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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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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呢?

竇貴生在屋外站了許久, 直至天明都沒有回答。

你呢?

鹿白在屋內躺了許久,直至天明都沒再說話。

到了這時, 鹿白才隱約明白, 竇貴生對她是一種綿延如同山丘、沈寂如同墳墓的愛。洶湧澎湃, 死氣沈沈。

這跟她很不同。在竇貴生心中, “我”與“你”永遠是二元對立,如同陰與陽,冷與暖, 生與死, 魚與熊掌。但鹿白永遠學不會, 也無法將“我”和“你”分開。

如果我愛你,你也愛我就最好了;如果你不肯愛我,唔, 那也無妨。

我知道事實並非如此,而你只是不肯承認。

——簡言之,欠收拾。

內學堂覆課了, 不過不是日常教學進度,而是為了迎接新年特意舉辦的突擊培訓班。

年節將至,上至各宮各院、皇子王孫, 下至文武百官、京城百姓,全都需要接受浩蕩皇恩的洗禮, 因此有大量的文書需要草擬、傳抄、發放。每年這時,宮中發出的文書都有十幾車這麽多,單是毛筆就得寫禿上千只, 單是太監就得累癱上百個。

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學生們雖然不會遣詞造句,但字還是會寫的,人肉覆印機總能當好吧?

不過也不盡然。總有那麽一兩個例外,一兩個實在太笨、連覆印機都當不好的學生。

先生將學生分成幾組,字寫得好看的,被分去寫各宮各院的楹聯,抑或撰寫發給文武百官的敕書;字寫得難看的,就去寫宮人們歲錢上貼的紅封,或是文書落款的年月日。

流水作業,效率斐然。

年後內學堂又要開班,少不得要依據此次“覆印”的結果選取進乙班的人,是以眾學生鉚足了勁兒地表現自己,生怕被先生踢出升官發財的行列。

字要是再難看的話……

先生站在密密麻麻的一頁紙前,皺眉,癟嘴,頭暈,牙疼。

這也太醜了,她字不是這樣的啊!才幾天沒見,就把學的全都還給先生了?她的字應當——

應當什麽,他沒敢再想。因為他眼前已經浮現出了筆墨紙硯,桌椅板凳,男女相擁,還有鬼畫符一般的“我愛你竇貴”。

竇貴生在鹿白身後站了一會兒,不置可否地咳了一聲,又背著手走了。沒多久,眾人就分好了組,只有鹿白拎著快幹了的毛筆,一頭霧水地坐在桌後。

這是……不用幹活了?

她本來該高興,但見到竇貴生空若無物的雙眼時,心裏頓時不是滋味了:“先生,我呢?”

聞言,已經轉過屏風的竇貴生停住了腳步,半邊臉在蘭花綢布後,半邊臉在鹿白的直視中。墨汁般濃黑的眼珠子緩緩轉過,視線在鹿白身上飄過,像是略過一團空氣。停留兩秒,他便擡腳走了。

還是沒跟她說話。

他已經好幾天沒跟她說話了。前段時間好容易生出的熱情仿佛是錯覺,當著鹿白,他又恢覆了以往那副高冷得不可一世的模樣。

自從那晚,鹿白便沒再去司禮監找竇貴生。莫啼院和司禮監本就離得遠,竇貴生不來,他的發言人蘇福也不來,於是兩人連著好幾天都沒說話。

總這麽下去也不是個事兒,鹿白若有所思,沖屏風那頭道:“先生,既然無事,我就先回去了。”

說罷也不管先生同不同意,啪地一聲,撂下筆就走。

學生們一邊感嘆這對食蹬鼻子上臉的氣焰,一邊埋頭苦寫,不敢言語。沒多久,等他們擡起頭時,卻發現先生竟然也不在。眾人立刻伸著脖子竊竊私語起來。

蘇福板著臉敲桌:“吵什麽吵,要看就出去,出去看個夠。”

學生們頓時一凜,不敢說話了。

竇貴生的確是尾隨鹿白出來的。他知道她生氣,但沒想到她竟然氣到大庭廣眾給他甩臉子。顏面掃地的先生第一時間追了出來,準備教訓忤逆不孝的學生一番。

學生壓根沒走遠,就在院墻下等他。

他以為她要質問兩句,或者再嚎上幾聲,不論哪樣,他都有法子應對。但出乎意料地,鹿白沒哭也沒鬧,只是抱著胳膊,一言不發地註視他。

人老了,膽子也小了,被這麽一看,他頓覺害怕,嘴邊的話全都識趣地咽了回去,不敢吱聲。

也許過了幾分鐘,也許過了一個時辰,鹿白才冷聲問道:“你找到我家了?”

竇貴生不作聲。

“那你送我去哪兒?”她繼續問。

他依舊垂頭不語。

鹿白火了:“不知道去哪兒就要送我走,你什麽意思?答應我的都不作數了?”

竇貴生扯她的袖子,聲音發粘:“你小點聲……”

“就不。”鹿白瞪了他一眼,狠狠扯出袖子,扭頭就走。

走出好幾步,生怕別人聽不見似的,又回頭補了一句:“就不!”

竇貴生:“……”

有的人總是生氣,一陣風似的,來得快去得也快,譬如竇貴生。有的人輕易不生氣,一生氣就輕易不肯好,氣性大得人受不住,譬如鹿白。

竇貴生心不在焉了一整日,腦中上演了好一番生離死別、你推我拒的場景,正琢磨著叫蘇福去莫啼院探探情況,沒成想女主角自己來了。

她又來了,好了,竇貴生一下子舒坦了。

鹿白來是來了,卻不看他,徑直推開門,走進屋,踢了鞋,掀開被,“咚”一下倒在床上,露出一個鐵骨錚錚的後背。

竇貴生恍然大悟,哦,敢情這不是和好,是到他眼前鬧氣來了。

他抱著被子站了一會兒,終究順從了心意,躺到床沿,躺到鹿白邊上。剛一躺下,就叫被子兜頭蒙住了。視覺盡失、五感遲鈍之下,他稀裏糊塗就給人扒了衣裳、鎖住手腳,狠狠羞辱了一番。

鹿白似乎是故意的,又啃又咬,又擰又掐,憋著勁兒整他。一晚上下來,老太監像是進了回刑部大牢,受了九九八十一難,死了七七四十九回。

他本來也能報覆回來的,但他哪有那丫頭心狠,她一抖他就知道手勁重了,壓根不敢再進一步。除了嘴,他渾身大概沒一處是硬的。尤其是心。

一晚,兩晚,七八晚,晚晚如是。饒是這樣,兩人還是沒說話。一個氣性大得沒邊了,一個臉皮薄得沒救了,總之雙方死扛著不肯低頭,並且暗自樂在其中。

在日夜行刑與受刑的美妙折磨中,新年到了。

這並不是一個喜慶的新年,宮人們的忙亂中帶了些許蕭索的氣息。太子妃帶著兩個孩子悄無聲息地離了東宮,離了京城。他們走時,皇帝對著竇貴生長長嘆了一口氣。

“替我去送送吧。”皇帝如此吩咐道,仿佛告別的不是犯了罪的太子遺孀,而是那個軟弱、荒謬的自己。

竇貴生將人送至宮門,太子妃念著他雪中送炭的恩情,叫兩個皇孫給他磕了頭。還想交代幾句,但對上一旁的青憐,太子妃頓時尷尬地別過臉,催促著孩子上車出發。

馬車很快消失在繁忙的街道盡頭,消失在喜迎新年的張張面孔之中。竇貴生呵出一團白霧,領著人往回走。路上,他突然對青憐道:“過了年你也滿二十了,總不能一直這麽不清不楚地待在宮裏。我與聖上說,替你尋個好人家嫁了,如何?”

難怪總道女大不中留,嫁女兒總是喜事,他心想。沒有什麽比覓得良人更叫人歡喜的了,沒有。

青憐的膽子依舊小得可憐,明明不情願卻不敢反駁,只一個勁兒地抖著肩膀念叨“多謝公公”。竇貴生原先就知道自己可怕,可此刻見青憐如此反應,一股煩悶驀地從心口迸出,眨眼間沖入四肢百骸,到處亂竄。

“怕什麽。”他皺了眉。

不說這句還好,說了之後青憐更怕了:“竇公公,我、我……”

竇貴生餘光瞥見不遠處的人影,到了嘴邊的話突然變了:“你過來。”

青憐飛快瞥了他一眼,怯怯往前邁了一步。

“走近些。”他伸出一只手,分外自然地搭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青憐抖得更厲害了,不肯再動:“公公恕罪,我、我不敢冒犯……”

竇貴生咬著牙,手中一個用力,便將人攬在懷裏。青憐嚇得臉都白了,渾身僵得像塊木頭,連舌頭也直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兩人就這麽不自在地抱了一會兒,竇貴生洩氣地松開手:“去吧。”

青憐出了一身冷汗,這才活過來似的:“多謝公公,青憐……青憐告辭!”

目送著青憐逃難似的狂奔遠走,竇貴生卻沒有動。他知道身後有人,他在等她。

等了片刻,兩根手指被輕輕握住,身後的人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你這是幹嘛,非得趕我走呀?”

即便被人識破,竇貴生也毫不示弱:“怎麽,我尋個新的對食不行嗎?”

鹿白:“這可是先太子的侍妾,還是吳相之女,你口味好重啊!”

竇貴生:“那又如何?”

鹿白:“刺激嗎?”

竇貴生:“……”

鹿白:“果然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這樣吧,我今晚——”

竇貴生:“……鹿白!”

鹿白:“哎!”

響亮的回答嚇得竇貴生一個哆嗦,他怔了幾秒,轉身就走。步履匆匆,一溜煙就沒影了,瞧著跟逃難也差不了多少。

時隔多日,第一次冰釋前嫌的機會就這麽被老太監作沒了。

鹿白可憐別扭又好笑的老太監,為了讓她走,他連這等不要臉的事情都做得出來,真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但可憐歸可憐,消氣是不可能消氣的,這輩子都不可能消氣。

“我這個火啊,”她五指扣住額頭,使勁往上一揚,“噌一下,躥起這麽老高!太過分了!”

“還當著我的面呢,真的,我恨不得自戳雙目,再撅了他的指頭。他就是故意的,故意氣我!”

“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純粹就是個渣男!”

“以為這樣我就投降了?狗屁,莫啼院的女人永不認輸!”

鹿白叉著腰在屋裏走來走去,翻來覆去罵的都是那麽幾句。十六皇子咯咯笑了一會兒,忽的垮了肩膀,輕聲喚道:“小白。”

鹿白臉上的忿忿還沒消,一屁股坐到十六皇子腳邊。“咣”的一聲,小凳差點被她坐散架。

十六皇子端著杯,不知該不該遞上去,猶豫之時,鹿白已經自顧自斟了一大杯茶,仰頭喝了個一幹二凈。杯中金黃的茶湯倒映著一個十五歲少年的臉,蒼白,脆弱,卻不再稚嫩的臉。

他想起母親昨天跟他說的話:“此時不搏,更待何時?”

母親的鼓勵並沒有激起他的鬥志:“可是……我這身子,該怎麽搏?”

聽了這話,順嬪淺笑了一下,柔聲細語道:“元真,你會後悔的。人這輩子沒有幾次可以後悔,尤其是你。”

沒錯,機會擺在眼前,放任自流,他一定會後悔。十六皇子將茶放回桌上:“小白,你幫我準備準備,我要求見聖上。”

鹿白不知道十六皇子為什麽突然要見皇帝,問趙芳姑,趙芳姑也搖頭說不知。兩人一頭霧水地備好衣物、鞋靴、冠帽,把人送走了。

穿戴整齊、儀表堂堂的十六皇子儼然是個大人了,趙芳姑忽的嘆了一句:“老了,我老了……”

彼時鹿白還不覺得什麽,“老”字於她是個極其遙遠的話題。

第一次模糊地意識到衰老,是在她爹身上。

秋獵那日閃過的回憶,近日來漸漸清晰可辨,她記得她坐在馬上,被一雙強勁有力、肌肉賁張的胳膊摟在懷裏,身後的肌肉硬得有些硌人。那胳膊輕輕松松便勒住一匹馬,輕輕松松把她從馬上抱下來,改放到他脖子上。

那背影在她回憶中屹立不倒,她以為她爹該是個如樹般健壯結實的男人,直到她想起了一些別的。

“幫爹撿一下,我夠不著。”她聽到男人對她說。

怎麽會呢,東西就掉在他腳邊,彎個腰就撿起來了。她不解。

“老了,腰不行啦……”男人略帶調侃地嘆氣。

哦,原來這就是老了。

第二次清晰地看到衰老,是在竇貴生的枕邊。

那天起床,外頭下了場雨。冬雨連綿,天色微沈,睜眼時身邊的人已經走了。被窩裏還是熱乎的,鹿白滾到竇貴生的位置上,一邊踢著被子一邊盤算著今天怎麽跟他鬧氣。

就在這時,頰邊突然一陣發癢。她撓了兩下,捉出一根白發。

小豆子老了,變成老竇了。

在見到那根閃亮的白發之前,鹿白從沒想過竇貴生會老。盡管第一次見面她就在心裏陰陽怪氣地罵他“老太監”,可在她心中,竇貴生一直都是竇貴生,是根壓不折的竹,墜不彎的樹,燒不盡的燭。

他該永遠都是三十歲,眼角不多不少,永遠都有兩條一厘米長的細紋,站在那兒永遠都是挺拔,高傲,帶著些許風霜。說出的話永遠不鹹不淡,戳人肺管;身上的肉永遠不軟不硬,均勻趁手。

原來,原來死亡離他並不遠。

在她早就遺忘的時間裏,他已然入宮二十年了,甚至比她來到世上的年頭還要多。

理所當然地,在她尚算年輕的某一年,他會佝僂成一張弓那麽彎,比徐大侍口中的老人還要老。

理所當然地,在她某天出門回來,興高采烈地要跟他分享見聞時,會發現他躺在樹下的涼椅,闔上幹枯的眼皮,滿是皺紋的臉仰面朝天,沈沈睡去。

理所當然地,在她在墓碑上刻下“竇貴生”三個字時,他會跟泛黃的落葉一起融進泥土深處,來年化作一枚新葉,重新回到人間。只有當她想他時,頭頂的樹葉才會輕輕顫動,作為回應。

一個令人沮喪的事實霎時擊垮了她——在可預見的、終究會來的某天,他將會離開她。

竇貴生正在桌前寫字,聽到腳步聲時正準備放下筆出去。他們又是好幾天沒說話了,他一直在等,一直在準備。他想等自己鋪出一條平整筆直的坦途,站在路口,揚起下巴,翹著鼻尖對她說:走吧,趕緊走。

鹿白曾問他,為什麽不能等找到她爹娘,他們一起回去。竇貴生答不上來,總不能說他害怕吧?

鹿白一定會追問,你有什麽可怕的?

——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小豆子……”鹿白眼淚流了滿臉,在人逃跑之前就死死抱住了他。

筆尖一顫,一團濃墨甩在紙上,將好好的紙變成了一塊尿布。

“咱們別鬧了。”她在他背上蹭掉眼淚,聲音嘶啞得像個男人,“我舍不得你,別生我的氣了好不好?”

這是怎麽話說的,他哪能生她的氣呢!

竇貴生不生氣,也沒覺得兩人在鬧。相反,她不願意說話他就不說,她不願意見他就不見。他配合她的心思,做出她想要的反應,見她生氣,他甚至還有些高興。

睜眼時見到她沈睡的臉,額邊沾的碎發,發紅的鼻頭,甚至偶爾沾上一兩點眼屎的睫毛……一切都讓他覺得無比真實。

他的愛人就在他身側。睡著時安安靜靜,醒來時翻天覆地,多麽要命地真實。

“我可真愛你!”鹿白緊緊貼著他的背,有點驕傲,有點難過,有點不要臉。

愛有許多種說法:今晚月色很美,我想跟你困覺,我想每天跟你一起醒來……含蓄的,奔放的,下流的,唯美的。也許是鹿家一脈相承的傳統,若讓鹿白來選,她總會選最直接的一種。

她並不吝嗇語言,也並非嘴笨口拙。他比她大整整十二歲,未來有幾個十二年呢?

“我愛你。”她又重覆了一遍,一屁股坐上案桌,鉆進竇貴生懷裏。

那一瞬間,一種滾燙的情緒在竇貴生心裏轟然迸出。那不是愛情,那絕不僅僅是愛情。

他擡手捉住她光著的腳,下巴抵在她頭頂。眼前是康莊大道,光芒萬丈,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笑彎了一雙眼。

我也是,他心道。

我可真愛你。

作者有話要說:  再收拾一次,竇公公就能被收拾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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