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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油鍋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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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場死寂。

眾人目光聚焦之處,少年長身而立,站得挺拔如松柏。

他身量瘦高,面容也消瘦,卻掩不住滿身風骨。那細細的胳膊上青筋隱現,少年卻似毫無感覺,眉目湛然,眸光清正。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我顧玉成敢以這油鍋作證,顧家二房,絕沒有什麽邪氣!”顧玉成朗聲說道,半條胳膊仍浸在油鍋裏。

他倒不是敢真的下油鍋,只是前世早被科普過類似騙術,又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不管那天靈道人敢做什麽,他都敢照貓畫虎描一份。

這道人果然也沒讓他失望,所謂的油鍋裏不知摻了什麽,看著熱油滾滾的,裏面溫度只有大約四五十度,大熱天的有點燙手,但完全能承受。

“哈哈哈哈哈哈哈!”天靈道人臉色幾經變換,忽然仰天長嘯,足足笑了幾十聲,然後疾步上前,一把將手伸進油鍋,握住了顧玉成的手,另一只沒進油鍋的手拍拍顧玉成的肩膀,滿臉欣慰,“師父曾言,這世間人大多庸碌,然卻有那天賦異稟之人,一點靈光,一顆誠心,靈竅忽開,就得窺大道!沒想到今天,貧道竟然在此地遇到顧小友,不枉我潛心問道七十載啊!”

他又指揮那年輕道士,“蠢徒兒,還不快快焚香,為師要為顧家再蔔一卦!”

年輕道士從顧玉成下油鍋的時候就楞住了,然而他跟隨天靈道人好幾年,不怎麽聰明卻能被倚重,靠的就是忠心耿耿言聽計從,當即擺開了香案,鄭重焚香,又拿出桃木劍擺上,嚴肅臉站在一旁。

溪口村眾人:“……”

緊接著,那天靈道人緩緩將手從油鍋裏拿出來,又用拂塵撣了撣,一臉誠摯地看向顧玉成。

待顧玉成的手也離開油鍋後,天靈道人殷勤地拿出一塊黃方巾遞過去,看顧玉成慢條斯理地擦了胳膊和手,又拍拍他肩膀,這才拿起桃木劍,比了個起手式,刷刷刷刷地舞起來。

以香爐為中心,天靈道人手中桃木劍忽而指天,忽而刺地,忽而又大喝一聲挽個劍花,將一柄桃木劍耍得虎虎生風,一張臉也漸漸冒出汗來。

村民們看得目不轉睛,嘴上也不閑著,七嘴八舌地小聲交談,間或悄悄打量顧玉成。

“顧家二郎剛才是下油鍋了吧?我沒看錯吧?”

“沒看錯,下去了,特別猛!”

“顧二郎說沒邪氣,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沒看人大師都說他心誠嘛。”

“大師怎麽又跳起來了?先頭沒算準?”

“可能是因為二房的男丁沒回來吧,陽氣不足。”

“天師是不是想收顧二郎當徒弟啊?”

今天是天靈道人偶然路過溪口村,說是與此地有緣,就在空曠處作法,然後才一路追尋到顧家院子裏,引來一眾圍觀看熱鬧的。

然而全村最好事的也沒想到能看成這種熱鬧,此刻都興奮得不行,仿佛見證了什麽驚天秘密一般,一個個兩眼放光。

其他人只是興奮好奇,呂老太太等人就是憋屈茫然了。

顧大山是真的茫然,周氏則是又驚又懼,她只知道老太太悄悄勾連了個什麽大師,要借機把二房都攆出去。那道長也是神通廣大,一來就瞅準了邪氣在二房。

可是二郎是咋回事啊?她雖和這個侄子並不親厚,也是看著他長大的,怎麽從不知道他有這般本事?

下了油鍋都沒事兒,她這侄子可別真是個妖孽吧。

周氏越想越怕的時候,呂老太太正暗自憋氣,幾乎嘔血。

她怎麽就請了這麽個草包?

吹得天花亂墜,聽說也真有幾分本事,怎麽辦起事兒這般靠不住?

原本這邪氣在二房,正好把他們分出去,再把二郎招贅到大兒媳的娘家表哥那裏,家裏不但省了三張吃飯的嘴,還能多得兩畝好田,以後大山和大富的日子也寬裕些。

至於王氏和她那賠錢貨丫頭,克死了她兒子還不知道羞恥,哪個管她死活!

本來都快成了,誰知道二郎突然殺回來……

想到舍出去的銀子,呂老太太簡直要咬碎一口牙,瞥見村長和裏正也在人群裏,才硬是忍住了沒吭聲。

顧大富在她旁邊站著,一雙眼滴溜溜亂轉。

王婉貞和顧家幾人相隔幾步,緊緊抱著小黑丫頭,眼淚汪汪一聲不吭。看顧大富不懷好意的目光掃過來,破天荒回瞪過去,直瞪得顧大富移開視線才作罷。

她今天飽受驚嚇,後知後覺地發現兒子進了油鍋後,險些要暈過去,待見到兒子沒事才緩過氣來。

為母則剛,她雖沒什麽本事,也不能拖兒子後腿。真有個萬一,大不了拼了這條命!

這般想著,王婉貞目光越發堅定,和今早被呂老太太逼迫時幾乎判若兩人。

眾人各有思量的時候,天靈道人終於跳完這一套儀式,累得滿頭大汗。他收起桃木劍,道:“枯楊生華,過涉滅頂,雖兇無咎。此乃枯木生花,利於君子之象。”

往日裏都要故弄玄虛一番,今次不等眾人詢問,天靈道人便主動作答:“上卦也!顧家二房近來雖有磨難,但有貴人相助,逢兇必化吉。只是顧家祖德不厚,氣運太好,易遭反噬,正合‘分則兩利’之象。”

呂老太太聽懂個“分”,急忙道:“大師!這是要我顧家分家?”

天靈道人:“正是!樹大分枝,人大分家,貧道觀顧家氣運,正在分家之後,才有那子孫福澤,綿綿不絕。”

還是要分家就行。

呂老太太正要再說幾句,顧玉成卻上前拱手一禮,請天靈道人為他父親占蔔一個下葬的吉日。

顧大河是意外遇難,並沒有找到屍骨,只能立衣冠冢。按照當地風俗,這種情況要等兩三個月之後才正式下葬,為的是家裏人有個盼頭,實在盼不來了再入殮。

此時距離顧大河遇難已有兩月,也到了入土為安的時候。

“顧小友孝心可嘉,貧道這就為令尊蔔吉。”天靈道人讚完顧玉成,從那大箱子裏取出龜甲、銅錢等一應家當,盤膝而坐,認認真真開始占蔔。

一炷香過後,天靈道人算出吉日,恰在三日之後,吉時則在當天正午。

顧玉成謝過天靈道人,心中暗道這老道識趣。

他憑著多年防騙經驗和一時怒氣悲憤,舉起手就下了油鍋,當即就明了這師徒二人的秘密。要是說破鬧起來,這老道恐都不能平安走出溪口村。

這時代沒什麽保護法,眾鄉民集合起來,將行騙的假道士揍一頓,完全是合情合理又合法。

這老道不愧是老江湖,先是哈哈一頓鎮住場面,然後在油鍋裏跟他寫字比劃,只求他高擡貴手。

顧玉成此刻正是四面受敵的時候,哪怕戳穿老道,顧家人也有後招,幹脆就應了這老道,讓他洗刷自己潑出去的臟水。

現在又讓他占蔔,勉強算個物盡其用吧。

只是這老道,終究是個隱患……

顧玉成正思量間,顧大富忽然起身,伸著兩根手指朝那油鍋走去,大有伸進去試探一番的意思。

天靈道人大喝一聲,年輕道人應聲而動,將顧大富牢牢按在油鍋邊,不讓他靠近半步。

“居士不可!”天靈道人走過去,在油鍋上敲了敲,“這油鍋可不是一般人能下的。”

顧大富素來沒什麽敬畏之心,又早盯了半天,這會兒被按住也不洩氣,嬉皮笑臉地道:“我是二郎的叔叔,怎的二郎下得,我下不得?”

“道門之事,哪能強求?只是你決心堅定,貧道若不應允,以後自己去下油鍋,豈不更生事端?”天靈道人長嘆一聲,捉住顧大富那兩根躍躍欲試手指,在油鍋邊緣小小沾了一下。“你心願已了,可不要再莽撞行事了。”

顧大富慘叫一聲,不用年輕道士攔,自己就連滾帶爬地離開了那油鍋,滿臉痛苦。

“哎喲,顧大富手上都起泡了!”

“不知道這手指還能不能好,那可是油鍋啊。”

“他也太大膽了,心不誠還敢去下油鍋。”

“別說,之前我也想去試試來著。”

“瞎胡鬧!顧家老娘都沒敢去油鍋呢!”

呂老太太急忙上前安撫兒子,不忘狠狠瞪顧玉成一眼:“你使得什麽妖法,把你叔叔害成這樣?”

顧玉成簡直無語:“三叔自己心不誠,怎能怪我?道長都說了,這需要天賦異稟才行!”

他方才看得清楚,那天靈道人在鍋邊按下了什麽,這油鍋應該暗藏機關,邊緣和中心處的東西並不相同。之前只要他略微猶豫,先行在鍋邊試探,恐怕現在局面早已反轉。

也對,這老道能行騙鄉裏,還積攢下名聲,必是有兩把刷子的。

想通此節,顧玉成收起那點輕視,請天靈道人再幫忙擇一吉穴。

“我們溪口村的墳地都在東北方向的地裏,”顧玉成對天靈道人眨眨眼,“就是靠近四平鎮那條路不遠處的林子。還請道長念在我一片誠心,為家父擇一吉穴,好讓他老人家早日入土為安,也庇佑我們顧家後人。”

天靈道人在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觀下,挽狂瀾於既倒,勉強保住了名聲,又賣力表演拼命討好,終於等到這少年擡起手給他指了條明路,滿身虛汗這才放心落下,痛快答應下來,令徒兒收了家當去墳地。

溪口村那片林子離得並不遠,沒多久一群人就呼啦啦到了墳地附近,津津有味地看天靈道人拿著羅盤等物走來走去,身影在樹木間若隱若現。

過了兩刻鐘,天靈道人面帶微笑回來,指出了一處吉地,又指點顧玉成如何下葬,如何祭拜。

夕陽西下,在這片林地裏投下絲絲縷縷的光影。

顧玉成默默聽著,等老道口幹舌燥,將肚裏那點存貨倒得一幹二凈的時候,誠懇地邀請大師去家中用飯,款待一二。

天靈道人一聽他叫“大師”就發毛,且方才已轉了一圈勘明地形,脫身在即,哪裏肯再耽擱?當即做高人狀,目光悠然地看向遠方:“貧道今日得遇顧小友,方知天外有天,大道無窮。既有所得,當尋一清凈地,專心悟道,豈可被紅塵所困?這便告辭了!山長水遠,後會有期!”

他擺擺手就要走,徒兒也背著家當跟上,眼看要踏上那條通往自由的小路,卻被村民攔住了。

“大師啊!你也給我家算算吧!”

“人家是天師!天師來我家吧!”

“我家!我家最緊急!”

“胡說!我家心最誠!”

別的不說,今天天靈道人著實是露了幾手的,頗有高人風範,那一連串動作看得人眼花繚亂,比四平鎮的無相觀做法事時看著還厲害。

最重要的是,他沒收顧家的米糧和銀錢!

一群人鬧鬧哄哄要留下天靈道人,急得老道滿頭大汗又不敢露出端倪,只好哈哈哈大笑幾聲,又祭出油鍋大法,“誰能下油鍋而不傷,才是心誠之人!豈能人人都如我顧小友這般?”,趁眾人驚嘆之際,帶著那年輕道人擠過人群,踏上林中小路,迅速消失了身影。

身後,溪口村的人目送天靈道人離開,三兩成群地往回走。

“不愧是高人啊,走得那麽快!”

“什麽走,大師是飛天遁地!”

“可惜大師不能來我家跳木劍了,唉。”

“想得美,哪裏人人都是油鍋二郎?”

“是啊是啊。”

顧玉成:“……”

油鍋二郎什麽鬼?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更晚了……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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