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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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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見靖蘿園的角門時,竇貴生就後悔了。

他再次想到了“不值當”。為了殺鹿白,把他自己搭進去,簡直太不值當了。而且也不該親自動手。

但他實在想不到可以信誰,唯一信得過的蘇福,說不定也對鹿白有點什麽。差點忘了,被她玩弄的男人還有一個蘇福呢。

竇貴生再了解九皇子不過了。就算他再幫著皇帝,再順著皇帝的心意為九皇子著想,對方也不會惦記著他的好。而只要壞了一次事兒,對方就會立馬翻臉,對他趕盡殺絕。白眼狼都這樣。

鹿白自然也在九皇子的報覆之列。如果不是吳玉認親在先,殺了她簡直易如反掌,何必還要大費周章地把人騙出宮?竇貴生很想告訴他:吳相大可不必,我其實早就知道了,非但不會借此生事,還會幫你們遮掩一二,放心殺她吧!

其實他沒必要插手的,作壁上觀的結果也一樣。

竇貴生在原地站了片刻,任由沁涼的夜風從麻布粗獷的縫隙中鉆入。

不過,也不盡然,心中一道更冷靜的聲音開了口。九皇子是什麽秉性,難道會就此放過他嗎?不如他先下手為強,殺了鹿白,替他清理門戶,正好趁機投誠。再提一句賈公公的荷包,講一個關於太子和柑橘不得不說的故事,軟硬兼施,由不得對方不信他。

先敲暈鹿白,餵下毒藥,等人咽氣了就扔到湖中。屍身泡個幾日,即便找到也認不出來了。還有一封信,到時恰到好處地埋在某處,被人發現,只會認為她是為情自盡。

很好,今晚他就要親手解決這個禍患。

竇貴生腦中演練了一遍流程,又摸了摸兇器——一根一斤八兩、細長柱狀、再普通不過的銅質燭臺——擡腳往前邁去。

鹿白正在角門處等他。瑩白的孝服令她像個害了帕金森的女鬼,又像是熱鍋上的兔子。

在冷風中蹦跶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自己太顯眼,四處張望了一番,朝桂香四溢的樹叢裏縮了兩步,只在外頭留下一塊白色的影子。片刻後,一只手伸了出來,一把抓回掉落在地的孝帽,急切中帶著一絲顯而易見的懊惱。

竇貴生:“嗤。”

那只手頓住了,緊接著,鹿白的半邊身子從門內探出來,看了一眼聲音的來源,又飛快地縮了回去。留下一只酒旗招展的手在風中招搖:“這兒,快來!”

竇貴生壓根聽不見她說的什麽,只聽見如同回聲一般的“嗤嗤,嗤嗤!”

兇器就在袖中,現在就可以殺了鹿白。他摸了摸燭臺,摸了摸信,摸了摸藥丸。又摸了一遍。

盯著那只著急揮舞的手看了半晌,他忽的掏出信,三兩下撕成粉碎。

算了,今晚月光太亮,竇貴生心道。太亮了,諸事不宜。

鹿白等了許久也不見人過來,著急忙慌地鉆出樹叢。一見竇貴生還在,她臉上頓時露出如同月光一般的笑。似曾相識的一幕令竇貴生有些恍惚,這傻子不會知道,她方才是如何命懸一線,如何九死一生,如何僥幸得活——自然是在他的想象裏。

“你來啦!”鹿白貼著墻根,謹慎地把自己隱在陰影中。

竇貴生“嗯”了一聲,皺著眉走了過去:“偷偷摸摸,像什麽樣子。”

“合著你還以為多正大光明呢。”鹿白咕噥道。見竇貴生雙眼一瞇,她立馬露出兩排白牙,討好地扯住他的袖子:“快說吧,我等半天了。”

別管小豆老竇,能幫她的就是好竇。

“說什麽?”竇貴生立馬拽出了自己高貴的袖子。

“你敢說不記得了?”鹿白瞪大眼。

那眼睛在夜裏十分嚇人,竇貴生慢悠悠地把手背到身後:“哦,想起來了。”

鹿白:“那快說——咳,求你行行好。”

竇貴生大發慈悲地開了口:“上次我說的,你可還記得?”

“記得,順嬪娘娘肖似貞妃,所以聖上喜歡她,皇後才為難她。可現在娘娘被關在佛堂,連聖上的面都見不到,怎麽勾——叫聖上留意呢?”

“這只是一半。”竇貴生心道她還是不了解男人,更不了解皇帝這樣的男人,“聖上如果單是愛她的樣貌,怎麽順嬪這麽多年未見得寵?”

“……因為她們性子不同?”

“先貞妃表面也是個柔順淑嫻之人,單說這點,與順嬪別無二致。但她高明便高明在,表面柔順,暗地放浪,越是如此,便越是勾人心魂,越是叫男人寵之入懷,愛之入骨。”

鹿白以為然,細細品了一遍這段話,突然狐疑道:“你……懂得還挺多。是聽過還是見過啊?”

竇貴生:“……我聽那幹什麽,你還管到我頭上了!”

“道理我懂,但我上哪兒知道娘娘暗地裏放不放浪?放浪程度能不能讓聖上滿意?而且我也無從得見聖上,難不成……你跟他提?”鹿白很懷疑竇貴生高傲的尊口能說出“聖上快去看看順嬪吧”之類的話。

“此事不能你提,不能我提,要十六皇子提。提也不是你這麽個白癡提法。”

竇貴生附在鹿白耳邊,悄聲說了幾句。鹿白眉頭緊鎖,目光深邃地凝望著他:“你再說一遍?”

“……只此一遍,愛信不信。”

鹿白表情忽喜忽悲,眉頭忽緊忽松,半晌,終於嘆了口氣:“那就依你所言吧。”

竇貴生火氣噌一下上來了:“喲,你還嫌棄上了?這是你求我,還是我求你啊?得了,從今往後你也別來找我,你不是厲害嘛,不是有本事嘛,出了事自己想辦法去,相府的主子我竇貴生伺候不起!”

鹿白被這劈頭蓋臉的指責說得一楞一楞的。等他轉身走出好幾步,故意放慢了步子,一道荒謬的閃電忽的淩空降落,在她腦殼上劈開一個竅。會不會,會不會……

錯位的兩根神經霎時順利接軌,堵塞已久的荒謬猜測終於找到了出口,一股腦湧了出來。自此大路朝天,通暢無阻。

“竇公公。”兩團白影融為一團,鹿白從背後抱住了他,“你是不是在等我?你不喜歡謝嬪啦?”

“放肆!輪得著你問我,你是不是……”竇貴生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徹底聽不見了。

寂靜在兩人身周流動,半晌,鹿白終於開口,聲音卻十分怪異:“我是不是,該死?”

竇貴生不明所以,正要轉身,一只手忽的摸上了他的胳膊。前一瞬還渾身僵硬,思緒亂飄,後一瞬,所有的知覺便瞬間清空,感官全部匯集到腕上兩寸、肘下半寸的那截左臂之上。

鹿白的手伸進他袖中,摸到了那根燭臺。

“這是給我的禮物?”鹿白慢吞吞地問道,手在那根冰冷的銅棍上按了一下。

竇貴生猛地退開好幾步,強作鎮定地撫弄袖子,還恬不知恥地倒打一耙:“你就是這麽跟我說話的?袖子也是你隨便亂摸的地方?”

“還是說,先生這是準備防身用的?”鹿白不依不饒,似乎非得問出個所以然。

竇貴生動作一頓,緩緩把手背到身後,正色道:“你覺得呢?”

“我覺得都不是。你是來殺我的。”

竇貴生費勁地扯出一抹冷笑,終於說出了這些日子一直憋在心中的話:“陸白——我這輩子都被你毀了。”

毀得一幹二凈,毀得悄無聲息。

人這輩子活個什麽呢?活個權勢滔天,活個位極人臣,活個錦衣玉食,活個頤指氣使?

他好像已經達到了,又好像全然相反。

竇貴生想不通。怎麽越是努力,就越是陰差陽錯,越是鉆營,就越是造化弄人,越是追求,就越是失之交臂,越是討好,就越是裏外不是人?

二十年,沒有一個人對他好。怕他,都怕他。

聽了這話,鹿白臉上沒有絲毫慍怒或是受傷,也沒有急著辯駁,她只是有些同情地嘆了口氣,仿佛在安慰一個失戀的朋友:“先生,一輩子還長著呢,你還年輕。”

“呵,誰又比誰長呢……”竇貴生垂下睫毛,不知是在笑她還是笑自己。

自從江如登上司禮監掌印,他就該意識到,自己這輩子已然結束了。多活的每一天,都要接受命運對他的肆意嘲諷,“時也命也”不過是弱者自我安慰的托辭,他不該自欺欺人。

“不論如何,你沒殺我,我這輩子就又多了一天。也許還有許多天,指不定活得很長。比你還長。”鹿白沖他行了一個大禮,“鹿白多謝先生不殺之恩,還要替殿下和娘娘多謝先生救命之恩。我走了,告辭。”

那一聲告辭之後,烏雲遮住了月亮。帶著飄忽不定的夢寐,那團霧氣終於離開了他。

靖蘿園的月亮暗了,佛堂中的長明燈也暗了。

順嬪並不笨,在皇帝滿面哀戚推門而入時就明白了。他絕不會將諸如悲哀、痛苦、憤怒的情緒展示在霍皇後面前,像是每天下班後在門口努力練習微笑的中年社畜,他給自己的不如意掩上了一層風趣的濾鏡。霍皇後聽不到他的抱怨,他永遠是她面帶憂郁、風度翩翩、萬人之上的丈夫。

是以他將這些臟水汙穢統統潑到別人身上。

順嬪沒幾日就被放了出來。皇帝告訴霍皇後,她病得很厲害,好歹是皇子的生母,別做得太過分。霍皇後一看,果然,順嬪又燒又咳,蒼白的臉上紅斑連成一片,瞧著都快不行了。

皇帝去看過她,可能心軟了,霍皇後心想。終於放他們一馬,還叫了太醫。

“誰又比誰命好呢。”順嬪感嘆道,沒有說自己拖著病體伺候皇帝,卻被誤以為是“放得開”。她覺得皇帝也病得不輕。

甄秋被打過了,撅著屁股跟十六皇子賣慘,十六皇子好幾次都被他氣笑了。趙芳姑自然也沒能逃掉,不過她只是托藥碗的手稍微抖了些而已。

聖上終於寵幸娘娘了,莫啼院就要有好日子過了,總有人如此天真地在心中期盼。除了鹿白。

“我覺得,殿下最近還是小心為妙。”鹿白隱隱有一絲不詳的預感。還有一絲絲即將脫離苦海的直覺,與那陣擔憂混雜成一團,難以分辨。

與九月一同到來的,是舌州的戰報。

查門戈苦守半月,城破,舌州失守,等不及朝廷援兵,他先向最近的李樂山借了三千兵馬,一路抵抗,一路東撤。李樂山本來兵馬充足,但不巧鄰州四縣鬧了起義,前不久剛借了五千出去,如今營中空空如也。

查門戈無奈,只得向楊信求援,但楊信此人“黨同伐異,奸讒懶橫,邪吝不法”,聽到李樂山三個字,二話不說直接把人打了出去。查門戈借不到兵,狠狠告了一狀,順便稟報皇帝,陳國似有援軍,非但舌州失守,鄰近三城也岌岌可危。還有,援軍抓緊,他很可能要頂不住了。

皇帝這下急了。

先鋒軍由威平將軍鄧獻率領,三日前便出發了,而聖諭早好幾天便快馬加鞭送了出去。楊信不可能沒收到,他就是故意的。他連主帥鄧獻的話也不一定能聽進去,得找個人鎮一鎮。

督軍本是定的九皇子,章元啟。在今早收到急報之前,皇帝還美滋滋地以為戰局應當有所扭轉,叫寶貝兒子去走個過場,賺個名聲回來,豈非美哉?日後再有人說元啟無能,他立馬就能有理有據地反駁回去。

但查門戈的奏報徹底打碎了他的幻想——此仗很可能贏不了,且隨時都會喪命。

“還是叫太子去,朕信得過他,他定能得勝歸朝。”皇帝立馬道,“元啟經驗不足,才疏學淺,實在不堪重任。”

“萬萬不可!”立馬有人跳出來,“太子者,國之根本,聖上千萬三思啊!”

於是,朝臣們就像多米諾骨牌似的,一個帶一排,一排帶一串,瞬間跪倒一大片。除了堅決踐行自己的信仰外,覺得查門戈誇大其詞、故意往重了報的大有人在。堂上只餘下幾個頭腦清醒的武將們和膽小如鼠的霍家人,格外顯眼。

丞相吳玉觀望許久,終於出面表態:“東宮乃國本,不可動搖,如聖上所言,九殿下並無領兵經驗,恐難勝任督軍一職。臣以為,齊王殿下位尊福厚,若有齊王坐鎮,此仗必定得勝。”

齊王就是皇帝八十九歲的七叔了。此人非常能活,在章家的一群短命鬼中實屬難得。

皇帝差點被氣死。

但吳玉的話啟發了他,章家的人還有不少,光是他兒子,還活著的,就有一、二、三……整整三個呢。對啊,三個呢!

聖旨到了莫啼院的門口,又被皇帝急匆匆地召了回去,他才想起還沒問過這兒子的意思。傳旨太監一頭霧水,依著吩咐把十六皇子叫到皇帝寢殿。

這是十六皇子第二次來這兒,上次還是剛記事的時候。房間的布置變了許多。

皇帝先征求了他的意見:“得勝歸朝,便給你記頭功。敗了也無事,沒人會怪你,反正督軍就是個擺設。元真,你願意去嗎?”

“頭功”兩個字如同一根美麗的針,引誘他不斷湊近,不斷受傷,被刺得鮮血淋漓。他試圖忘記鹿白替他換褲子、倒恭桶的場景,試圖不去想老太監輕飄飄的兩句話便救了他娘甚至是他的命,但一切都是徒勞。他只能呆滯又無助地站在他們周圍,什麽都做不了。

他做夢都想離開皇宮,離開京城,騎一次馬,過一次河,摘下一朵枝頭的花,放走兩只驚弓的鳥。

總歸是要死的,十六皇子想道。人總歸都要死,他也一樣。

他重重磕了個頭,欣喜萬分地接過父親的恩賜:“兒子定當……萬死不辭。”

聖旨早就由秉筆太監擬好了,一字未改。皇十六子元真任督軍,緊隨鄧獻其後,即刻啟程,前往朔北。

鹿白輾轉反側,終於在一夜思索後找上十六皇子:“殿下,帶我一起吧!”

十六皇子想拒絕,又想接受,下意識向趙芳姑求助。忽的想起什麽,又連忙收回視線,沈吟片刻,他低低問道:“一起走,還一起回來嗎?”

鹿白只是定聲道:“殿下,帶我走。帶我出宮。”

她仿佛用盡畢生的力氣做出了決定,指尖冰涼,手腕發顫。

十六皇子淺笑道:“我知道了,咱們一起走吧。”

離開京城那天,院裏的桂樹掛了一層冰花。鹿白悄悄折了一枝,插在十六皇子的馬車上,十六皇子笑她:“我還以為你要帶什麽寶貝,結果就是枝桂花。”

“這枝不一樣。”鹿白一本正經,抑揚頓挫,“這是我,從莫啼院,特意摘出來,送給殿下的。”

“拿下來給我吧,壞了怎麽辦。”十六皇子伸手道。

趙芳姑送幾人上車:“院裏有的是,以後再折就是。”

以後,也許很難再有以後了。

送行的隊列中,吳玉始終弓著腰,鹿白看不清他的神情,或許是在掩飾怒火,或許是在故作悲痛,但已經跟她無關了。此出京城,她能直接抵達朔北,直接回家。

——但願如此。

大軍拔營,氣勢洶洶卻格外冗長,走了一個多時辰還沒走出營門。前頭的走出好幾裏,已經到了集合地,後頭的還堵在營門口。等重新整頓,再度出發,行進速度便快多了。這才有幾分京軍的樣子。

此外,還有一個不值一提的變動。為了彌補皇十六子“經驗不足,才疏學淺”,皇帝與朝臣們幾輪密商,特意給他選了一位精通兵法、老謀深算、且忠君愛國的幫手。

湊巧,還是個老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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