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7章

關燈
既然認了女兒,就沒有不把人接回來的道理。所以吳玉又來了。

竇貴生也在,他沒有不在的道理。所以吳玉專挑這時候來了。

自老太後薨逝至今,休朝已有七天,皇帝便是再悲痛,到了規定的日子也得打起精神上朝。一年到頭,臣子們難得有如此善解人意的時候,不忍再刁難這位已過半百的老人。是以不知道該不該說的,便不說;不知道該不該提的,便不提。給足了皇帝面子。

但有些事卻耽擱不得。一散班,吳玉就揣著一沓折子忙不疊地追了上去。皇帝正跟九皇子商量方才朝臣們提的謚號哪一個好,冷不防背後驀地傳來一聲幽靈般的呼喚:“聖上留步!”

不遠不近,就飄在半米遠的背後。

“哎喲!”皇帝踉蹌兩步,生生嚇出一身冷汗。這吳玉,走路都沒聲的嗎!

九皇子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父親,不滿地瞪了一眼吳玉:“吳相,父親一把年紀了,經不得你這麽嚇唬。”

吳玉連忙惶恐地彎了腰:“聖上恕罪。”

皇帝如今連跟對手鬥法都沒有心情,揮了揮手,有氣無力道:“外頭太冷,去禦書房吧。”

九皇子下頜動了動,退了半步,垂著手道:“父親和吳相議事,兒子就不去了。”

皇帝正背著手往前走,聞言奇怪地看了九皇子一眼:“這離禦書房還遠著呢,好歹跟我說完話再走。”

“是。”九皇子立馬咧嘴笑了,“多謝父親。”

皇帝知道他方才那懂事的樣是假的,不高興都寫臉上了,不叫他跟著能行嗎?他在九皇子手臂上輕敲了一下:“裝模作樣。”

九皇子原原本本遺傳了霍皇後的孩子氣,皺著鼻子,理直氣壯道:“樣子總是要裝的,不然又有人說我不懂禮數。”

皇帝陰郁多日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父子倆低聲細語,匆匆走在前頭。吳玉和竇貴生如同兩人的影子似的,謙恭又堅定地跟在後頭,各懷心事,緘默不語。

幾人到禦書房門口時,太子已經在候著了。九皇子扶著皇帝的手臂登時一僵,正要說“兒子該走了”,便被皇帝按住了:“元啟去裏間等等吧,待會兒你母親就過來。”

九皇子怯怯地瞥了一眼雲淡風輕、似乎不知人世險惡的太子,猶豫道:“那就聽父親的吧。”

直到人影在裏間的屏風後消失不見,皇帝才收回了視線,領著在門口傻等的一群人進了屋。

吳玉有一件火燒眉毛的大事要跟皇帝稟報:“陳軍已奪朔北五城,三萬大軍不日便抵舌州。”

周、陳時有摩擦,兩軍交戰的戰報個把月前就來了,只是當時沒人意識到會變得如此嚴重。

皇帝身形一顫,跌坐在椅子上:“哪天的消息?”

“先太後薨逝那日。”吳玉沈聲回答。

“七天了……”皇帝喃喃道,“此時定然已經與查門戈交手了……為什麽早不告訴我呢?”

他順著高大的椅背緩緩下滑,仿佛變成一顆無法孵化的鳥蛋,縮在海邊搖搖欲墜的巢穴中。

吳玉身子彎得更低了:“聖上恕罪。”

皇帝能怪罪什麽呢?丞相嘛,不說自然有不說的道理,他總有一番道理。

太後薨逝對皇帝而言是大事,對朝臣而言是大事,對天下百姓而言也是大事。只不過,查將軍和舌州百姓顯然不在此處所說的“百姓”之列。

一旁的竇貴生也跟著心驚。這折子壓根就沒送到他手裏,準是叫吳玉給壓下了。往日外頭來的急報,在入京的第一時間便會知會司禮監,尤其是軍報。驛使入了城,一份急報送丞相府,另一份則馬不停蹄地送到宮門處的文書房,一兩個刻鐘後,準會出現在竇貴生手中。

等竇貴生與皇帝把內容原委、前因後果一一講清,吳玉也該拿著擬好意見的折子入宮覲見了。

這回趁著老太後薨逝,宮中亂成一團,吳玉竟玩了這麽一出。竇貴生心中冷笑,真是老糊塗了。

吳玉不可能真的做出這等延誤軍機的蠢事,但他確實有自己的考量。見皇帝似乎平靜了幾分,他便繼續道:“查將軍請派一萬援軍。臣已與鄧獻去信,京北大營共三千,另禁衛一千,餘下六千從朔郡沿途調撥。只待聖上一聲令下,京軍隨時準備進發。”

一萬援軍算不上多,且查將軍語氣並不十分急切,因此吳玉並不認為此仗會輸。依以往經驗來看,過程會艱辛一些,但最終結果總是好的。

皇帝楞了半晌,才驚醒似的抖了抖脖子,斟酌著開口道:“朔郡沿途只三處可以調兵,楊信跟李樂山素來不和,決不能湊到一起,因此便只剩兩處。鄒義手中兵力雖少,但借出的必定都是精兵強將,自然不必擔心;楊信有幾分本事,但毫無容人之量,必定不肯借兵,到時就說調兵七千,最後削削減減,少說能剩四千。楊信若不願親自領兵,便叫他手下姓盧的一個副官出戰,別人都不行。明日把統帥和督軍定了吧,不能再拖了。”

皇帝的語氣跟平時沒有任何差別,沈靜淡薄的神情仿佛回到了那一日,他對朝臣們說:

某年某月某日,我與霍氏在某棵樹下相遇,聊了兩炷香,喝了三杯茶,踢了四個毽子,有一個掉在地上,後來我與她生了兩個孩子,一個兒子活到現在,另一個公主三歲時早夭。

所以朕要立後,你們都別爭了。

吳玉確實沒有想到,皇帝方才那短暫的呆滯並非是受了打擊,而是在思索對策。

他怎麽忘了,龍椅上的這位並非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君主,而是被邊塞風雪鞭打洗禮過、被陳國刺客射穿過兩根肋骨的中年帝王。

這也正是太子崇敬父親之處。透過二十幾年的時光,太子仿佛還能憶起聽父親講述往事的熱血沸騰,即便他終其一生也換不來父親的一絲關愛。他至死也不明白,父親明明是個明君,為什麽偏寵霍後到如此地步?為什麽對他這個嫡長子沒有一絲絲憐憫?

太子大概永遠都想不通,曾經少年熱血的父親,最痛恨的便是一日比一日懦弱無能的自己。對於一個出於敬仰刻意模仿父親、甚至已與父親性子近乎一致的太子,他又怎麽喜歡得起來?

要當皇帝,還是狠心點好。

距離皇帝最後一次經歷朔北大戰,已經過去了三十八年。但歲月並未消磨掉他對於戰場、風沙、鮮血的記憶,隨著回憶的一遍遍描畫,那些場景變得刻骨銘心的清晰。隨著吳玉的奏報,已經埋葬在骨髓裏的東西似乎也開始鳴鳴作響。

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就在眼前。

在吳玉再度開口前,竇貴生便頗有眼力見兒地呈上了擬好的批示,指著最後一行提醒道:“聖上說的可是盧烏,跟查將軍一樣是栗赫人,黃發褐眼,手背有片胎記的?”

皇帝投來感激的一眼:“正是他。”

吳玉於是不再發表意見,對戰場上的事他也不了解,索性將剩下幾本折子一並呈上,讓皇帝親自過目。皇帝翻看兩眼,呼出一口濁氣,把折子遞給竇貴生:“按吳相擬的辦吧。”

竇貴生應了聲是,輕提朱筆,重重落下。最後一筆完成,此事便算塵埃落定了。

接著,便是今日的正題、吳玉此行的主要目的了。總算說到了。

“聖上,老臣還有一事相求。”吳玉一撩袍角,眼看著又要跪下。

太子忙不疊上前扶了一把,吳玉頓時涕淚沾裳,痛哭失聲:“殿下如此不計前嫌,老臣實在、實在是……”

太子立刻明白他說的是什麽,面帶悵然地安慰道:“吳相不必自責,這等事強求不得的。”

吳玉抹了把眼淚:“是老臣教女無方。”

嘖,說的就跟他真教過似的。竇貴生欣賞著這倆人你來我往的表演,面無表情,心無波瀾。

皇帝卻忽的低聲道:“你上回說對食不算真的,究竟怎麽回事?”

竇貴生淡定地合上折子:“回聖上,是她求了臣幾回,臣從未同意。只是那時她已經是吳相的女兒了,我若當眾拒絕,豈不是拂了吳相的面子?”

說得頭頭是道,冠冕堂皇。但平心而論,“吳相的女兒連太監都不要”與“吳相的女兒連太監都要”也沒什麽本質差別。

沈浸於彼此捧臭腳的人聞言都停住了動作。

“竇公公所言……皆是實情?”吳玉瞪著猴子似的老眼。

“是不是實情,吳相一問陸白就知道了,我哪敢騙您吶。”竇貴生不鹹不淡地回了一句。

吳玉的胡子像被驚鳥略過的樹枝,激動地抖了抖:“好,好!總不能叫她與一個太監——”

“咳。”皇帝發出一聲咳嗽,吳玉立馬噤聲。

太子依舊帶著儲君優雅和善的面具,視線禮貌地滑過被皇帝一心維護的竇貴生。他不一樣,他是太子,他要有容人雅量,他要做一個仁君,不妒,不恨,不怨,不爭。

吳玉稱自己病倒數日,又聽聞老太後薨逝,悲痛欲絕,幾無心力,今天拖著病體入宮,無論如何也要見聖上一面,見女兒一面,以了心願。

皇帝差點就要破口大罵。剛到七天就迫不及待地逼天子上朝,結果吳玉反倒拿這當作無心上朝的借口了!

幾無心力?悲痛欲絕?死的是我娘還是你娘啊!

竇貴生踢了蘇福一腳,皇帝默契地望過來,無奈道:“知道了,叫蘇福去趟莫啼院,把陸白帶來。至於她願不願意回去,那就看由不得旁人插嘴了。”

他頗有一絲看好戲的意味,幸災樂禍道:“吳相不必著急,急也沒用。”

反正你閨女是個傻的。

“多謝聖上!”吳玉行了一個完整的大禮,“老臣日思夜盼,終於能與小女團聚了。”

竇貴生挑了挑眉。他怎麽記得,鹿白這幾天找過“親爹”好幾次,都是為了順嬪和那幾個累贅的事兒。可吳玉卻推脫搪塞,一次都沒見。鹿白一面照顧十六皇子,一面求爺爺告奶奶,最後無奈,只得再次找上他。

“不幫我,我就把你和謝嬪的事說出去。”鹿白心慌意亂,口不擇言,“信已經交給甄冬了,要是我半個時辰沒回去,她就立馬告訴聖上去。”

她純粹是胡編亂造,但竇貴生卻當真了。

信麽,沒什麽稀奇的,他這兒也有一封。竇貴生低頭摸了摸心口。

沒多時,鹿白就來了。

她知道竇貴生在屋裏,但雙眼仿佛被磨盤磨過似的,幹澀得連轉轉眼珠都費勁,所以行禮之後就目不斜視,一門心思欣賞著自己的腳尖。

趙芳姑和甄秋不在,院裏只有兩個灑掃太監,照顧十六皇子的重擔便落到了鹿白和甄冬的身上。一旦真正入了秋,氣溫就跳水般陡然下跌,沒領到炭盆的各宮各院就十分難熬了。

十六皇子那天跪靈本就受了風,又因為順嬪的事急火攻心,回來就一病不起。

霍皇後找的借口實在叫人挑不出錯處——佛堂總是要人跪的,祈福總是要誠心的。只不過這次的人選由好妹妹謝嬪變成了軟柿子順嬪而已。

鹿白心道霍皇後真是傻透了,誰知道順嬪是誠心祈福還是咒她早死?佛祖若是知道自己變成妃嬪們爭寵的工具,不定降罪到誰身上呢。

她跟甄冬學著煎藥,學著給十六皇子穿衣、脫衣、擦身子,但十六皇子卻屢次三番地拒絕。有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十六皇子沖她發了火。

“你出去!”他眼眶通紅,鼻頭和雙頰因為斷斷續續的發熱,也不自然地紅著。

鹿白第一次見他這麽激動,手中的帕子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她只當他是病得難受,耐心勸道:“殿下總不能穿著臟褲子睡覺吧?”

方才來不及走到恭桶他就尿了,褲子上濕噠噠的往下滴水。

十六皇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噎住了,臉迅速地漲成紫紅色:“不用你管!你、你給我出去!”

這聲音於他而言已經是聲嘶力竭的吶喊了,鹿白果然被唬住了,把帕子塞到他手裏,便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剛關上門,就聽見十六皇子在屋裏放聲大哭。她無奈地轉過身,正想進去安慰幾句,便被趕來的甄冬攔住了。

“你要是真關心殿下,就為娘娘想想辦法吧。”甄冬的眼神清澈凍人,像是在井水裏淬過,“殿下現在最不願見的人就是你了。”

越想越心累,鹿白像是被吳玉傳染了,自己也變得又憔悴又虛弱。

幾日不見,吳相的眉毛都白了幾根。他似乎很是激動,雙眼瞪得嚇人,一把攥住鹿白的胳膊:“你近日可好?”

那雙手格外用力,鹿白恍惚間覺得自己像是雙臂卷入機器的操作工,不知是因為疼而掙紮,還是因為掙紮而疼。

“回吳相,好。一切都好。”鹿白咬牙說了兩個好,反手扣住那雙布滿老年斑的鷹爪,恨不得刮出兩道血印子。除了當事兩人,沒有人知道他們在較勁。

如此激動感慨,分明是父女相認的前兆。

吳玉拖著半真半假的虛弱語調,意有所指道:“跟父親回府,別給十六殿下添亂。”

言外之意,不回府可能真會出點亂子。

鹿白心頭一跳:“吳相說笑了,您怎麽可能是我爹呢?”

“你從前的院子還留著你,隨我回相府一看便知。一看你就能想起來了。”吳相吃痛,緩緩松了手,“不過,得先與十六殿下知會一聲才行。”

知會什麽,知會他你要把他親娘害死了?

鹿白不動聲色地退了半步,為難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殿下,舍不得順嬪娘娘,更舍不得竇公公呀!”

竇貴生的筆應聲而落,皇帝十分配合地笑出了聲。

吳玉:“……此事休要再提!”

鹿白:“哪件事?”

吳玉:“……”

“還能有哪件事,”此時竇貴生倒是好心解圍了,“你我對食的事。”

吳玉立馬搶答道:“竇公公已與我說了,不過是替你解圍,免得你難堪罷了,你還當真了?還不快謝過竇公公!”

竇貴生:“吳相不必客氣。”

逢場作戲,玩玩而已。鹿白只聽出了這八個字。

此事全憑一張嘴,自然誰聲音大誰是真的,她已經無暇爭辯了,賭氣似的鞠了個躬:“哦,多謝。”

好像誰上趕著似的。骨氣麽,她也是有那麽一點的。

如此一番,鹿白仍然期期艾艾,放不下,不肯走。

竇貴生心生輕蔑,一會兒想,那病秧子是能給她皇後鳳冠啊還是能給她兒孫滿堂啊,非得死賴著跟條狗似的;一會兒又想,選了這麽個事事無成的傻子,他們莫不是眼瞎了。過了會兒便再度確認,傻是肯定不傻,一會兒一個太子,一會兒一個十六殿下,還有什麽小豆子,男人們都被她捏在手心裏呢。

鹿白其實可以走,但不能去相府。吳玉本可在認親之後順理成章地把她送進東宮,萬萬沒想到這傻子竟把他擺了一道。今天要是回去,明天就能傳出相府嫡女溘然離世的新聞。

此外,她還得先把人撈出來呢。

無數統計學的結果表明,相關並非代表因果。順嬪如何,趙芳姑和甄秋如何,就算與鹿白相關,也不是她本人直接造成的。若說為什麽救他們,可能更多的是為了她自己,為了夜裏能做個好夢,為了不至於被鬼魂嚇醒。

至於救不救得出就與她無關了。反正她救了。

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她與竇貴生是一樣的人——一樣的冷漠。

吳玉乘興而來,敗興而歸。鹿白若是個宮女還好說,強行帶走就是,偏偏她不是——他老人家親口承認的,當真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出門時,竇貴生指尖不經意擦過心口,裏頭的信似乎已經跟衣衫融為一體,服帖得毫無存在感。

“陸女史,”他忽的叫住鹿白,“你可知道貞妃謝氏?”

這模樣不像是聊天,倒像是第一回 進典刑司,被人居高臨下地質問“你可知道犯了哪條規矩似的。老太監實在喜怒無常,各種角色無縫切換,鹿白只當他是間歇性發作,縮著脖子老實道:“聽過一些。”

“九皇子以前,皇上可是好幾次準備立四皇子為儲呢。”

先生點到為止,學生立馬領會。四皇子正是已逝貞妃所出,按這套路,貞妃生前也算是皇帝的真愛了。據說,順嬪當年就是因為長得像貞妃才入宮的。

懂了,明白了。

“聖上召誰侍寢也不是我說了算的,還……”

“呵。”

“還得是您說了算呀!”

竇貴生對她生硬的奉承毫不感冒,鼻孔噴出一個意味不明的氣音,像是吹開擋路的一粒浮塵。

“亥時三刻,靖蘿園角門。”他扔下一句話便匆匆走了。

鹿白還不知道他的打算,以為他終於肯幫她,高興大叫:“哎!”

作者有話要說:  我的認知產生了偏差,沒有想到劇情其實……很難懂,是我的錯!(跪地

新地圖要來了,車也快了(大概),那什麽,大家可以盡情罵作者,罵我我就用紅包堵你的嘴_(:з」∠)_

今天評論依然有紅包。愛你們。

**

感謝在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高架線,加鈣海螺a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