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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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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毫不期待地來到大周京城一樣,鹿白毫不留戀地登上馬車,毫不留戀地離開京城,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她一生曾三次離開這座陳腐、肅穆、不安的古老城池,第一次為了逃離,第二次為了回家,第三次則是為了找回她滿世界亂竄的愛人。

記憶常常與未來混淆,令人有一種恍若預言、如在夢境般的錯覺。同樣的送別,同樣的告別,同樣的離別,如同碌碌的馬車車輪一般,在鹿白腦中不斷翻滾,形成一個個難以解開的輪回。

朔北風光無限好,鹿白卻無暇欣賞。透過尚未上凍的河水,越過浩渺的煙波,她仿佛見到了一艘富麗堂皇的船,正載著一無所知的她和心懷鬼胎的吳玉,從天際緩緩駛來。

他們現在前進的方向,正是鹿白來京的方向。吳玉救人的地點在上游,她有預感,沿著舌江一路北上,便能回到她魂牽夢繞的家鄉。

怎麽偏偏那麽巧,吳玉的祖籍在朔北?

怎麽偏偏那麽巧,吳玉的船停在她落水的地方?

隔著那麽遠,怎麽那麽巧,吳玉偏偏看到了水裏的她?

十六皇子並沒有問她要去哪兒、什麽時候離開,只是每天早晨醒來都會催促甄秋趕快出門,若是甄秋帶著鹿白一起回來,他便會笑得特別開心。

但鹿白特別不開心。因為跟她一起來的不僅有甄秋,還有竇貴生。

直到上船那天,鹿白才知道竇貴生也跟來了。她還納悶呢,十六皇子比看上去年紀還要小一兩歲,別提領兵打仗的經驗了,連兵法可能都沒看過,就憑他,能鎮得住場子嗎?

現在她不擔心了,也用不著她擔心——最高權力的代言人跟來了。

瞧瞧,皇帝也不傻嘛。不對,這世上除了她,大概沒人傻。

竇貴生並未大張旗鼓地出行,只因他身揣著皇帝的玉印,又恐宦官督軍引起軍中動亂。沒錯,名義上十六皇子為督軍,但兵符和玉印都在竇貴生手裏,明眼人都能看出誰在假誰的威。

到了舌江渡頭,大軍兵分兩路。為照顧體弱多病又身份尊貴的十六皇子,一部分將士護送他坐船北上,從更平穩的路線前進,不過路繞了些;餘下的渡江後直奔贏城,與查門戈和鄧獻匯合,預計比另一撥早到四至五天。

鹿白幾人安頓好,正坐在船舷上晃腿玩,背後突然傳來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見過十六殿下,臣——”

後面的話鹿白沒聽完,因為時隔多日,她再次體會了一把落水的刺激。

醒來的時候,甄秋說竇公公求見。鹿白誠惶誠恐地爬起來,中氣十足道:“這可真是折煞我了,我哪兒敢叫竇公公用求字,要求也該是我求他老人家啊。”

然後倒在床上:“不見!”

甄秋:“……”

竇貴生自然聽見了,他懷疑整條船都聽見了。

十六皇子的房間就在旁邊,門輕輕推開了,慘白的少年沖他無奈一笑:“竇公公,外頭冷,進屋坐會兒吧。”

這門開得也太是時候了,竇貴生猜測十六皇子一定在門背後偷聽,不但知道他被拒絕了,還知道他在外頭等了許久了。

“多謝殿下。”尷尬的竇貴生紆尊降貴地點點頭,心懷感激地順著臺階下來了。

鹿白盯著床帳上的百合繡紋看了半晌,忽的翻身下床,發神經似的趴到門上。甄秋還沒反應過來,就見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奔回來,鉆到床裏。

“可算走了。”她長舒一口氣。

甄秋不解:“你們不是對食嗎?”怎麽見了他跟見鬼似的?

鹿白瞥了他一眼:“對不成了。”

“怎麽了?”

“他要殺我。”

“啊!”甄秋驚叫一聲,飛快捂住嘴,小聲道,“你怎麽他了?”

鹿白騰地坐起身,痛心疾首道:“難道非得是我做錯什麽,非得我怎麽他了嗎?難道就沒有可能,他本身就是個變態、惡鬼、殺人狂魔,天生喜歡殺人嗎?甄秋,我對你太失望了!”

甄秋:“……”

“兩口子吵架,沖我發什麽火呢……”

“不是!不是兩口子!”

“當初你自己說的。”

“那是因為——”

甄秋“嘖嘖”兩聲:“小白,你這叫什麽?這就叫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忘恩負義,怨不得竇公公生氣。”

他用“定是你始亂終棄”的眼神譴責她。

鹿白無言以對:“……我跟你解釋不清。反正,我,跟他,沒可能了。就算原來有可能,現在也沒了。真的,誰再跟他對食誰就是傻子。”

這時,從他們面前那堵木板做成的墻外,傳來了隔壁的人聲:“沒帶什麽好茶,竇公公莫怪。”

剛進屋的竇貴生:“殿下不必客氣,叨擾多時,臣先告退了。”

聲音清晰得仿佛墻是空氣做的。

甄秋對鹿白道:“你完了。”

鹿白:“……”

接下來的一路,鹿白每天早晨都能在十六皇子的請安隊列中見到竇貴生。他一點都不尷尬,因此她以為他那天可能沒聽到,便放了心。但她剛一放心,就發現他總是投來意味深長的眼神,頓時又開始陣陣尷尬。

她爹說了,人這輩子記住兩點就行了:

第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人情債也一樣;

第二,不要欠債,尤其是人情債。

現在倒好,除了欠吳玉的人情債,還欠了竇貴生的人情債。一屁股都是債,以後可怎麽還!

她爹說了,人這輩子最忌諱的就是磨唧,買定離手,能上則上。還好你隨我,隨你娘就完了。

追根溯源,當時她為什麽那麽生氣呢?大概是因為想不明白,為什麽有的人表面上一句好話沒有,暗地裏卻做了不少好事;為什麽有的人暗地裏做了不少好事,她剛想對他好時,他又給她當頭棒喝,意欲取她狗命。

討厭就討厭,喜歡就喜歡,有些人啊,怎麽還有兩幅面孔呢!

她爹還說,沒有希望,就不會失望。望著竇貴生的背影時,她在希望什麽呢?知道家與公公不可兼得時,她又在失望什麽呢?

等等……她爹?!

鹿白霎時陷入了迷惘的沈思。

甄秋路過:“小白,蹲在這兒做什麽呢?”

鹿白托腮:“我在回憶。”

——看起來像是在思考,實則大腦一片空白。

回想起這段經歷時,鹿白曾問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對老太監有所改觀的呢?

那是一個清晨,死屍般銀灰色的濃霧正從廣闊的江面上緩緩升起。竇貴生像露絲一樣站在船頭發呆,鹿白忽的起了壞心,決定像傑克一樣靠近他,捉住他,然後……嚇他一個哆嗦。最好能叫他失足落水的那種。

不過,當她躡手躡腳地走到船頭時,她就忘記了自己的初衷——日出了。

竇貴生的臉突然變得紅潤又健康,跟鴨蛋黃似的太陽一模一樣。他似乎早就知道身後有人,也知道這人是誰,因此在她靠近的時候,他並沒有任何意外的反應,只是微微垂下了睫毛。

那兩扇濃密的、糾纏的、略顯可憐的睫毛底下,是令她似曾相識的朦朧目光。

她突然覺得,他腳下的不是浮冰江流,而是遍地硝煙。他高立在屍山血海之上,指點江山,運籌帷幄,宛若鏖戰沙場的將軍。

而將軍瞧著很可憐。

她怔怔地欣賞片刻,忽的問了一句不相幹的話:“為什麽說,與陳相比,不及萬一?”

她還想問,如果,只是如果,她的家人就在朔郡,兩軍交戰,他們還有命活下來嗎?

腳下的江水飄著片片薄冰,隱秘而激動地微微晃動,仿佛水底藏了無數個小太陽,發著閃亮跳躍的微光。竇貴生沒有轉頭,輕聲反問:“這是請教先生吶?”

鹿白支吾一聲,不等他回答又問:“依公公所見,大周會輸嗎?”

竇貴生這次答得很快:“不會。”

“哦,那就好。”他的話莫名有種安撫人心的功效,鹿白的一顆心頓時落了地,“打擾公公賞景了。”說罷她便悄無聲息地走了。

不輸,但也不會贏。這句話竇貴生沒來得及說出口,因為他已經瞥見渡口上候著的人了。哨兵揮舞著黃色的令旗,反反覆覆傳遞著一條緊急訊息:停船,此路不通。

半個時辰後,船靠了岸。

十六皇子被扶下船的時候還是懵的:“這麽快就到了?”

鹿白也摸不著頭腦:“不是還有一天半嗎?”

竇貴生神色凝重,也不顧忌遮掩了,大步流星跑下船。鄧獻見到他,先是吃了一驚,緊接著臉上露出不虞的神色:“九殿下不來了?”

不光鄧獻,李樂山、查門戈等數十將軍都在,雖然沒有出聲,但各異的神情比語言更明顯地表達了他們的不滿。

竇貴生擡手正了正發冠,一言不發,從懷中掏出了半枚兵符。純黑的虎符只有拇指大小,被他捏在手中,高舉過頭頂,叫鹿白無端聯想到忙碌半天終於摸到一條泥鰍、迫不及待展示給眾人看的鄉野男童。

莊重的氣氛跟此舉的滑稽一比一抵消,在鹿白來不及反應之時,鄧獻便“撲通”一聲跪了下去。緊接著,錚錚聲四起,眾將如山般接連跪倒。

鄧獻跪得尤其響,興許還帶了幾分賭氣的情緒:“參見聖上。”

“參見聖上!”眾將齊齊吶喊,喊聲在江面蕩起層層回音。

鹿白差點也要跟著跪下,十六皇子拽了她一把,用眼神示意她不必。現在他們代表聖上,心安理得受了這一拜便是。

兩枚虎符合二為一,嚴絲合縫地扣在一起,鄧獻才洩氣似的沖竇貴生拱了拱手:“見過督軍。”

“鄧帥錯了。”竇貴生將一半虎符還給他,另一半施施然交給身後的十六皇子,“十六殿下才是督軍。”

聞言,十六皇子微微瞪大了眼,努力趕走臉上的怯意,學著竇貴生的樣子擡起手:“鄧帥起來吧。”

鄧獻這才高興了幾分,朗聲道:“是,殿下!”

這是他們早就說好的,對外仍舊聲稱十六皇子為督軍,一應決定皆由竇貴生“代為傳達”,不過玉印仍由竇貴生保管,不得輕易示人。

十六皇子一路奔波,疲憊不堪,強打著精神問道:“鄧帥,怎麽前邊不能走了?還有,你們怎麽不在贏城?”

鄧獻領幾人前往帳內,走了好幾步,才發現十六皇子並未跟上,還一步三喘地落在後頭。他不禁蹙眉,順帶狠狠瞪了竇貴生一眼。

等眾人安頓下來,鄧獻才語氣沈重地開了口:“殿下,贏城丟了,不能再往北走了。”

十六皇子吃了一驚:“哪天丟的?”

鄧獻:“就在前日。”

船上消息不通,是以十六皇子並不知道,兩日前周軍便兵敗東退,一路退到藺山渡頭,戰線生生後退了百餘裏。也許是明日,也許是今日,也許就是下一刻,號角聲便會驟然響起,硫磺和火炮便會穿透敗逃的周軍大帳,將他們來不及成型的反擊計劃擊個粉碎。

在此之前,十六皇子從未想過會有變故。依著以往的經驗,督軍不必親臨戰場,只需在背後的城中穩坐高臺,即可為前線眾軍鼓舞士氣,增進信心。

現在吉祥物本人被直接推到一線,就像一只溫順可愛的毛絨布偶放在了堆滿死屍、鮮血橫流的戰壕。錯誤,且無用。

“現在該當如何?”十六皇子徹底慌了。

鄧獻本沒指望所謂督軍能有什麽本事,只要不拖後腿就謝天謝地了。見十六皇子沒主見,他先放心了幾分,低聲安慰道:“殿下不必驚慌,現在出發,今晚便能抵達藺城。不過……”

他面露難色,沒有繼續解釋。

竇貴生了然道:“得人家願意開門才行。”

幾人在帳內討論軍事機密,鹿白和甄秋自然沒資格聽。兩人遠遠地蹲在樹下,誰都沒有心情開口。

沈默半晌,甄秋忽的問:“小白,你還走嗎?”

鹿白悵然反問:“你覺得,我還能走嗎?”

情勢急轉直下,眨眼的功夫,前線封鎖,她回家的美夢碎了。悵然之外有點慶幸,慶幸之外有點迷茫,迷茫之外還有點竊喜。

寂靜的營中忽的響起一聲馬嘶,打破了兩人的唉聲嘆氣。片刻後有人匆匆來報:“稟鄧帥,楊信求見。”

不等答覆,一人便騎著馬闖了進來。馬蹄掀起一陣塵土,霸道地趕走樹下兩人。鹿白躲到一旁不住地咳嗽:“好大的架勢!”

楊信本來已經走了,聞言頓住腳步,回頭掃了一眼。鹿白像是被狼盯上了,猛地縮了脖子,楊信卻得意地哈哈大笑,指著她道:“你挺好看的,待會兒跟我回府。”

不等她想出罵人的話,登徒子便飛快地消失在帳簾背後,不見蹤影。

鹿白咬牙:“我恨!”

不一會兒,簾子便掀開了,鹿白準備好一系列反擊之詞,精神抖擻地準備迎戰,但出來的根本不是楊信,而是竇貴生。

“過來。”竇貴生連眼珠子都沒轉,準確無誤地認出了灰頭土臉的她,“帶殿下回去。”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竇貴生不再叫她的名字了,連“哎”都不“哎”了,含含糊糊的,就像不在乎她能否聽到似的。也許早就開始了,但這幾天兩人沒怎麽說話,於是鹿白現在才察覺。

“竇公公。”她疑惑道,“不是不讓我進去嗎?”

“談完了。”

“哦。”

鹿白道了聲“打擾”,便低著頭鉆進帳中。兩人側身而過,沒有絲毫眼神交匯。等她入內,竇貴生的睫毛才猛地顫了一下,朝她拘謹的背影投去毫不掩飾的目光。

楊信大喇喇地倚在帳旁,正眉飛色舞地沖鄧獻道:“我也不是不願意,只是你們之前沒跟我說清。你看,方才竇公公不是說得挺清楚的嘛。早這麽說,我不早就出兵了嗎?”

鄧獻被他倒打一耙的說辭氣了個倒仰:“竇公公說什麽了?他從始至終就說了兩句話!你信他也罷,楊信,我奉勸你一句,別得意的太早,等陳軍打到藺城了,我看你還坐不坐得住!”

楊信面無表情地“哈”了一聲:“那我就等著。”

藺城地勢險峻,易守難攻,楊信明哲保身是有道理的。總之不會打到他身上,何必上趕著找死呢?

不過……這人跟竇貴生竟是舊識?鹿白隱晦地瞄了楊信一眼,他立馬察覺,明目張膽地回望過來,眼神卻規矩了許多。

欺軟怕硬,沒錯,是一路人,鹿白在心中飛快下了論斷。

扶著十六皇子出帳時,身後緊接著響起了腳步聲。不用回頭,從方位就能判斷是楊信。鹿白像被狼攆了似的,拽著十六皇子飛快離開,所幸,狼沒追上來給她一口。

腳步在帳門口停下,楊信的大手在竇貴生肩上重重拍了一下,差點讓他就地散架:“這回能待多久?”

竇貴生視線綴在鹿白身後,聲音輕輕飄飄:“就看楊將軍能抵抗多久了。”

“我真是被你給賣了!”楊信長嘆一聲,在他和鹿白之間看了好幾個來回,忽的察覺到一點什麽,“這人誰呀?”

竇貴生沒有回答,嘴角肌肉收縮,顴骨皮膚繃緊,下頜微微向後扯,兩側眼角露出對稱的四道細紋。

——他笑了一下。

“知道了。”楊信了然,大笑著拍馬而去,“楊信恭候大駕!”

大軍即刻拔營,是夜,抵達藺城。

楊家軍的精神狀態異常飽滿,對比外借的兩千老弱病殘,顯然不在一個水平。眾將氣極,卻也無可奈何若非楊信和竇貴生的私人關系,他們現在連藺城的城門都摸不著呢。藺城內卻是一片祥和,似乎絲毫沒被外界的戰火影響,宛如一座遺世而獨立的孤島。

但竇貴生卻高興不起來,鹿白的臉上也盡是擔憂。龜縮此處,到底能躲多久呢?

當天夜裏,陳軍的沖鋒號就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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