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章

關燈
竇貴生在宮裏的位置其實很尷尬。

宮人們怕他,主子們輕蔑他,同僚們妒恨他。唯一一個跟他統一戰線的,是當今聖上,大周皇帝章永爭。

皇帝不是大周的皇帝,不是天下百姓的皇帝,不是後宮佳麗的皇帝,更不是他自己的皇帝。皇帝是文臣們的皇帝,可文臣們卻並不拿他當皇帝。

大周皇帝人如其名,終其一生都在跟忠心耿耿的臣子們作鬥爭。有時他覺得,文臣們並不是一個兩個,也不是一夥兩夥,而是一整個天下——他們總拿天下人這樣,天下人那樣來義正言辭地規勸他。仿佛他要是不順他們的意,便是跟全天下為敵。

皇權只是文臣們實現人生價值和自我升華的工具,皇帝便是這工具人。他不需要有情感,不需要有人性,只需要按照他們既定價值觀的條條框框,老老實實完成皇帝的使命。否則,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拉下龍椅。

沒辦法,講道理是講不過文化人的。

鬥爭了一輩子,連死後埋在哪兒都做不了主的皇帝,卻有一件堪稱勝利的成果:讓自己最愛的女人霍氏當了皇後。為此他不惜跟林相撕破了臉,狠下心辦了一大批人,但結果卻收效甚微,甚至還引來了瘋狂報覆。

文臣們如同韭菜,割了一茬還一茬,割了一片還一片,生生不息地跟他作對。今年還是空空蕩蕩,幹幹凈凈,明年又冒出許多自稱“學生”的新苗。放眼一望,便又是一幫幫、一派派了。

即便是皇帝,也需要朋友。自己的朋友。

竇貴生不敢稱自己為聖上的“知己”,但在外人心中他就是如此地位。跟皇上一頭,便意味著與滿朝為敵。

儲君人選臣下們要爭論,皇後選立他們要插手,謁陵到底在祭祀前還是祭祀後,皇帝沐浴焚香時德貴妃站左還是站右,連這都能打得不可開交。

每件小事都能上升到道德和尊嚴的高度,似乎每勝利一次,便離道德的制高點更進一步。交戰雙方都樂此不疲。

年前,皇帝好了傷疤忘了疼,又興致勃勃地跟臣子們爭起司禮監掌印的人選。竇貴生雖飽讀詩書,卻跟外頭那群酸儒不一樣。他是皇帝一手提拔起來的,是跟皇帝真正同心同德的人。

皇帝孤軍奮戰,需要一個盟友,他迫切地希望竇貴生能登上大太監寶座,奪回他對於後宮的掌控權。但他已經勝利一回,選了個眾臣反對的皇後,眾臣又怎麽會叫他再度得逞?

奏章不要錢似的往宮裏送,全是參竇貴生的,連他爹饑荒年間賣過女兒的事兒都能拿來參上一本。竇貴生自己讀來都覺得好笑,就別提皇帝了。

丞相吳玉年近花甲的人了,坐在宮門鬧絕食,叫門生把自己文采華麗、百姓看不懂的奏折在京中傳抄發放;見皇帝不允,便開始辭官罷朝,帶領著朝中百餘人一哭二鬧三上吊。最後連霍皇後都勸道:“聖上別跟他們置氣了,讓他們一回又如何?竇公公不會在意的。”

被逼無奈的皇帝終於妥協了,讓吳玉屬意的江如當了掌印太監。皇帝為此很是內疚,但他不會道歉,因為竇貴生比誰都清楚他的處境。懦弱,沒本事,但愛作死,一輩子大抵如是。

竇貴生並非不在意,那位置可是他奮鬥了半輩子的東西。正因在意,所以他才想報覆吳玉,想拉下江如,想拉攏鹿白。正因在意,所以他知道,皇帝永遠不可能跟他一條心。他不過也是他們對抗的工具罷了。

每個人都有難言之隱,每個人都有說不出的苦衷。那鹿白呢?

把他拽進小樹林,對他又摸又抱,讓他聞她的汗臭口臭,又有什麽合理正當的理由呢?竇貴生打定了主意,若是她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他便立馬剁了她的狗爪子。

鹿白還真有理由。

她貼在竇貴生耳邊,努力把比她高大許多的人按成一團:“先生這麽明目張膽,不怕被江公公抓啊?”

竇貴生掙開她的手,在她張皇的眼神中收斂了動作,蹲得離她老遠。動作停了,但眼珠子卻瞪得鋥亮:“被人抓總比被狗撓好。”

方才情急之下,她的確在他手腕抓了一道印子。

鹿白毫不懷疑,以他那碰了下巴都得蹭蹭鞋尖的性子,今天回去不定怎麽犯惡心,保不齊把衣服都得燒了。但是舔過她手心的舌頭要怎麽處理呢,總不能割了吧?

如此一想,她霎時便高興了。過程曲折,但惡心人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江如的大呼小喝越來越近,竇貴生覺得自己一定是鬼迷心竅,竟然跟一個拖累自己的傻子聊上了。但形勢所迫,現在想跑也來不及了。

“在這兒聽半天了吧?”他忽的瞇眼道。

“啊?”鹿白手腳並用爬了過去,把耳朵送到他嘴邊,“離太遠,我聽不見。”

竇貴生下意識推了她一把,樹枝顫動的聲音叫追兵安靜了片刻。

“去,上那邊看看。”江如豎著耳朵聽了聽,立馬發出命令。話音剛落,腳步聲便朝他們的方向跑來。

兩人霎時屏氣凝神,不敢再輕舉妄動。白生生的耳朵離他不過幾指的距離,竇貴生的視線落在她耳邊垂落的一絲碎發上,口齒清晰,語調纏綿,幽幽吐出兩個字:“蠢貨。”

鹿白使勁瞪他,似乎有千言萬語蘊含在這用力的一眼中。臉一轉過來,兩人就變成面對面的姿勢,連對方呼出氣流的味道都聞得一清二楚。

竇貴生嫌惡地皺了眉。這丫頭嘴裏酸唧唧的味兒,不定吃了多少梅子糖,瞅瞅這沒見過世面的樣!

“先生,能不能不交作業啊?”鹿白沒感受到竇貴生的不自在,她一心只想著此行的重要目的,“說實話,若我是桓公,我就不生兒子了,這不自找罪受嗎!”

傻氣是會傳染的,竇貴生覺得自己也變傻了。即便直接站出去,江如也不能將他如何,何苦跟這兒浪費口舌呢?

他不知道的是,方才跟他幽會的謝嬪已經叫人堵住盤問,若真站出去,今日的事死活也說不清了。陰差陽錯,鹿白還真順手救了他一回。

他盯著鹿白的下巴,冷嗤了一聲:“沒門。”

“行行好吧。”鹿白想扒他的袖子,但一想到這地方剛被人摸過,就一陣犯惡心,轉而扯了扯他的領口。

擱到上輩子,這動作跟扯人領帶沒什麽區別,著實挑逗、暧昧、引人遐想。可惜鹿白並沒有自知之明,敢在課上說“被翻紅浪”的人,一時真叫人看不透她到底是懂還是不懂。

竇貴生心跳都嚇停了,一把打開她的爪子:“做什麽!”

鹿白急得不行:“你也知道我蠢,我真不會啊!求求先生,放我一馬吧,改別的題行嗎?”

竇貴生第一次領教到鹿白的倔勁兒,生怕她再次犯傻,不耐煩地轉過頭:“愛寫不寫,又不是給我學的……”

況且都什麽時候了,還有心思掰扯這等破事兒呢!

“多謝先生!”這就算是成功了。

難題要一個一個解決,先搞定作業,才能安心攻克眼前的窘境。鹿白自覺自己思路清晰,反應敏捷,事情解決得近乎完美。

眼瞅著火光越來越近,腳步聲已經到了耳邊,竇貴生被意外打斷的理智終於恢覆了正常。於是,眾目睽睽之下,一片燈火之中,樹叢組成的綠墻狠狠抖動兩下,一個人影破墻而出,頂著塵土鉆了出來。

“竇、竇公公?”江如驚訝得過於誇張,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大聲驚呼。

竇貴生“嗯”了一聲,一陣心煩意亂。今天的事兒若說是巧合,傻子都不信,江如這草包,別的不行,捉奸倒是頗為在行。

江如一見竇貴生這睥睨眾生、無所畏懼的樣子就惱火,當即陰陽怪氣道:“深更半夜的,竇公公怎麽有這等閑情逸致?這是在……散步?”

竇貴生從容不迫地撣著袖子,整理衣襟,施施然道:“與你何幹?”

江如拉著唱戲似的調子,一句三頓,一字三轉:“竇公公即便對我不滿,也不得無視宮規。亥時之後無故不得外出,這還是你自己定下的呢!”

竇貴生懶得跟他廢話,擡腳便走:“江公公繼續,我還忙著呢。”

江如知道竇貴生是回去批奏折,當即更氣憤了。他是登上了司禮監掌印的寶座,在前朝後宮都可謂風頭無二。可聖上卻並不信他,甚至就此恨上他了,奏折都是等竇貴生批完才扔給他,待遇甚至還不比從前。

“站住!”江如大怒,一揮手,眾人便攔住了竇貴生的去路。

“既然竇公公忙,我便不跟你兜圈子了。”他雖然個子矮,但仗著年紀大、資歷老,頗為盛氣淩人地擋在竇貴生面前,“我聽人說,雲棲宮有人私會情人,地點麽,就在竇公公方才出來的樹叢裏。”

竇貴生:“是麽?人呢?”

江如:“……”

“竇貴生!”江如氣極,“別跟我裝傻。夜會後妃,禍亂宮闈的罪名,你可比我清楚!”

“江公公慎言,帽子可不能亂扣。”竇貴生倒不怕。他跟謝嬪八百年都見不了一回,每次都小心行事,謹慎打點。他這兒鬧成哪樣都能糊弄過去,只要謝嬪別出岔子就好。

在竇貴生的想象中,聽了這話江如該是氣急敗壞,再不濟也是威逼利誘,原地跳腳。但對方卻異乎尋常地冷靜,有樣學樣地背著手跟他默默對峙,似乎在等什麽人。

竇貴生眉頭一跳,心道不妙。果然,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一隊禁軍遠遠地停在路口,夜巡的侍衛腰挎長刀,步履匆匆趕了過來。

“二位公公。”他沖兩人拱了拱手,瞥向竇貴生的眼神帶了幾許失望,“我等聽聞內宮失竊,便匆忙趕來。”

“賊人抓到了嗎?”

“江公公誤會了,不是賊人,是雲棲宮的謝嬪娘娘。”

江如雙眼瞇成一條縫,臉上的褶子全都擠到顴骨的位置,活像一顆剝了皮的核桃。

“這可不是誤會……”他喃喃兩句,沖侍衛道,“勞煩陳大人了,此處交給我吧。”

“甚好。”侍衛又拱了拱手,大步離開。

謝嬪被抓的事實並沒讓竇貴生有過激反應,他們又不是真的。但清者自清這種話他也說不出口,畢竟他對謝嬪的確另有目的。

幾乎不用猶豫,他就能斷定今晚這事跟德貴妃脫不了幹系。看那陳侍衛的眼神,保準是以為跟謝嬪幽會的是哪個膽大包天的侍衛。一旦捉奸成功,不用謝嬪,德貴妃就得替她捅出有孕一事,到時候即便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德貴妃是失望了,但江如卻喜不自勝。光是見到竇貴生,對他而言就算是意外驚喜了。

“竇公公還有什麽可說的?明早聖上面前見吧。”江如眉梢眼角都寫滿了小人得志四個字,輕飄飄便為此事蓋棺定論。沒了竇貴生,聖上就算再不情願,不也得信他麽!

竇貴生的確沒什麽可說的,單是人證一項就足以定罪。這事兒傳出去,即便聖上有心保他,那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了。他最清楚滿朝文臣的脾氣秉性。

他沖江如笑了一下:“那便明日見。”

時也,命也。

就在交鋒結束,兩方鳴鑼收場時,戰局卻突生變故,急轉直下。

“等會兒——哎喲!”樹墻深處驀地傳出一聲低呼。

江如楞住了:“怎麽……”怎麽還一個?

頂著滿頭樹葉的鹿白應聲鉆了出來,回憶了一下竇貴生的厚臉皮樣兒,現學現賣,也撣了撣自己的袖子。她袖子是真的臟,一陣塵土飛揚,嗆得她捂嘴直咳。

見自己出其不意的出場方式嚇住了眾人,鹿白不禁有了底氣:“見過江公公,我——”

但話剛說了一半,就被一塊黑布兜頭捂了回去。

竇貴生袍袖寬大,死死蒙住鹿白的臉,臉上的表情十分精彩:“閉嘴!你……”

一個你字戛然而止,沒有下文。

鹿白“哦”了一聲,不再開腔。她懷疑竇貴生那句話是:你可要點臉吧。

突如其來的變故叫江如一臉茫然,渾濁的眼睛轉來轉去,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那陣塵土嗆了,也跟著咳嗽起來:“咳咳……你、你們,這又是怎麽……咳咳,怎麽回事!”

“竇公公,”鹿白扯了扯擋在眼前的袖子,用氣音小聲問道,“我能說話了嗎?”

“叫你閉嘴,聽不懂?”竇貴生並未壓低聲音,說罷還在她頭上拍了一下。

這下,傻子都明白兩人的關系了。

說不失望是假的,但也不算毫無收獲,江如只得這麽安慰自己。別看臉被蒙住了,但方才匆匆一瞥,他可將鹿白左頰那塊紅斑瞧得清清楚楚。嘖嘖,這竇貴生,還真夠大膽的!

江如理所當然地將那蚊子咬的包認作竇貴生的吻痕,臉上的褶子頓時恢覆如常,甚至比之前還耷拉了幾分。私會後妃和私會宮女,顯然不在一個級別之上。不能一次將其打落塵埃,以後便再難找到機會了。

浩浩蕩蕩的人群轉眼消失得一幹二凈,江如一言不發,心中翻江倒海。腰牌是莫啼院的,這位神秘情人究竟是誰呢?

神秘情人依舊被蒙著臉:“先生,我現在能說話了嗎?”

竇貴生被她氣了個倒仰,使勁揮開袖子:“現在知道叫先生了!尊師重道都白學了?”

學也得跟好人學呀。鹿白心裏嘀咕,嘴上卻老老實實解釋道:“尊師我學到了,這不出來解救先生了嗎?”

“還頂嘴!”竇貴生只恨自己沒帶戒尺,真想在她腦袋上、嘴上、手心……總之渾身都打上一遍。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實在可笑。

跟個傻子較什麽勁呢?每日不把他氣個七回八回的,還是她麽?

眼前這個傻不拉幾的死丫頭,榆木腦袋,學習費勁,說話不著四六,見天兒跟他頂嘴。可也是這個死丫頭,臉都不要了,站出來幫他解圍。他認定她另有所圖,懷疑她扮豬吃老虎,直至此時此刻,懷疑仍舊不減分毫。

但他沒法不去想,如果她所說所做全部出於真心,那又該當如何?

不得不承認,鹿白空無一物的無辜大眼很具有欺騙性,每每看到那雙眼,竇貴生都會產生一絲自我懷疑。這種懷疑如同瓷器上的裂隙,初時並不顯眼,隱秘而迅速地悄然生長,待到恍然發覺時,那裂痕已經遍布周身,再想彌補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轟然碎裂,化為齏粉。

鹿白這一騙,便將自詡玩弄人心的老手騙了許多年。

從那天起,竇貴生再看鹿白就渾身別扭,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在別扭什麽。蘇福旁觀多日,也只能是江如去皇帝面前告刁狀這一原因了。

“聖上還是信您的,”蘇福安慰道,“都是江如編的瞎話,幹爹不必跟他一般見識。謁陵在即,聖上還指著您幫他分憂呢。”

竇貴生心說這可不是編瞎話,但他從來不屑於解釋這種事,一旦開口,就有種欲蓋彌彰、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可不開口又憋得難受。

思來想去,都怪那傻子。都怪她。

吳玉這步棋走得不錯,竇貴生暗嘆一聲。差點就上當了。

他走一步想十步,一切盡在掌控,但最怕的就是有人不按套路來。前腳,有人參奏竇貴生跟莫啼院的宮女廝混,藐視法紀、枉顧宮規、為禍後宮;後腳,就有人悄悄前來舉報,聲稱莫啼院的小宮女和太醫署的一個賈姓跑腿太監勾搭上了。

竇貴生摸了摸發冠,仿佛那兒有一頂不存在的綠帽。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