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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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長大以後要當哥的新娘。”
小女孩撲上少年，抱住他的大腿，對他燦爛地微笑。
少年看了看她，忽然失笑，摸了摸她的頭，“絕對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因為他們說，你是我妹妹，既然是妹妹，就不可能會是我的新娘，明白嗎？”
“不明白！”小女孩用力搖頭。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新專輯發片期，行程滿檔，杜雲芊上遍各大電視臺的綜藝節目，巡回各地的唱片行舉行簽唱會，連廣播節目也一個都不放過。
雖然疲倦，但杜雲芊很感激這些工作讓自己能夠轉移註意力。
當她全心全意投入在綜藝節目的益智問答等小游戲時，她不會想起自己被隱瞞了將近二十年的身世。
白天可以用忙碌來麻痹自己，但夜晚回到公司，一個人坐在黑暗中，許多莫名的悲傷就會湧上心頭。想起自己和杜司臣不是兄妹關系，想起這個世界上她沒有親人，無依無靠。每當這些念頭湧起，她都會感到一陣絕望。
與事業是否成功，公司是否賺錢毫無關系，她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
腳步聲從走道的另一方傳來，逐漸靠近，最後在她獨坐的小會議室前停下。
“不要開燈！”擔心自己狼狽的模樣被看見，度元錢連忙喊。
對方沒有聽她的話，依舊開了燈。
杜雲芊擡起頭，發現來人是紀翔，英俊的臉龐沒有笑意，朝她皺皺眉頭。
“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剛結束工作，來這裏拿東西。”杜雲芊擡起手來抹抹自己的臉，微笑以對，假裝若無其事。
“很晚了。”紀翔面無表情。
“我知道。”
杜雲芊本以為紀翔會離開，但他卻隨意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擺出要跟她長談的姿態。
“王導演最近在籌拍一部武俠片，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金大哥有參與這部片的制作，他希望這部電影可以邁向國際市場，正在到處籌款。他說這部片子對他有很深的意義，就算要投入翺翔天際所有的資金，也一定要拍到完美為止。”杜雲芊知道的比紀翔多，她向紀翔解釋這部片是翺翔天際和全球影業合作拍攝的，演員由導演王瑞恩挑選，資金則是由翺翔天際負責籌措。
“資金不夠嗎？他怎麽沒有跟我說？”紀翔面露迷惘，喃喃自語。
“你對這部片有興趣嗎？我可以去接洽，看看有沒有適合你的角色。這是進軍國際的大作，如果你能參與，對知名度也會有所幫助。”
“謝謝，我的確有參加的意願。”
杜雲芊搖頭，忽然笑了，“紀翔，你總是讓我驚奇，深夜裏看到一個女孩默默哭泣，你卻無動於衷地坐下談公事。”
她不相信紀翔沒有看到她臉上的淚水。
“你需要我的安慰嗎？”紀翔覺得奇怪地瞥她一眼。
“不需要。”杜雲芊掏出手帕，擦幹臉上的淚痕，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孩，也不喜歡自己的軟弱被瞧見。
“既然不需要，我又何必多說？”紀翔倒靠在椅背上，擺出舒適的姿態，“我相信你的能力，所以加入純真年代。如果你連自己的心情都無法處理，那就是我錯看你了。”
“女孩子是需要呵護的，紀翔，如果你永遠保持這種想法，會一輩子交不到女朋友哦！”杜雲芊笑道，故作輕松。
“進純真年代第一天，我不就跟你說過嗎？我對女人沒興趣。”
當時紀翔的確有說過這種話，而且是用一種嚴肅的態度對她解釋，“我對女人沒興趣，所以請不要對我抱有任何期待，期待越多，失望也會越大。”
那是杜雲芊以為他只是被太多女粉絲糾纏不休，才會反應過度，現在聽他的話語，似乎含有另一層意思。
“你對女人沒興趣，那……難道……”
杜雲芊似乎抓住了紀翔真正想說的話，她正要開口詢問，卻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她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卻覺得整個房間都在晃動。
是地震嗎？杜雲芊想站起來，卻完全沒有力氣。
“怎麽了……你臉色看起來很差？”比她先跳起來的是紀翔，他繞過會議桌，大步走過來，抓住她的手。
“我……”杜雲芊意識混沌。
“你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察覺到杜雲芊四肢冰冷，臉色蒼白，紀翔警覺地問。
“我不記得了。”
印象中，早餐過後她就沒有吃過東西，行程緊湊，每結束一個工作，就立刻趕赴下個工作，連停下腳步都沒有時間，更何況是吃飯。
“先去休息室躺一下，我去找點東西給你吃。”
紀翔想把杜雲芊的身體扶起來，她腳步虛軟，沒能撐起身子，剛站起便往地板滑落。
“雲芊！”紀翔慌張地喊道，在她落地之前驚險地接住她的身子，“你生病了？”
“紀翔……”杜雲芊想阻止，卻說不出完整的語句。
不能把事情鬧大，如果送到醫院去，一定會驚動杜司臣，然後得到滿滿的責備！
“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紀翔一把將杜雲芊抱起，“你放心，我會叫城仲瑄通知你哥。”
“不要！”杜雲芊搖頭，紀翔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麽。
杜雲芊嘴裏一直說著零散不成句的話語，意識迷茫，盡管紀翔一次次喊她，她也只是睜著眼睛發楞，只有聽到杜司臣的名字時，會稍微睜大眼睛，仿佛這個名字才能帶給她力量。
前往醫院的路上，紀翔緊急聯絡城仲瑄，要他轉告杜司臣這個消息。
“城仲瑄已經聯絡到你哥，他就在路上。”
紀翔不懂得怎麽安慰女孩子，只能暗暗盼望杜雲芊的親人可以快點趕到。
“他不是我哥……”
聽到杜雲芊在意識不清的狀態下，不停重覆這句話，紀翔用憐憫的眼光凝望她。
再一次感受到杜雲芊跟他的處境有多相近，她的成長過程中，一直都是一個人度過，而現在，發現一直仰慕喜愛的哥哥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十幾年來所信仰的一切，就這麽崩潰，這是一件多殘忍的事情。
相比之下，自己實在是幸運許多，他擁有想祈求他原諒的父親，以及不停籠絡他的哥哥。
盡管遲了十幾年，但他終於找回親情，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孤單。
金皓薰說自己變了，有大半的功勞是因為這份親情吧！
而另外一件呢？
望著昏迷不醒的杜雲芊，紀翔想了想，將口袋中的十字徽章掏出，塞進杜雲芊的手裏。
弦樂聲響徹了整棟房子，食物的香氣也飄散在空氣當中，原本寬敞的起居室在擠進五十幾個賓客之後，顯得格外狹窄，整個空間笑語不斷，氣氛十分熱烈。
小女孩躲在樓梯的轉角，想偷偷窺視她沒能參加的宴會。
看了半天，來的賓客不是中年夫婦，就是連走路都很困難的老頭子。
真沒意思！
趁大人沒註意，小女孩偷偷溜到房子外，盡管太陽已經下山，但庭院當中的投射燈，將寬敞幽靜的林子打得猶如白晝。
在一棵樹下，小女孩發現了少年的身影，她迫不及待跑過去，拉住他的衣角。
“哥！”她笑瞇瞇地叫喚。
“你怎麽跑出來了？”少年見到她，皺了皺眉頭，將她的手推開。
“出來玩。”
少年看她往池塘方向奔去，連忙拉住她的衣領，將她一把提回來。
“你這個年紀，只知道玩，有沒有想過未來要做什麽？”
“未來？”
未來是什麽，好像是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情？小女孩不解地看著少年，她不懂，他為什麽看起來有些難過。
“就是你長大之後，有沒有想做什麽？”
“我長大以後要當哥的新娘。”既然不能去池塘玩水，換個方向也可以。小女孩撲上少年，抱住他的大腿，擡起頭來，對他燦爛地微笑。
少年看了看她，忽然失笑，摸了摸她的頭，“絕對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因為他們說，你是我妹妹，既然是妹妹，就不可能會是我的新娘，明白嗎？”
“不明白！”小女孩用力搖頭。
小女孩答得坦率，讓少年又露出罕見的笑容。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少年蹲下來，跟她的視線平行，“你很幸運，你有很多選擇，我沒有！從出生開始，我註定要接手杜家的事業。這幾年來，他們一遍又一遍告訴我，要我將杜家的事業發揚光大，至少，不能毀在我的手裏，所以我會繼承他們的事業，娶他們想要的兒媳婦，這就是我的未來。一個人在十五歲生日就完全看穿自己十年、二十年後的生活，是不是很沒有意思呢？”
“喔！”太深奧了，小女孩聽不懂，“可是，我還是想當你的新娘，漂漂亮亮的新娘。”
她在電視上看過，新娘總是穿著漂亮的白紗，頭上有蕾絲做的頭紗，手裏有一大束鮮花。
距離被拉近了，她一伸手，點住少年的鼻子，“你的！”
“不是說不可能了嗎？”少年皺眉。
“我就是要！”
“你還真任性！我們這種家庭，就連婚姻也不能隨便，知道嗎？不管家世、背景都要門當戶對，最好對杜家的事業要有幫助……”少年嘴邊露出嘲諷似的笑容，“這是個連交女友都沒有自由的家庭……你來錯地方了。”
交不交女友跟她有什麽關系？她還是不懂。
小女孩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聽著弦樂從屋子裏傳出來。隔著一段距離，聽起來十分空靈飄渺。
她露出陶醉的微笑，“好好聽！”
拉了拉少年，要他坐到身邊來。少年本不肯動，她努力了五分鐘後，他才不情不願地坐下。
“我只是不想參加宴會而已，不是要陪你玩，知道嗎？什麽生日宴會，主角根本不是我，用來拉攏政商名流，找借口見面而已。”少年冷哼一聲。
什麽宴會什麽名流，這才不是小女孩在意的地方。
“我要當你的新娘。”找了一個好角度，她笑瞇瞇地靠在少年肩膀上，又說了一遍。
少年不語，僅是用嘲笑的眼神瞅她。
“還只是一個小孩子而已。”
“我一定要！”她大聲地說。
“好吧，既然你這麽堅持……”少年的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如果我可以自己選擇，我就要選你當新娘，可以了嗎？”
“萬歲！”小女孩一把抱住少年，即使少年沒有半點回擁的意思，也毫不在意。
她獨自穿過小徑，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飛奔。
“小心一點！那裏有池子，掉下去我絕對不會救你，知道嗎？”少年沈聲怒嚇。
“知道！”小女孩舉起手來回應，一轉身，又是一陣狂奔。
“來追我啊，快點！”
小女孩邁著輕快的腳步，竄進黑暗中。
她沒有回頭，她相信少年會跟上來。她努力地往前奔跑，知道少年會在她到達終點時追上她。
杜雲芊的睫毛煽動了幾下後，眼皮緩緩睜開。
“雲芊，你醒了？”
“嗯！”
勉強擠出聲音回應。
房間裏面僅有一盞靠在角落的立燈，杜雲芊眼珠轉了轉，努力適應房間當中的陰暗。
窗外有街道射進來的光芒，所有聲音被阻絕在外，除了空調的聲音之外，病房中毫無聲響。
稍微移動四肢，才發現手腕接著點滴管。高掛在一旁的點滴袋，將生命力一點一滴重新註入她的身體裏。
“身體覺得怎樣？”
守在她身邊的是城仲瑄，這讓杜雲芊感到十分混亂。在她意識當中，最後見到的人是紀翔。
“我……怎麽了……”
“你過度疲勞，突然昏倒，是紀翔把你送到醫院來。”城仲瑄說明紀翔通知他的經過，也轉述醫生的診斷指示。
杜雲芊轉頭，發現房間裏除了城仲瑄之外，沒有其他人。
看穿她的心思，城仲瑄解釋道，“總經理已經來看過你，你遲遲沒有醒來，所以他就先離開了。他要趕去歐洲，有一個重要的會議，機票早就訂好……”
“你不用解釋，我明白。”
杜雲芊喉嚨幹渴、聲音沙啞，在城仲瑄的協助下喝了一口水，躺下繼續休息。她將身子背向城仲瑄，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沮喪。
她當然明白。
從小到大，她生病的時候，不但不會得到杜司臣的關心，反而會被嚴厲責罵，責備她不懂得好好照顧的身體。
即使生病，除非到達臥床不起的程度，否則她都得乖乖上學，就連考試也必須要撐著虛弱的身體按時進行。
在杜司臣字典中，沒有生病這兩個字，他又怎麽可能對生病的妹妹有絲毫憐惜？更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是杜司臣的妹妹。
“大小姐……”身後的城仲瑄欲言又止。
“還有事情嗎？”杜雲芊轉過頭，努力擠出笑容。
“關於這次總經理去的歐洲會議……”
“嗯？”杜雲芊帶著一些戒心，凝視城仲瑄。
城仲瑄是杜司臣派給她的幫手，有很長一段時間，杜雲芊對他保持著戒心，之後才逐漸發現他的辦事能力強，不啰嗦，盡管有些古板，對一些規矩、禮節很看重，但基本上是個好人。
了解城仲瑄的本質後，杜雲芊逐漸信任他，純真年代的管理工作也越來越仰慕他。
他是杜雲芊和杜司臣之間的橋梁，很多時候，杜雲芊必須從他口中才能得知杜司臣的近況。
“總經理是去相親。”城仲瑄言簡意賅，一句話便揪住杜雲芊的心。
她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杜司臣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報章雜志上也沒有蛛絲馬跡，自己事前完全不知道，直到現在，由一個外人來告知。
杜雲芊再次感受到自己在杜家，一直是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所有的事情她都沒辦法直接參與。
她的心往下沈，胸口一陣刺痛。
“對方是誰？”
“就算說了，大小姐也未必認識，況且，是誰又有什麽差別，總經理的婚約，不過只是商業條款中的附帶條件而已。”
城仲瑄平靜地訴說，仿佛他討論的不是關系到杜司臣一輩子的大事。
“有事這種商業式的聯姻？他為什麽要委屈自己？”杜雲芊忍不住坐起身子，大聲喊道。
當初杜雲芊因為反對商業聯姻，不願意將自己的幸福拿去交換杜家的利益，才憤而出走，獨立創業，不依附在家族之下成為寄生蟲。
她反抗命運，並且獲得成功，杜司臣卻自己跳進那個牢籠。他難道不會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要這樣奉獻給事業？
“總經理不覺得那是委屈，為了家族，他會做一切應該做的事情。”城仲瑄解釋。
的確，對於杜司臣來說，這場婚姻也只是商業利益的交換。結合兩個企業的力量，讓兩邊在合作上降低彼此的戒心。
杜司臣做任何事情都有其目的與考量，愛情之於他，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他過去的交往對象，不過是帶在身邊逢場作戲的玩伴。
杜司臣真正在乎的是事業和家族，這一點，杜雲芊比任何人都明白。
“杜家已經夠有錢了，再多幾個零又有什麽差別？”杜雲芊喃喃自語。
“商場競爭激烈，稍有不慎就可能毀掉過去幾十年的基業。”
“想讓杜家的事業更上一層樓，一定有其他方法……”
“跟什麽人結婚，對總經理來說都沒有差別，大小姐不用太煩惱。”城仲瑄臉上帶著寬容的微笑，就像在嘲笑杜雲芊的孩子氣。
杜雲芊當然知道，杜司臣就是這樣的人，就連他的部下也有樣學樣，不把感情當做一回事。
對他們來說，婚姻難道不需要有感情基礎嗎？杜雲芊憤憤不平地想。
她躺回床上，感覺整個身體都在發冷，一定是太虛弱了吧？她連說話都沒有力氣，只想沈入黑暗中，回到童年的夢境裏。
“醫生說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就可以出院，我會來接大小姐。”城仲瑄收拾好房間雜物，躬身說道。
“仲瑄，你讚成這場婚姻嗎？”杜雲芊看著他，柔聲詢問。
城仲瑄露出溫和的笑容，輕聲道，“為什麽不呢？”
他轉身出門，留下杜雲芊一個人望著天花板發呆。
雖然杜司臣總是會對她的生病大加責備，但每次她纏綿病榻，睜開眼睛時，總是會看到杜司臣坐在一旁，默默地陪伴著她。
他從不會將她一個人留在黑暗中，任由病魔侵蝕。
今天他卻為了另外一個女孩離開，讓她覺得十分孤獨。
自從身世之謎揭曉，她的記憶就仿佛被打開了閘門，許多遺忘的童年回憶，一幕一幕回到腦海裏。
包括她與杜司臣共同度過的童年時光，都一一被想起。
有時候，這些回憶會出現在夢中，似真似假，讓她覺得十分懷念。
那時的自己，活潑天真，毫不畏懼地說出永恒的誓言，一而再、再而三爭取想要的東西，長大後的她，卻失去了當時的勇氣。
誰說長大後，一定就會成長呢？
如果她可以像夢中的小女孩一樣勇敢就好了……現在的她，有太多顧忌。她已經是公眾人物，不能為所欲為。
杜雲芊抱緊棉被。
然而，盡管抱得再緊，也沒辦法驅走內心深處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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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撲上少年，抱住他的大腿，對他燦爛地微笑。
少年看了看她，忽然失笑，摸了摸她的頭，“絕對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因為他們說，你是我妹妹，既然是妹妹，就不可能會是我的新娘，明白嗎？”
“不明白！”小女孩用力搖頭。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新專輯發片期，行程滿檔，杜雲芊上遍各大電視臺的綜藝節目，巡回各地的唱片行舉行簽唱會，連廣播節目也一個都不放過。
雖然疲倦，但杜雲芊很感激這些工作讓自己能夠轉移註意力。
當她全心全意投入在綜藝節目的益智問答等小游戲時，她不會想起自己被隱瞞了將近二十年的身世。
白天可以用忙碌來麻痹自己，但夜晚回到公司，一個人坐在黑暗中，許多莫名的悲傷就會湧上心頭。想起自己和杜司臣不是兄妹關系，想起這個世界上她沒有親人，無依無靠。每當這些念頭湧起，她都會感到一陣絕望。
與事業是否成功，公司是否賺錢毫無關系，她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的存在毫無意義。
腳步聲從走道的另一方傳來，逐漸靠近，最後在她獨坐的小會議室前停下。
“不要開燈！”擔心自己狼狽的模樣被看見，度元錢連忙喊。
對方沒有聽她的話，依舊開了燈。
杜雲芊擡起頭，發現來人是紀翔，英俊的臉龐沒有笑意，朝她皺皺眉頭。
“你在這裏做什麽？”
“我剛結束工作，來這裏拿東西。”杜雲芊擡起手來抹抹自己的臉，微笑以對，假裝若無其事。
“很晚了。”紀翔面無表情。
“我知道。”
杜雲芊本以為紀翔會離開，但他卻隨意拉了一張椅子坐下來，擺出要跟她長談的姿態。
“王導演最近在籌拍一部武俠片，你知道嗎？”
“我聽說了。金大哥有參與這部片的制作，他希望這部電影可以邁向國際市場，正在到處籌款。他說這部片子對他有很深的意義，就算要投入翺翔天際所有的資金，也一定要拍到完美為止。”杜雲芊知道的比紀翔多，她向紀翔解釋這部片是翺翔天際和全球影業合作拍攝的，演員由導演王瑞恩挑選，資金則是由翺翔天際負責籌措。
“資金不夠嗎？他怎麽沒有跟我說？”紀翔面露迷惘，喃喃自語。
“你對這部片有興趣嗎？我可以去接洽，看看有沒有適合你的角色。這是進軍國際的大作，如果你能參與，對知名度也會有所幫助。”
“謝謝，我的確有參加的意願。”
杜雲芊搖頭，忽然笑了，“紀翔，你總是讓我驚奇，深夜裏看到一個女孩默默哭泣，你卻無動於衷地坐下談公事。”
她不相信紀翔沒有看到她臉上的淚水。
“你需要我的安慰嗎？”紀翔覺得奇怪地瞥她一眼。
“不需要。”杜雲芊掏出手帕，擦幹臉上的淚痕，她本來就不是一個愛哭的女孩，也不喜歡自己的軟弱被瞧見。
“既然不需要，我又何必多說？”紀翔倒靠在椅背上，擺出舒適的姿態，“我相信你的能力，所以加入純真年代。如果你連自己的心情都無法處理，那就是我錯看你了。”
“女孩子是需要呵護的，紀翔，如果你永遠保持這種想法，會一輩子交不到女朋友哦！”杜雲芊笑道，故作輕松。
“進純真年代第一天，我不就跟你說過嗎？我對女人沒興趣。”
當時紀翔的確有說過這種話，而且是用一種嚴肅的態度對她解釋，“我對女人沒興趣，所以請不要對我抱有任何期待，期待越多，失望也會越大。”
那是杜雲芊以為他只是被太多女粉絲糾纏不休，才會反應過度，現在聽他的話語，似乎含有另一層意思。
“你對女人沒興趣，那……難道……”
杜雲芊似乎抓住了紀翔真正想說的話，她正要開口詢問，卻感覺到一陣天旋地轉。她明明是坐在椅子上，卻覺得整個房間都在晃動。
是地震嗎？杜雲芊想站起來，卻完全沒有力氣。
“怎麽了……你臉色看起來很差？”比她先跳起來的是紀翔，他繞過會議桌，大步走過來，抓住她的手。
“我……”杜雲芊意識混沌。
“你上一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察覺到杜雲芊四肢冰冷，臉色蒼白，紀翔警覺地問。
“我不記得了。”
印象中，早餐過後她就沒有吃過東西，行程緊湊，每結束一個工作，就立刻趕赴下個工作，連停下腳步都沒有時間，更何況是吃飯。
“先去休息室躺一下，我去找點東西給你吃。”
紀翔想把杜雲芊的身體扶起來，她腳步虛軟，沒能撐起身子，剛站起便往地板滑落。
“雲芊！”紀翔慌張地喊道，在她落地之前驚險地接住她的身子，“你生病了？”
“紀翔……”杜雲芊想阻止，卻說不出完整的語句。
不能把事情鬧大，如果送到醫院去，一定會驚動杜司臣，然後得到滿滿的責備！
“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紀翔一把將杜雲芊抱起，“你放心，我會叫城仲瑄通知你哥。”
“不要！”杜雲芊搖頭，紀翔不明白她想表達什麽。
杜雲芊嘴裏一直說著零散不成句的話語，意識迷茫，盡管紀翔一次次喊她，她也只是睜著眼睛發楞，只有聽到杜司臣的名字時，會稍微睜大眼睛，仿佛這個名字才能帶給她力量。
前往醫院的路上，紀翔緊急聯絡城仲瑄，要他轉告杜司臣這個消息。
“城仲瑄已經聯絡到你哥，他就在路上。”
紀翔不懂得怎麽安慰女孩子，只能暗暗盼望杜雲芊的親人可以快點趕到。
“他不是我哥……”
聽到杜雲芊在意識不清的狀態下，不停重覆這句話，紀翔用憐憫的眼光凝望她。
再一次感受到杜雲芊跟他的處境有多相近，她的成長過程中，一直都是一個人度過，而現在，發現一直仰慕喜愛的哥哥跟自己沒有血緣關系。十幾年來所信仰的一切，就這麽崩潰，這是一件多殘忍的事情。
相比之下，自己實在是幸運許多，他擁有想祈求他原諒的父親，以及不停籠絡他的哥哥。
盡管遲了十幾年，但他終於找回親情，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孤單。
金皓薰說自己變了，有大半的功勞是因為這份親情吧！
而另外一件呢？
望著昏迷不醒的杜雲芊，紀翔想了想，將口袋中的十字徽章掏出，塞進杜雲芊的手裏。
弦樂聲響徹了整棟房子，食物的香氣也飄散在空氣當中，原本寬敞的起居室在擠進五十幾個賓客之後，顯得格外狹窄，整個空間笑語不斷，氣氛十分熱烈。
小女孩躲在樓梯的轉角，想偷偷窺視她沒能參加的宴會。
看了半天，來的賓客不是中年夫婦，就是連走路都很困難的老頭子。
真沒意思！
趁大人沒註意，小女孩偷偷溜到房子外，盡管太陽已經下山，但庭院當中的投射燈，將寬敞幽靜的林子打得猶如白晝。
在一棵樹下，小女孩發現了少年的身影，她迫不及待跑過去，拉住他的衣角。
“哥！”她笑瞇瞇地叫喚。
“你怎麽跑出來了？”少年見到她，皺了皺眉頭，將她的手推開。
“出來玩。”
少年看她往池塘方向奔去，連忙拉住她的衣領，將她一把提回來。
“你這個年紀，只知道玩，有沒有想過未來要做什麽？”
“未來？”
未來是什麽，好像是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情？小女孩不解地看著少年，她不懂，他為什麽看起來有些難過。
“就是你長大之後，有沒有想做什麽？”
“我長大以後要當哥的新娘。”既然不能去池塘玩水，換個方向也可以。小女孩撲上少年，抱住他的大腿，擡起頭來，對他燦爛地微笑。
少年看了看她，忽然失笑，摸了摸她的頭，“絕對不可能。”
“為什麽？”
“因為……因為他們說，你是我妹妹，既然是妹妹，就不可能會是我的新娘，明白嗎？”
“不明白！”小女孩用力搖頭。
小女孩答得坦率，讓少年又露出罕見的笑容。
“以後你就會明白了……”
少年蹲下來，跟她的視線平行，“你很幸運，你有很多選擇，我沒有！從出生開始，我註定要接手杜家的事業。這幾年來，他們一遍又一遍告訴我，要我將杜家的事業發揚光大，至少，不能毀在我的手裏，所以我會繼承他們的事業，娶他們想要的兒媳婦，這就是我的未來。一個人在十五歲生日就完全看穿自己十年、二十年後的生活，是不是很沒有意思呢？”
“喔！”太深奧了，小女孩聽不懂，“可是，我還是想當你的新娘，漂漂亮亮的新娘。”
她在電視上看過，新娘總是穿著漂亮的白紗，頭上有蕾絲做的頭紗，手裏有一大束鮮花。
距離被拉近了，她一伸手，點住少年的鼻子，“你的！”
“不是說不可能了嗎？”少年皺眉。
“我就是要！”
“你還真任性！我們這種家庭，就連婚姻也不能隨便，知道嗎？不管家世、背景都要門當戶對，最好對杜家的事業要有幫助……”少年嘴邊露出嘲諷似的笑容，“這是個連交女友都沒有自由的家庭……你來錯地方了。”
交不交女友跟她有什麽關系？她還是不懂。
小女孩一屁股坐到草地上，聽著弦樂從屋子裏傳出來。隔著一段距離，聽起來十分空靈飄渺。
她露出陶醉的微笑，“好好聽！”
拉了拉少年，要他坐到身邊來。少年本不肯動，她努力了五分鐘後，他才不情不願地坐下。
“我只是不想參加宴會而已，不是要陪你玩，知道嗎？什麽生日宴會，主角根本不是我，用來拉攏政商名流，找借口見面而已。”少年冷哼一聲。
什麽宴會什麽名流，這才不是小女孩在意的地方。
“我要當你的新娘。”找了一個好角度，她笑瞇瞇地靠在少年肩膀上，又說了一遍。
少年不語，僅是用嘲笑的眼神瞅她。
“還只是一個小孩子而已。”
“我一定要！”她大聲地說。
“好吧，既然你這麽堅持……”少年的口氣有些無可奈何，“如果我可以自己選擇，我就要選你當新娘，可以了嗎？”
“萬歲！”小女孩一把抱住少年，即使少年沒有半點回擁的意思，也毫不在意。
她獨自穿過小徑，在草地上蹦蹦跳跳地飛奔。
“小心一點！那裏有池子，掉下去我絕對不會救你，知道嗎？”少年沈聲怒嚇。
“知道！”小女孩舉起手來回應，一轉身，又是一陣狂奔。
“來追我啊，快點！”
小女孩邁著輕快的腳步，竄進黑暗中。
她沒有回頭，她相信少年會跟上來。她努力地往前奔跑，知道少年會在她到達終點時追上她。
杜雲芊的睫毛煽動了幾下後，眼皮緩緩睜開。
“雲芊，你醒了？”
“嗯！”
勉強擠出聲音回應。
房間裏面僅有一盞靠在角落的立燈，杜雲芊眼珠轉了轉，努力適應房間當中的陰暗。
窗外有街道射進來的光芒，所有聲音被阻絕在外，除了空調的聲音之外，病房中毫無聲響。
稍微移動四肢，才發現手腕接著點滴管。高掛在一旁的點滴袋，將生命力一點一滴重新註入她的身體裏。
“身體覺得怎樣？”
守在她身邊的是城仲瑄，這讓杜雲芊感到十分混亂。在她意識當中，最後見到的人是紀翔。
“我……怎麽了……”
“你過度疲勞，突然昏倒，是紀翔把你送到醫院來。”城仲瑄說明紀翔通知他的經過，也轉述醫生的診斷指示。
杜雲芊轉頭，發現房間裏除了城仲瑄之外，沒有其他人。
看穿她的心思，城仲瑄解釋道，“總經理已經來看過你，你遲遲沒有醒來，所以他就先離開了。他要趕去歐洲，有一個重要的會議，機票早就訂好……”
“你不用解釋，我明白。”
杜雲芊喉嚨幹渴、聲音沙啞，在城仲瑄的協助下喝了一口水，躺下繼續休息。她將身子背向城仲瑄，不想讓他看出自己的沮喪。
她當然明白。
從小到大，她生病的時候，不但不會得到杜司臣的關心，反而會被嚴厲責罵，責備她不懂得好好照顧的身體。
即使生病，除非到達臥床不起的程度，否則她都得乖乖上學，就連考試也必須要撐著虛弱的身體按時進行。
在杜司臣字典中，沒有生病這兩個字，他又怎麽可能對生病的妹妹有絲毫憐惜？更何況她現在已經不是杜司臣的妹妹。
“大小姐……”身後的城仲瑄欲言又止。
“還有事情嗎？”杜雲芊轉過頭，努力擠出笑容。
“關於這次總經理去的歐洲會議……”
“嗯？”杜雲芊帶著一些戒心，凝視城仲瑄。
城仲瑄是杜司臣派給她的幫手，有很長一段時間，杜雲芊對他保持著戒心，之後才逐漸發現他的辦事能力強，不啰嗦，盡管有些古板，對一些規矩、禮節很看重，但基本上是個好人。
了解城仲瑄的本質後，杜雲芊逐漸信任他，純真年代的管理工作也越來越仰慕他。
他是杜雲芊和杜司臣之間的橋梁，很多時候，杜雲芊必須從他口中才能得知杜司臣的近況。
“總經理是去相親。”城仲瑄言簡意賅，一句話便揪住杜雲芊的心。
她感覺自己喘不過氣來，杜司臣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報章雜志上也沒有蛛絲馬跡，自己事前完全不知道，直到現在，由一個外人來告知。
杜雲芊再次感受到自己在杜家，一直是一個局外人的身份，所有的事情她都沒辦法直接參與。
她的心往下沈，胸口一陣刺痛。
“對方是誰？”
“就算說了，大小姐也未必認識，況且，是誰又有什麽差別，總經理的婚約，不過只是商業條款中的附帶條件而已。”
城仲瑄平靜地訴說，仿佛他討論的不是關系到杜司臣一輩子的大事。
“有事這種商業式的聯姻？他為什麽要委屈自己？”杜雲芊忍不住坐起身子，大聲喊道。
當初杜雲芊因為反對商業聯姻，不願意將自己的幸福拿去交換杜家的利益，才憤而出走，獨立創業，不依附在家族之下成為寄生蟲。
她反抗命運，並且獲得成功，杜司臣卻自己跳進那個牢籠。他難道不會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要這樣奉獻給事業？
“總經理不覺得那是委屈，為了家族，他會做一切應該做的事情。”城仲瑄解釋。
的確，對於杜司臣來說，這場婚姻也只是商業利益的交換。結合兩個企業的力量，讓兩邊在合作上降低彼此的戒心。
杜司臣做任何事情都有其目的與考量，愛情之於他，沒有任何存在的必要，他過去的交往對象，不過是帶在身邊逢場作戲的玩伴。
杜司臣真正在乎的是事業和家族，這一點，杜雲芊比任何人都明白。
“杜家已經夠有錢了，再多幾個零又有什麽差別？”杜雲芊喃喃自語。
“商場競爭激烈，稍有不慎就可能毀掉過去幾十年的基業。”
“想讓杜家的事業更上一層樓，一定有其他方法……”
“跟什麽人結婚，對總經理來說都沒有差別，大小姐不用太煩惱。”城仲瑄臉上帶著寬容的微笑，就像在嘲笑杜雲芊的孩子氣。
杜雲芊當然知道，杜司臣就是這樣的人，就連他的部下也有樣學樣，不把感情當做一回事。
對他們來說，婚姻難道不需要有感情基礎嗎？杜雲芊憤憤不平地想。
她躺回床上，感覺整個身體都在發冷，一定是太虛弱了吧？她連說話都沒有力氣，只想沈入黑暗中，回到童年的夢境裏。
“醫生說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就可以出院，我會來接大小姐。”城仲瑄收拾好房間雜物，躬身說道。
“仲瑄，你讚成這場婚姻嗎？”杜雲芊看著他，柔聲詢問。
城仲瑄露出溫和的笑容，輕聲道，“為什麽不呢？”
他轉身出門，留下杜雲芊一個人望著天花板發呆。
雖然杜司臣總是會對她的生病大加責備，但每次她纏綿病榻，睜開眼睛時，總是會看到杜司臣坐在一旁，默默地陪伴著她。
他從不會將她一個人留在黑暗中，任由病魔侵蝕。
今天他卻為了另外一個女孩離開，讓她覺得十分孤獨。
自從身世之謎揭曉，她的記憶就仿佛被打開了閘門，許多遺忘的童年回憶，一幕一幕回到腦海裏。
包括她與杜司臣共同度過的童年時光，都一一被想起。
有時候，這些回憶會出現在夢中，似真似假，讓她覺得十分懷念。
那時的自己，活潑天真，毫不畏懼地說出永恒的誓言，一而再、再而三爭取想要的東西，長大後的她，卻失去了當時的勇氣。
誰說長大後，一定就會成長呢？
如果她可以像夢中的小女孩一樣勇敢就好了……現在的她，有太多顧忌。她已經是公眾人物，不能為所欲為。
杜雲芊抱緊棉被。
然而，盡管抱得再緊，也沒辦法驅走內心深處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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