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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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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魏淹留微微嘆息,“孫泱發跡流州,本為寇匪,追隨高祖平定南越後封兵馬大元帥。流越一帶多水澤池沼,多水蟲,據言開朝坐制禮法時,各家往來封印信件的火漆上皆有家徽,不是麒麟,就是白虎,當時鎮國公張昧專門寫信嘲笑孫家寇匪出身,連族徽都沒有,孫泱氣急,隨手捏了只蟲就按在了火漆上,說:便是龍鳳麒麟畫在臉上,人還是人,比這朝生暮死的水蟲也強不到哪去,何必爭搶這須臾威風。”

“倒是有大智慧。”我不禁嘆道。

魏淹留微微一笑:“陛下通達,可曾經的武帝聽過他這句話,覺得自己受到冒犯。孫泱聽幕僚勸諫,學了幾句好話,上朝應對時,辯解道:‘蜉蝣微不足道、朝生暮死,而修其羽。臣之陋質、眾兵將之粗鄙,存於世間不過彈指百年,卻也願砥礪刀鋒、披肝瀝膽,為萬歲太平效死。’”

“原來,‘蜉蝣’是這個意思。”我沈吟道。

魏淹留輕輕搖頭:“也不盡於此。孫泱是不是真有反心已無從查證。孫密借職位之便,保全了自己,和之後其餘七世家的一些人。那個時候,‘蜉蝣’指的是那些在滿朝血雨腥風中朝不保夕的權貴,和在滄海橫流中枉受牽連卻無力自保的人。這些人聚到一起,想過沈冤報仇,想過犯上作亂,也想過以別的什麽方式,撒一撒自己那點憤恨和怒火,但大多數時候,因為勢單力薄,也只是委委屈屈活著而已。直到近幾十年……”

眾愛卿遠遠擠在屏風前張望,脖子一個比一個伸得長。

魏淹留朝眾人看了一眼,將諸位大人的脖子嚇得紛紛一縮,莞爾道:“歷代鴻都府承擔著庇佑這麽一群人的責任,直到最後一任鴻都府尹齊叔元獲罪被斬,這個擔子,被轉托予當時的案件主審官、大理寺卿魏西州,也就是草民的先輩。魏西州不久亦死,‘蜉蝣’的秘密,便又轉到了其摯友姜先——姜老先生手裏。從魏西州之死,到先帝時姜放、太子和秦王案,冤屈與憤恨日積月累,姜老先生終於調集‘蜉蝣’之力,先後謀殺過太皇太後姜氏,與先太子太傅張寄。”

“張……”

“草民知道陛下疑惑什麽,”他緊接道,“姜老先生試圖謀殺胞姐,大抵是出於對摯友與嫡孫之死,和朝綱崩亂、黑白顛倒的怨怒。至此,或可說‘蜉蝣’二字,仍未超脫原本的意思。而殺掉張寄,阻止其推立假的東宮遺孤為君,則是真正讓‘蜉蝣’走上了今日這條不歸之路:明知滄海無垠,卻試圖以微茫之身,逐浪排雲。”

我扶著手邊的書架,幾乎喘不過氣來:“那……姜先對良王究竟……”

“姜老先生並非因良王不是東宮之子,才反對張寄。”魏淹留口口聲聲自稱草民,但擡眼直視我的時候,目光不卑不亢,“當時姜太後仍在,整個姜家,都跟著她,站在陛下您的身後,而舊東宮勢力雕零,更別提還有十二諸侯在外,張寄若舉事,必敗無疑。”

“所以他其實是形勢所迫,為了保良王,才壓住張寄的動作。”我恍然大悟,“那麽後來良王赴任良州,其實也合乎‘蜉蝣’之意。良王一路平安抵達良州,並在短短五年內於良州建兵數萬,也是因為有你們相助……”

“陛下言過了,”魏淹留搖頭輕嘆,“‘我們’的作用,微乎其微,只是勉強保殿下沒死在赴任途中。殿下制服良州官衙、軍衙,還要歸功於陛下下派的京官,和殿下自身的才智與志向。而再後來,良王殿下率兵入蒼州、出蕭關時,姜老先生已經亡故。殺死姜老先生、一手推就五王之亂起落之人,成了新的‘掌舵人’。”

外頭大風吹卷雪花從檐下呼嘯而過,鐵馬一陣叮鐺。書閣未置火盆略顯陰冷,魏淹留攏了攏自己的袍子,繼續道:“或者說,之一。因為之後朝廷糧倉被蛀、陶三勇等軍案犯獄中被害,乃至平安營兵變與皇城暴/亂、憫州民亂、越王造反,甚至北羌突然翻臉宣戰,個中種種機密轉寰,經草民探查,皆與‘蜉蝣’難脫幹系,可這幹系,以魏家根植‘蜉蝣’近百年的力量,竟然摸不清楚它的來龍去脈。”

“也就是說,殺害姜先生與晉王、攪動五王之亂的人,魏先生已經摸清楚了來龍去脈?”我背對著眾愛卿,長出一口氣,“先生請直言,良王既允朕見到先生,大概也不怕朕多問這一句。”

魏淹留:“陛下必然也已經料到此人是誰了。當年姜放遭秦王設計,大軍困陷敵陣,埋骨蕭關,姜老先生大概察覺事有蹊蹺,立即動用‘蜉蝣’之力,將姜放年僅八歲的幼女送離京都。姜放與太子案是近幾十年中的大案,姜老先生又是那個挑擔子的人,姜姑娘身份特殊,我們關註得多些,所以才能摸清頭緒。”

“那你們魏家,如今站在她那邊嗎?”我推心置腹問道,“不用瞞朕,你如果只是想保全良王這個‘無辜者’的性命,做的早就夠了,何必跟他深入蒼州,又潛伏進胡齊兒軍中,如今落得這一身傷病。你們魏家,也是一個‘之一’,是不是?說來姜平容與茂郎還是親姐弟,若魏家和平容都站在茂郎這邊,朕也沒話可說了。”

“陛下,”魏淹留頷首低眉,“草民不知姜姑娘有何志向,但魏家的‘蜉蝣’,是願在滄海橫流中,掙萬歲太平的‘蜉蝣’。”

“先生高義。”我向他深深一揖。

魏淹留受了皇帝陛下一禮,在諸位大人驚詫的目光中泰然自若地要去倒茶潤嗓子。

“等等,”我叫住他,“魏先生,朕還有一問。先生方才說姜放死後,‘蜉蝣’帶走了姜平容,那為何,沒有一起帶走另外一個孩子呢?”

如果一起帶走了,他就不用受幽居東宮的那十年折辱,他可能會在某戶並不富裕卻有爹娘疼愛的農家平安長大,也可能學個什麽打鐵鋸木的手藝,或者讀書考個秀才,沒事兒就和同窗好友聚在茶館裏議論指點朕這個昏君。不遇上朕,也就沒人給他委屈受,沒人拿劍戳他心窩口。

魏淹留淡淡道:“沒來得及。原本安排姜姑娘離京也只是有一二分憂患之意,不料姜放死後很快被扣上通敵之罪,家眷當即被拘進大牢,當時想要從秦王眼皮子底下帶走姜夫人,實在太難。最終還是太子出手,以死嬰相替,從牢中帶走了姜家那個孩子。太子起初托燕王將這個孩子帶去雲州撫養,可燕王當時認為姜放涉嫌通敵,不願做包庇罪逆之子這等欺上瞞下、大逆不道之事。太子無奈之下,便將姜放之子留在了東宮,而把太子妃將將生下的孩子直接丟進了燕王府去……”

我哭笑不得:“三哥是這個性子,也就是親侄子,他才能憋憋屈屈地‘助紂為虐’一回。只是可惜,那孩子最終還是……”

“人各有命,陛下也不必思慮過多,易地而處,以東宮之詭譎、朝局之多變,他也不一定能有良王殿下如今模樣。”

“不論如何,朕還是要感謝先生對茂郎授業與救命之恩。”我再次深揖。

魏淹留目光落在我指間石戒上,微微笑道:“陛下應該謝自己。一個人心中要是沒那麽點兒燒不盡的熱血,任旁人怎麽拉扯都是無用之功。有陛下在,良王殿下就還不至於出什麽岔子。”

我聞言羞愧。平常的確沒怎麽細想過,只覺得皇侄比尋常能折騰的王孫公子們內斂懂事,卻不知他這性子是怎麽給磨出來的——一個滿口奶牙的五歲娃娃,比三歲的腿也長不到哪兒去,是如何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廢宮裏活下來,不瘋不傻,不歪不邪,並且十年如一日自己給自己定時定量讀書寫字,最終成了眼前這個國難之際能站出來獨當一面的良王的?

僅僅是因為我嗎?我有那麽大能耐嗎?

正沈默間,獨當一面的良王殿下當完了他的那一面,懷抱一大捧枝丫橫斜、半覆白雪的紅梅,興沖沖推門而入:“亥時了,諸位大人不如先歇息,事情明日再議。”

本在側耳偷聽的眾愛卿紛紛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各自整理手頭宗卷。良王殿下一邊說,一邊把梅枝一股腦兒全栽進屏風一側的黑釉大畫缸裏,又繞到屏風後頭,從食案上拎起茶壺迅速倒了兩杯熱茶,一手一杯端著朝我和魏先生走來,目光在我倆中間兜了一個來回,靦腆笑道:“叔,先生,都說了我什麽?看著怪嚇人的。”

……

嘴上說“怪嚇人”,行為上卻沒有一點被嚇到的樣子。方才說他沒歪沒邪,真是瞎了朕的狗眼。良王殿下分明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一把好手。

他不知又暗搓搓給自己做了什麽心理建設,竟然從那“不甘心”和“不盡興”的兩難之地一腳拔了出來,十分坦蕩地拎著他在隔間的那卷鋪蓋,一頭栽進朕的床上——將朕這個傷患砸了個滿眼星花。

大雪壓斷楓枝,室內一片漆黑。良王殿下一顆大腦袋拱在朕的肩頸窩,鼻息悠長,竟似乎睡了過去。

不料我剛勉為其難地下定決心要給他就這麽當一晚人肉褥子,他說話了:“十四,我困。”

“困就睡啊,”我解開他的發冠,呼嚕他發頂,“怎麽,要不我給你唱支歌?講個故事?”

他悶悶笑出聲來:“不要,你一個‘和尚挑水’能來回講兩三個時辰,唱歌又不在調上。”

我驚道:“這你都記得。”

“我記事早,”他稍稍擡起頭,擡手比劃了一下,“那時候你才這麽高一點。父親不在京中,皇爺爺去北行宮避暑時便帶著我,我不聽話,夜裏一直哭,他就派人去宮中接了你來與我作伴,我看你那麽大老遠跑來不容易,勉強就聽你聒噪了一夜。”

“嘿,”我敲他腦袋,“反了你。”

他背後長眼似的一把抓住我的手,又埋下臉低低出了口氣:“唉,可我舍不得睡啊。”

我被他搞得有些心血鼓噪:“你再這樣,我可要禽獸了啊。”

他乖覺地往旁邊挪了一挪,改為側身手腳並用地扒著我,又默了半晌,忽然像講夢話般,低低道:“十四,我只是個凡人,管不到家家戶戶,但你是皇帝,你太平了,國就太平了,對不對?”

“你一定覺得我沒出息。”他低笑一聲,“我只是太怕你把一腔肝膽塗抹在這破爛山河上,到頭整個人都沒了。就像從前那些人一樣。”

“是我不懂事,不該說那些話氣你,讓你心寒。這次你差點醒不過來,我真想……可又怕下去見到你沒法交代。十四叔,你放心罷,天塌下來,還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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