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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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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者, 乃國之根本。可國之根本很脆弱,一個柑橘味的荷包, 一杯有毒的酒, 就能讓他昏迷不醒, 在生死線上苦苦徘徊。

刑部得了消息, 第一時間召集大理寺和禦史臺介入,陳、周兩國的和談不得不暫時中止。葛瑯和靳喬表示無所謂,他們等得起, 而且對這種近距離圍觀別人家醜的事, 他們都表現了極高的熱情和興趣。

這不是摻和別國政事, 純粹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而已。

靳喬幸災樂禍了好幾天,實在閑得無聊,準備去宮裏求見大周皇帝, 重提一下求取鹿白的事。反正他就是這麽個浪蕩不羈、色-欲熏心的形象,舌州還是宮女,傻子都會明白怎麽選。

一大早, 他特意換了一身裝束,正經的玄色朝服,正經的玉帶, 正經的方頭官靴。為表重視,頭發中黃色的那縷用墨粉塗黑, 規規矩矩綰在腦後,束在玉冠裏。對著鏡子欣賞了一會兒自己不凡的美貌,靳喬吐了口氣, 一本正經、自信滿滿地進了宮。

接待靳喬的正是竇貴生。

皇帝正跟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在禦書房內密談,竇貴生難得沒有跟著。靳喬倒是不著急:“那我便在外殿等等吧。”

竇貴生瞧著有些精神恍惚,半晌才答了一句:“靳……五殿下還是改日再來吧,聖上今天怕是沒空見你了。”

說罷,像是才認出眼前這個風流倜儻、翩翩公子跟前幾天的二流子是同一個人似的,上下打量了靳喬好幾遍。

靳喬身上有一種令人似曾相識的自信,笑得很沒心沒肺:“再等等吧,我去外頭走走,說不定回來聖上就有空了呢。”

竇貴生招來蘇福,沖他使了個眼色,恭敬道:“靳五殿下請便。”

靳喬卻不肯走:“竇公公在這兒也是等,不妨與我同去?”

竇貴生不解其意,但靳喬一再堅持,他只得滿腹疑問地跟了過去。

廊邊栽滿了菊花,這一叢是帥旗,那一叢是垂簾,紅黃相間,錯落有致。風吹花動,像是翩飛靈動的毽子。廊檐上掛滿了紫紅的花燈,片片花瓣反抱成團,高懸半空,仿佛佛祖憑空點化的朵朵墨菊。每次霍皇後從此經過,都會沖花叢露出沈思又靦腆的笑意。

然而,精心準備的千秋節終究還是被意外攪亂了。

靳喬仰頭欣賞著花燈,感慨道:“竇公公,前幾年我去拉曼國的時候,在那見過一種菊花,他們叫大葉菊。花瓣攏共就八片,半透明的,又大又薄,蓋在眼上冰涼又溫柔,像蒙了一層模糊的鏡片。別看花瓣薄,但汁水多,油鍋裏炸一炸也是一道點心。”

頓了頓,他似乎在模仿別人的口氣道:“大葉菊,極好吃。”

竇貴生知道靳喬意有所指,但他實在心神不寧、頭昏腦漲,心思全然飄到了皇宮的另一頭,只敷衍地應了一句:“靳五殿下真是見多識廣。”

靳喬深邃的眼神在竇貴生不安的面孔上停留片刻,隨即飛快挪開。謠言,一定都是謠言,靳喬心中堅定道。老,醜,瘦,窮,一無所有,這老太監哪兒好?

傻子才會看上他。

兩人各懷心事,在廊下靜靜站了片刻,忽的有小太監飛奔過來:“竇公公!”

竇貴生冷著臉斥了一句:“當著靳五殿下的面,冒冒失失成何體統?”

小太監慌忙剎住腳步,跪下磕了個響頭:“見過靳五殿下。”

竇貴生面色沒有絲毫好轉:“聖上叫我了?”

皇帝的貼身跟班頭一回喪失了貼身服務的權利,他沒來由的感到心慌。

“不是,”小太監驚惶地搖了搖頭,“十六殿下求見,他……”

竇貴生正要說求見就求見吧,慌什麽慌,便見小太監抖著雙唇擡起頭:“他在院外跪下了,求聖上查明真相,不可濫殺無辜。”

竇貴生心頭一跳,自早上起心頭籠罩的不安頃刻間如同黑雲壓城般席卷而來。他怔了片刻,急匆匆往外跑,甚至忘了跟靳喬告辭:“快,人呢!”

就在院外頭,方才不是說了嘛。小太監咽下反駁的話,領著火急火燎的老太監沖了出去。

人跪得淒淒婉婉,飄飄搖搖,乍一看去,仿佛跟當初跪在司禮監門口的人影融為了一體。每踏出一步,竇貴生緊繃的神經就狠狠顫動一下,直到走到人前,見到十六皇子通紅的眼眶時,那根神經終於不堪重負地崩斷了。

“竇公公,”十六皇子死死攥住他的手,聲音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嚨,“救救小白……你救救她!”

心跳陡然停頓,竇貴生險些仰面倒下,幸虧有小太監在身後托了一把。

“殿下不必心急。”他穩住聲音,不知道是在安慰對方還是安慰自己,“……怎麽回事?”

十六皇子雙唇血色盡失,聲音同面色一樣挫敗:“方才江如去了莫啼院,說那日的毒酒是小白倒的,把小白帶走了……刑部查驗了席間所有酒具器皿,只有小白的杯壁外沾了毒。”

十六皇子不知道刑部抽絲剝繭的推斷,不知道酒液是如何從壺裏灑出來,如何沾到鹿白手上,又是如何留在她的杯壁。他如同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撞,苦苦哀求道:“我知道不是她,她閑來無事殺太子做什麽!你能不能……能不能跟父親求求情?”

短短幾秒內,種種猜測如同噴發的巖漿般爭先恐後射出,在竇貴生心上燒出無數滾燙的洞。

對,是九皇子。此舉一箭雙雕,既能殺了太子,又能除掉鹿白。皇帝坐享其成,正好有機會叫寶貝兒子登上太子寶座,壓根不會理會真兇是誰。至於自稱是親爹的吳玉呢?正好,一起辦了。

當然,也可能是吳玉。老匹夫深不可測,表面維護東宮正統,私底下卻跟九皇子攪成一團,就是個實打實的墻頭草。大勢所趨,太子那裏是換不來任何好處了,保不齊老匹夫會先下手為強,以此脅迫皇帝和未來的皇帝做出讓步,強行把他們拉到同一根繩上。

丞相之上,還可再進一步。

除此之外,有沒有那麽一種可能,即鹿白的單純莽撞全是偽裝,實則她就是個包藏禍心、無惡不作的黑心蓮呢?

竇貴生對產生這等想法的自己譏笑一聲。怎麽可能,她哪有那個腦子?

十六皇子哽咽著哭訴:“江如要把人交給刑部,說不定還要砍頭。就算、就算不砍頭,入了大獄都得先受刑,小白她……她受得住嗎?”

“什麽時候的事?”竇貴生緩緩跪坐在十六皇子身旁,聲音溫柔繾綣,如同安撫稚兒的母親。

“有半個時辰了。”一滴眼淚順著低垂的鼻尖滾落在地,啪嗒碎裂,水光四濺,一如十六皇子同樣不堪一擊的愛情。

“芳姑怕我著急,一直沒說。甄秋告訴我時……人已經被帶走了。”

“不必心急。殿下回去等著吧。”竇貴生輕聲重覆了一遍,“她命大著呢。”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如同一根迎風而立、堅韌不滅的紅燭。燭火在白石宮道上漸行漸遠,燒得很沈默,很平穩,

十六皇子想問,卻沒有問:你怎麽一點都不急,你當真不喜歡她嗎?

同樣地,竇貴生也沒有開口:若我能救她出來,你會不會永遠待她這麽好?

竇貴生並不急。他把自己的慌亂情緒挖了個深坑埋起來,用樹枝和落葉蓋好,覆上土,在上頭踩了幾腳,便裝作如履平地,無所畏懼。

不過是些沈屙舊怨,他安慰自己道,在後宮浸淫了這麽多年,在太子和九皇子間周旋了無數回合,只要心不亂,就保準不會出錯。

然而,事件發展遠比他想象得更嚴重。先從皇帝家事變成了國事,又從國事變成了國際大事。

主理此案的是刑部崔侍郎。此人母親是皇商,父親是已故太傅,家中又富又貴,又有權又有錢。犯不著巴結媚上,犯不著送錢送禮,且性情古怪,孤高固執,因此與誰都無甚來往,連丞相吳玉都不放在眼裏。

皇帝心知此事蹊蹺,唯恐這個死腦筋查出什麽,堅決不同意由他主理,但耐不住朝臣堅持,吳玉堅持,就連九皇子都信誓旦旦,淚灑大殿:“流言可畏,聖上定要還我清白!”

這聲生疏至極的“聖上”叫得皇帝心口酸疼,他只能妥協。

按照程序,入了刑部大獄先有一道“迎門禮”,甭管有沒有罪,進來先殺了你的威風再說。倒不是什麽酷刑,只是打屁股而已。

又是打屁股。鹿白被按到刑凳上,甚至有些暗自竊喜。這回不用扒褲子,甚好。

刑部的獄吏可不是典刑司嬌嬌弱弱的小太監。打第一棍的時候,鹿白皺了眉,別說,還真有點疼。打第二棍的時候,她下意識擡手捂,才想起手被人牢牢按住了。打到第五棍,疼痛和麻木沿著坐骨神經飛快地蔓延,瞬間侵占了下半身。

打完十棍,鹿白前胸後背已經濕透了。

獄吏把她拖到牢裏,扔了包黏膩、腥臭的藥膏過來:“好生擦,沒使多大勁兒。”

鹿白趴了半晌,才呲牙咧嘴地爬起來:“這叫沒使多大勁兒?我打你試試!”

外頭無人應答,她也只敢沖空氣逞能而已。

這可如何是好!

屁股如何是好,十六殿下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竇貴生如何是好呢?

憂國憂民的鹿女史開始了一連串的擔心,唯恐自己拖累了別人。至於她自己,她倒是很有信心,天知地知,毒真的不是她下的。

她並不知道,周國的法度並非如她所想,是一個冰冷無情、公正無私的機器。它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有私心,會偏幫,不總是懲惡揚善,不總是忠於事實。

當晚,崔侍郎便親自來獄中審問疑犯。鹿白三緘其口,一個字都不肯說。

在牢中待了大半日,她反覆回憶、仔細咀嚼,品出了許多被她忽略的細節:

譬如端著托盤的賈京,在遞出貢酒的那一刻,袖子壯烈地抖了一下;

譬如九皇子的杯中剛滿,他就迫不及待地一飲而盡,仿佛急於證明酒是好酒,絕對無毒;

譬如太子飲下酒之後,吳玉狀若咳嗽,實則暗地松了口氣。

酒的確是好酒,毒在太子杯中。但真正的酒已經被人換過了。鹿白大腦飛速運轉,瞬間想通事件原委。但愁的是沒有證據,少不得被人認為“胡亂攀咬”,罪加一等。

不說幕後指使,說說當日情形總行吧?可她竟連這個也不肯說,抿著嘴裝啞巴。崔侍郎被她的態度惹惱了,又著人把她手心抽了一頓。

鹿白豎著紅腫的食指,顫顫巍巍地伸到崔侍郎面前。他一楞,以為她要老實交代了,立馬叫人紙筆伺候。但她只是雙唇顫了兩下,喃喃道:“第一次。”

再問,她便又不肯說了。崔侍郎大惑不解,思來想去,只能認為此人確如傳聞所說,腦子有問題。

賈京也被抓了進來,他受了刑,很快便招了。他受人指使,得知太子對鹿白心有好感,便與鹿白串通,在太子的酒中下了毒,妄圖殺死東宮儲君。受誰指使他沒說,但話裏話外暗示是一位頗有心機的皇子。

招供完畢,賈京便“畏罪自盡”。

崔侍郎連夜入宮匯報進度,稟明聖上,只待鹿白招供畫押即可結案。皇帝松了口氣,喊了句“貴生”,卻喚來了江如:“聖上,竇公公還在思過呢,有何吩咐告訴臣便是。”

皇帝怏怏地“哦”了一聲。想起來了,鹿白剛一下獄,竇貴生就被人參奏,稱其任指揮期間瀆職懈怠,弄丟了禦賜玉印。雖然丟的是假的,但皇帝仍是進行了好一番據理力爭,才換回一個革職思過的從輕處置。

德貴妃天天在外頭鬧,霍皇後為避嫌不肯見他。身為皇帝,他從未覺得如此孤立無援過。

竇貴生亦如是。

他頭一次意識到,皇宮之外還有皇宮,權勢之外還有權勢,牢籠之外還有牢籠,他也不是無所不能。於是樹枝和落葉鋪就的陷阱塌了,他沈沈墜入恐慌的深淵。

十六皇子那日跪得魯莽又突兀,惹得皇帝一臉莫名其妙,隨即心生竊喜。他心中存了棄卒保車的想法,吩咐刑部和大理寺對這個瞎摻和的兒子給予高度關註。左右章家人都活不長,保住最關鍵的那個就是了。

於是十六皇子也被禁足了,只能叫甄冬偷偷溜出莫啼院,找上了竇貴生。

甄冬問他:“公公有主意了嗎?”

竇貴生舌根起了泡,說話含糊不清:“我……先去探探情況。”

甄冬以為此事十拿九穩了,鄭重其事地拜了三拜:“甄冬替殿下謝過公公。”

用得著你謝嗎,用得著你替殿下謝嗎!竇貴生很想如此質問,但他終究只是揮了揮手,把甄冬趕走。

心裏一點譜都沒有呢,竇貴生就開始胡思亂想。這甄冬瞧著一點都不安分,日後那傻子怎麽跟她爭寵!被人欺負了怎麽辦,十六皇子護得住她嗎?

從這時起,他便漸漸生出抽身事外的念頭。鹿白和十六皇子年紀相當,他們都是孩子,孩子就該跟孩子在一起。

他想得頭頭是道,熱血沸騰,但牢門一開,所有思緒霎時灰飛煙滅,消失得無影無蹤。

鹿白趴在陳舊的木塌上,安靜得如同一具死屍。聽到腳步和開門的聲響,她才姿勢怪異地坐起身,轉向來人。她凝望著他,仿佛已經等了許久。

竇貴生瞬間如同被人死死掐住了脖子,好聽的,難聽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是來給我送飯的嗎?”鹿白慢吞吞問道。她不知道他的處境同樣艱難,只覺得他是來送她最後一程,看她最後一眼。但視線落到他空空如也的兩手上,她頓時大失所望:“連飯都不給我送啊……”

竇貴生摸索著坐到她身旁,嘴裏像含了一包酸水:“挨打了?”

鹿白:“可能不挨打嗎,你清醒一點!”

竇貴生冰涼的手捂在額頭上,似乎真是在清醒頭腦。片刻後,有了一絲溫度的手輕輕落在鹿白的手旁,手指蜷縮在一起,忍住了沒有碰她:“……有本事這輩子別跟我說話呀。”

鹿白忍痛掐了他一把:“原來你不想跟我和好!”

竇貴生捉住她的手:“你都招什麽了,說來我聽聽。”

鹿白吃痛,一把抽回了手,放在嘴邊吹了吹:“我什麽都沒招啊。”

聽到這話的竇貴生本該生氣、惱怒,指責她傻了吧唧、腦子有病,但他第一反應竟是:果然如此,她果然什麽都沒說。他再一次感到由內而外的無能為力:“你真拿吳玉當親爹了,這麽護著他。忘了他要殺你了?”

獄吏明明離得很遠,但鹿白仍像做賊似的左右張望一番,湊到竇貴生耳邊道:“我跟你說了小豆子,你不能告訴別人。”

竇貴生耳朵發癢,聽她鄭重其事、又帶了一絲羞赧道:“你不知道,最早之前吳玉曾救過我。我那時候落了水,以為自己要死了,他從船上聽到呼救,便救了我一命。這是第一次。後來路上我開始發燒,咳嗽,咳得肺都要吐出來了,到了京城也沒好轉,吳玉便請了醫女和郎中,日夜照顧我,後來我便好了,又撿回一條命。這是第二次。”

兩根泛紅的手指頭伸到竇貴生眼前,用力晃了晃:“兩次。我還沒還清。”

竇貴生被她毫無邏輯的因果關系繞暈了:“你怎麽還?拿什麽還?”

話剛說完,他就已經懂了。她的思維好像總跟尋常人不一樣,挨一次打,還一條命,有這麽算的麽?

“我又不傻,沒打算真為他賣命。”鹿白搖頭晃腦,往竇貴生身邊縮了縮,“只是我總不好欠債不還吧,何況還是人情債,最難還清了。你想啊,受兩次刑,就算還了兩條命,以後他和我便再無瓜葛,恩怨兩清了。”

滿口胡話,振振有詞,還覺得很劃算,還覺得很有理。竇貴生不知道該擺出什麽表情了。

“行吧。”他握住她亂晃的手指。跟傻子爭不贏的,直接認輸就是了。

鹿白的手指再一次逃脫,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她興奮地翻身下床,從桌上摸了一樣東西,塞到竇貴生手裏。冰涼的金屬跟肌膚陡然相觸,一個寒顫不受控制地鉆了出來。

竇貴生低頭,手指沿著金屬無情的輪廓劃過,最終停在某處。

那是一柄造型古樸的短刀,刀把上原本刻著一個字,但被人刻意磨掉了。他的手指在那處雜亂的痕跡上來回撫摸,感受每一道細微的劃痕,和它被摩挲時帶來的微微刺痛。

這是吳玉托人送進來的。送來時什麽都沒說,只道有東西還給鹿白,獄吏見刀未開刃,沒法叫人“畏罪自盡”,便原模原樣地遞到了鹿白手上。

鹿白握住竇貴生的手,他的冰冷與短刀不分上下。

“小豆子,我想過了,供出吳玉,供出九殿下,我一定也逃不了幹系,到時我就沒法回家了。我還沒想起來我家在哪兒,也來不及出宮找人。等我死了,你能不能去我家看看?”

死之一字,是他們這輩子都無法繞開的話題,是他們親身實踐過好幾次、思考過無數次的問題。第一次,這個掩蓋甚好的瘡疤被她這麽明明白白地挑破。

鹿白滿臉釋然:“我已經想起來不少了。我爹個頭跟你差不多高,比你胖一些,我估摸著得有五十好幾了。他背影總在我夢裏晃來晃去,可見他精力充沛,還活蹦亂跳呢。別的零零碎碎想起一些,都不甚重要。這刀應當是我爹給我的,你替我留著。”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同樣的話,她在司禮監說過一次,如今再度提起,卻是全然不同的心境,“我承認,我也騙了你,所以咱們就此扯平,好不好?”

竇貴生心如擂鼓,嗓子被一團莫名的氣息堵住了,好半晌才怔然道:“騙我……什麽?”

她拉開他的手掌,指尖用力,寫了一個字:“鹿,白。是這個鹿。”

掌心又酥又癢,那個“鹿”字透過皮肉,透過血液,透過骨髓,如同一柄燒紅的烙鐵,“呲啦”一下烙在他心上。

鹿氏。原來是唐州鹿氏。

“小豆子,見到我爹娘,你什麽都別說,替我看一眼就好了。”鹿白指尖在寫過字的掌心摩挲片刻,“咱們也是過命的交情了,我信你。”

沈寂半晌,竇貴生忽的起身,小心翼翼地將短刀塞到懷裏,仿佛捧著一截英雄骸骨,又像捧著一只初生的、懵懂的、還掛著臍帶的小鹿。

點,橫,撇。鹿。

那個“鹿”字恍惚間幻化成具象。一只白色的母鹿踏著修長有力的四肢,像一只白色的小鳥,輕盈地從他頭頂躍過。它淺灰的斑點在陽光下晃動,耳朵上淡粉的絨毛為它披上了一層嫩白的光圈。

一下,一下,白鹿在他眼前跳動。

陳舊的軀殼仿佛被註入了無邊活力,視線交錯中,心底有什麽東西轟然倒地,又在眨眼間拔地而起,擎天而立。

竇貴生的臉上露出一個生疏到堪稱猙獰的笑:“知道了。放心吧。”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會有雙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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