:“哼,陛下無功,但有過。”

我忙點頭:“是是,朕有過。敢問閣老,朕錯在何處?”

趙光這老頑固,打太極扮和事佬時一向溫吞迂腐得很,看了讓人窩火,此時卻擲地鏗鏘道:“陛下能而不為,貪圖閑逸。屢次三番要讓位他人,是知難怯退。自覺盡心竭力卻無收效回報,又心生屈怨。倘若如今天下太平、江山穩固,陛下還會如此殷切地將君位拱手讓人嗎?”

……我默了默:“大抵不會如此殷切。”

趙光又“哼”了一聲:“陛下立於萬眾之上,逢事卻總想縮頭,陛下這頭一縮,萬萬眾又當退往何處?陛下敢保證越王、燕王,乃至良王一定能還八州清平嗎?”

我試圖做最後的狡辯:“三王都有才德,只是時間問題。”

“陛下為何覺得自己沒有治平天下的那一天?”趙光擡起了他一雙昏老渾濁的眼睛,恨鐵不成鋼地瞪向我。

我試過了,真的沒有那一天。我羞愧道:“承蒙閣老高看朕一眼。只是先帝當初將這江山交給朕,實在是不得已之舉,若非太皇太後偏寵,燕王又遠在北關,良王身世另有隱情,天下當不是現在這個天下。”

“陛下大錯!”趙/光/氣/得哆哆嗦嗦打開先帝的托孤密詔,“先帝白紙黑字,殷殷囑托,自隆嘉三十五年先太子亡故後開始為陛下籌謀周劃,從默許陛下接觸東宮孤子、召元晦入宮侍讀,到河陽殿下和親北羌、平容與陛下定下姻親,乃至朝中六部幾番人事大變,哪一件不是嘔心瀝血,為陛下的今日斬棘鋪路!先帝十餘年心血與重望,換來的就是陛下對他的埋怨屈恨、和這份不思進取的妄自菲薄嗎!”

我耳邊仿佛轟隆轟隆打了一連串悶雷,胸腔似有巖漿翻滾,灼痛心肺的熱浪一波波直沖喉管:“閣老,朕不知……”

趙光長嘆了一口氣,緩緩道:“再說,事到如今,陛下還以為自己還能全身而退嗎?”

我半天沒緩過勁兒來,對著滿殿啪嗒啪嗒的燭淚偷偷出了一背冷汗。

過了許久,趙光才深深一叩首,溫溫吞吞道:“羌人、亂民、賊臣、反王,都是凡人,只要是人,就有數不清的弊病和軟肋。陛下貴為天子也是一樣。血肉之軀相搏,倚仗‘勢’與‘欲’者與獸無異,憑借‘信’與‘氣’者,才如有鎧甲加身,無往而不勝。”

殿外忽起大雪,門窗在一陣呼嘯而過的冷風中豁然洞開。

我抹去一腦門汗,起身去扶趙光:“閣老,朕知錯了。快起來吧。”

趙光推開我,自己慢吞吞踉蹌爬起來:“望陛下激流勇進。臣等雖無能,但一日家國未破,便一日不屈不降。大興朝的氣數,還不當斷在今日!”

我將趙光送出宮門,見一名相府小廝驅車接了他去,方折步返回。

走到宣陽殿前,忽聽身後有人喚我:“十四叔!”

良王殿下身後一個跟著的人也沒有,自個兒挎著個灰不溜秋的包袱,在漫天滿地的大雪中直頭楞腦地朝我飛奔而來。

天色昏暗,燭光和雪光迷迷糊糊映出他一身窄袖束腰的暗紅色行衣。我駐足等他:“怎麽這身打扮?下午去平安營了?”

他大概沒聽見我說什麽,過來從自己包袱裏揪出一件輕裘就往我身上裹:“喊你半天也不應,怎麽了?趙閣老說什麽了?怎麽衣服都不加一件就跑出來,下雪了你沒看……手這麽冰!”

我把手揣他後頸窩裏:“嘖,你比趙老頭還啰嗦。走,咱們吃飯去。”

“趙將軍那兒出事了?”他把我的手抓到嘴邊哈氣,纖長而微微下垂的睫毛上凝結幾粒冰珠,臉頰和鼻頭凍出一二分通透、分勻而細膩的薄紅,眼皮縫間那顆針粒兒大小的紅痣在這灰暗而冰冷的雪地裏愈加鮮活起來。

我任他抓著雙手,不方不便地由他拉著朝逝波臺去,時不時踩絆他一腳:“沒事兒,那小子祖蔭深厚,運數奇佳,擱哪兒都是一逢兇化吉的活寶。誒,剛問你呢,你下午去平安營還是去南郊大營了?我見兵部折子報上來說馬上就要拔營,你想明天還是後天?”

他好路不走,非拽著我橫穿白石溪,輕挑挑跳上溪流中間一塊大石上,回頭向我伸手笑道:“原本依臣之見,是要大大大大後天的。可這大雪估計一兩日停不了,遲了路上不便行軍,明早吧。”

他肩臂上新傷舊傷一堆,我不敢真用力扯,虛虛搭了一下:“你身上的傷雖然不傷根本,但也不得大意,平時註意點兒,別仗著年輕就……”

“當心。”良王殿下充耳不聞,忽一把將我連攬帶抱淩空提起,“插秧”般迅速擱到溪對岸。

“……”我腦子一空啞口無言。

逝波臺下兩點橘色宮燈搖搖曳曳飄進,糖糕和蜜餞的驚呼聲驚起縮在楓枝底的雀鳥:“陛下!殿下!可算是回來了!”

皇侄應了一聲,又對我說:“打明兒起,叔不要宿在逝波臺了,省得他們不分晝夜煩擾你。”

一擡眼,果然見除了中央逝波樓外,東西二閣裏頭也都燈火通明。這段時日裏良王殿下與各府各部在西閣議政,衛裴集結鴻都府、大理寺、刑部紮堆東閣查案,眾臣工一面兢兢業業地幹活兒,一面忠心耿耿地蹲守朕的病榻,實在是感天動地。

當然感天動地的同時也造成了諸多不便。飯吃到一半許長安通報說又有人找。於是朕和良王殿下一人端著一碗小米粥分別沖進東西二閣。

東閣裏原本辟給衛裴住的一間雅室此時被打通了兩面墻,左右連通兩間藏書房,先前的床榻、食案等物具皆被移出,只留一座青紗底繡山河圖的九扇大屏風立於正中,屏風前一排散座上亂七八糟擠著鴻都府、大理寺、刑部三司官員,屏風後是幾張簡便臥榻和一張長長的食案,臥榻上幾名鴻都府緋衣服色的小官正沈沈打盹,食案上不怎麽體面地放著幾盤冷硬糕點和一鍋小火爐煨著的青菜粥。

眾人見我進來,紛紛要起身行禮,我忙一揮手:“免了,魏先生來了?”

屏風左手數第三扇前一方書案前衛裴和薛賞都在,二人圍著一名臉覆半張面具的年輕人。面具不知是什麽材質,非銅非鐵,非金非銀,通體漆黑,輝煌燈火下泛著暗啞的冷光,與其人一身荼白色文衫的溫和儒雅氣度格格不入。

魏先生聽見我說免禮,仍不肯免禮,鄭重其事地跪下磕完了頭,才起身道:“草民面貌醜惡,恐驚擾聖駕,望陛下莫怪。”

他露在外面的小半張臉依稀仍有那麽些“鳳眼桃腮”的意思,這話一出,屋裏不知內情的人似乎都不大相信。遠在屏風另一頭的刑部侍郎張昴——險些被良王殿下打死的那位勇士,甚至冷哼了一聲。更遠處竟還蹲著幾個禦史臺和將軍府服色的人,也投來探究和質疑的目光。

我伸手一扶摸到一只疤痕累累的手臂,不僅惻然:“先生……感激和愧疚的話朕就不多說了,案卷是否都看過了?”

魏淹留頷首道:“陛下言重了,覆巢之下無完卵,草民也不過是為保全自身。事情原委,衛大人和薛大人已大致與草民講述了一遍。此處人多,草民不便胡言,望陛下借一步說話。”

眾人的探究和質疑更嚴重了,雖然都混在一處幹活,但各部信息難免都有些不對等,此時都知道大興朝冒出了一個歷史悠久神出鬼沒且立場不明的“恐怖組織”,而這個似乎來自“恐怖組織”的人怎麽還和良王殿下乃至陛下有交情?!

與魏淹留行至一側藏書房的盡頭,命眾臣遠退,我寬慰道:“先生不要介懷,那張昴最近心中有氣,他原本的頂頭上司宋瑯因為在陶三勇案中與大理寺卿薛賞意見相左,被姓薛的使絆子下牢貶官了,如今你進京,有些人傳言朕要將你請進刑部替代宋瑯……嘿,都是糟心事,先生不聽也罷,見笑了。”

魏淹留眼中露出一絲清澈笑意,瞧著竟有一些孩子氣:“早擱七八年前,草民的確有入仕之心,只是連考了幾次都落榜,後來形貌有損,便不適為官了。方才從衛、薛二位大人口中聽來,以為宋尚書也是正直明理之士,只要心朝大道,官場浮沈,想必不會過於在意。至於陶三勇案……”

他緩緩指了指自己面具上貼近鬢角的邊緣處,我仔細一看,才看清有個不顯山不露水的單只蜉蝣描金團紋。

他的嗓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過傷,聲音比頭回見時暗啞了許多,語調也比那時更平緩和煦,如四五月的春風不疾不徐拂過人的耳目:“陛下也看見了,陶三勇案中所見的紋樣與此不同。細數起來,這紋飾可追溯至武帝朝西南兵馬大元帥孫泱世家的族徽。”

“孫泱?”我覺得耳熟,“哦,先生此前在密函中提到過,他的後人孫嫣在雲州北撫養過無憂。”

魏淹留點了點頭,緩緩道:“孫泱掌兵馬大權,為武帝忌憚,以舉族之血為鴻都令開了鋒,只留下一個族中之人收養的義子,所以確切說,現存的也並非其後人。據傳,這位義子是戰亂中荒道上撿來的,孫家人憐其孤弱,未使其隨軍吃苦,一直放任他在八州游學。他由科考入仕,怕旁人說他是走後門的,從未提及自己和孫家的關系,武帝賞識他的才能,又以為他出自寒門,與朝中世族無瓜葛,便將他放進了新組建的鴻都府。他也正因此機緣巧合,逃過一劫。”

我震驚了:“他就是……第一任鴻都府尹,孫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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