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西先生走到凱瑟琳面前，微微鞠躬，向她伸出右手。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長。凱瑟琳輕輕把指尖搭在他的手心，隔著一層棉柔的手袖，都能感覺到他炙熱的溫度。他牽起她，動作輕柔。

兩人走進舞池，面對面地站在兩列。他們四目交接，她沒有躲避他的視線，他亦如此，彼此靜靜地看著對方。

凱瑟琳之前便發現，達西先生有一雙明亮的眼眸。

天上星河轉，人間幕簾垂。

音樂聲漸漸響起，凱瑟琳和達西先生跟隨著音樂的節拍，慢慢向對方走去，在音樂中，向對方擡起了手。

她又一次把手放在他的手心。

他又一次溫柔地牽起了她的手。

他們安靜不語，沈默地跳著舞，按照鄉村舞特定的隊形，變幻著舞蹈的花樣。

達西先生微微張開嘴，想要說些什麽。而他滿腹的措辭還未能出口，念頭便再一次被打消。

自前幾日在梅麗頓看見威克姆後，他的內心便一直因不安而感到焦灼。

達西先生知道威克姆會到處說他的壞話，會用那一套精心編纂出的謊言，把他們的斷交和如今落魄的局面都怪罪到自己的身上。

達西先生已經不止一次聽別人提過，說威克姆在敗壞他的名聲，但達西先生從為放在心上過。

在他看來，威克姆的行為非常可笑。他的言論到處是漏洞，根本站不住腳，那些可憐的說辭，不過是騙騙女士和小姐們泛濫的同情心，有閱歷的人一定不會被他的花言巧語所蒙蔽。若是有成年男性被他誤導，達西先生覺得這也沒什麽，這恰好證明那人智力有缺陷，本來也不會和他成為朋友。

對於這些人的看法，他從不在乎。

可如今，他推翻了之前的自以為是，開始為威克姆卑劣的行徑感到憤怒。

他發現，他一點也不希望凱瑟琳誤會自己。

這其實很矛盾。達西先生想著。若凱瑟琳相信了威克姆的話，那必定會和他拉開距離，這樣恰巧如他所願，他再也不用為她總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倩麗身影感到煩悶和發愁。

可他就是不願意這樣。他和凱瑟琳是不合適，是不能在一起，但他還是不想被她誤會，被她認為自己是一個人品低劣的人。

他的行為無可指責，就威克姆所做出的事，達西先生認為他已經盡力全了老威克姆先生的忠誠和情誼。

達西先生安慰自己，凱瑟琳比別的小姐都機智聰明，她看了那麽多的書，她的眼神中總是閃爍著冷靜的智慧。她不會相信。

可他隨即又否定了這一想法。

讀再多的書，再比別人伶俐，她也終究是位單純的小姐，不知道社會的險惡和人性的狡詐。以威克姆那樣常年在外坑蒙拐騙的巧言善辯，她若上了當，實在沒什麽可責怪的。

達西先生本來已打定主意再不和凱瑟琳過多接觸，這即是因為他的矜持，也是出於他的自尊心——凱瑟琳在內德菲爾莊園的回避，他直到現在都無法忘卻一點點相關的記憶，時刻在心。

可是。

達西先生看著眼前因舞蹈而變得有些紅潤的嬌嫩臉龐，發現他所有的掙紮都猶如困獸之鬥，心意還是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他努力地想著合適的開口機會。

而凱瑟琳已經看出了他的糾結，善解人意地先說了話題：“聽說你前幾天在鎮上碰見了我的家人。”

“是的。”達西先生回答道，“但我沒看見你，你是在家裏看書嗎？”

凱瑟琳發現達西先生總是把她往好的地方想，但她每次都很會讓他失望：“不是的，我去城裏了。”

“城裏？”達西先生略有些吃驚，“你常去倫敦嗎？”

“不經常，只是偶爾會去舅舅舅媽家住，噢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位舅舅在基普塞德附近做生意。”凱瑟琳故意說道。

達西先生臉上閃過一絲尷尬。

他說道：“那你這次是去他們家小住？”

“不是的。至於去做什麽，”凱瑟琳想了想，“我既不想騙你，也不想告訴你，所以我們可以換個話題。”

達西先生看著她，心裏很喜歡她大大方方的樣子，語氣中帶著一絲他都沒發現的寵溺，輕聲道：“好。”

“那這次該你想了，先生。我想話題也很辛苦。”凱瑟琳把難題拋給了達西。

而達西先生正好想要解釋一件事，非常果斷地道：“不知道你的姐姐，有沒有和你聊起那天在梅麗頓的事。”

“你是說，你那位舊相識嗎？”

盡管是他先說起了這個話題，但想到要提起威克姆，達西先生還是忍不住皺起了眉。他本來就無甚表情，此刻看著，愈發顯得過於冷峻，不言茍笑。

“想必你已經聽你的姐姐說了有關威克姆先生的事情。”

“是的。”凱瑟琳回答道。

“我猜測一定與我有關。”

“以你語氣中的篤定，看來威克姆先生已經不是第一次和別人提起你，而且連他說了什麽都已傳到你的耳中。”

達西先生認為凱瑟琳有很多迷人的閃光點，而他最喜歡的一點，便是她的聰慧。他不用說，她便知道他在想什麽。

“我對威克姆先生在和別人交朋友時，總要提起我這件事表示遺憾。”

“也許你想知道他說了什麽？”

“如果你願意說。”達西先生望著她嬌俏的模樣，忽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心中的郁結被打開，頓覺這是一個美妙的夜晚，他不該為厭惡的人牽動心神。

他現在，只想看著她。

“我想如果我現在直接告訴您，您大概會覺得我是個搬弄是非的長舌婦，但不告訴您，好像又顯得我很無聊，故意拿您取樂，事實上他確實說了一些事情，”凱瑟琳回憶了一下伊麗莎白的話，簡單概括，“他說你是個壞人，欺負他。”

達西先生沒忍住，嘴角邊流露出一絲笑意。他已經看出，凱瑟琳根本沒信威克姆的話。

“那他的故事裏，想必我是個壞人，而他又代表著正義。”

凱瑟琳點點頭。

“你不相信嗎？據我所知，聽他那套言詞的人不在少數。”

“他要是說別的，我可能還會相信。比如說您高傲地看都不看他一眼，高傲的不想理他，高傲到他這麽說而你都不想去解釋，那我會相信。因為這確實符合你給我的印象。但他說你嫉妒他，老實說這實在無法讓人信服，這麽說聽起來就像，”凱瑟琳想出個比喻，“我跟別人講，簡妒忌我的美貌如花一樣。”

達西先生笑了起來。

有一瞬間，他想告訴她，不，這根本不一樣。你確實比她美，你是我見過最美的女人，你的眼睛比她漂亮，你的聲音比她悠揚，你的笑容似花綻放，你的身影令人心神蕩漾。

達西說：“在你的語氣中，高傲好像不是個貶義詞。”

他此時應該很開心，凱瑟琳看著他，盡管他的笑容還是很克制，但笑意卻無法遮擋，漸漸從眉眼中露出。

“當然是，但誰沒有缺點呢？我很少指責別人的問題，因為每每開口前，我都會想起自己不完美，還有很多缺點沒有克服。想到這裏，我的苛責之詞再也不會說出，畢竟我還沒有顧好自己，何來指教別人？”

達西先生沈默了片刻，忽然道：“你確實有一個缺點。”

他的話讓凱瑟琳很驚訝，不由好奇：“不得不說我真得很想知道。”

“你很冷漠，我發現你對很多事都是毫不關心。聚會中別的太太小姐聽到會感性地潸然淚下的事情，你總是沒什麽表情，看起來非常冷漠。對什麽都不在乎。不過，”達西輕柔地說，“最近又不是這樣了，你好像，也許這個詞不合適，但在我看來，好像溫和了很多。”

達西的話大大出乎凱瑟琳的預料。

她沒有回答。而達西也耐心地等待著，沒有催她說話。

他們又恢覆了沈默，直到舞曲即將結束，兩人對著行禮時，凱瑟琳才輕聲回答：“你說得對，達西先生。”

她變了，變的有在乎的事情了。

一曲終畢，達西先生牽著她回到起舞前的地方。

他站在她的面前，低著頭，黑色的瞳眸半垂，深深向她凝望。他沒有立即走開，也未曾出聲，而一切似乎又不需言明。

凱瑟琳和他對視片刻，垂下眼眸。

謝謝你曾喜歡過我。我將永遠珍藏這份寶貴的回憶。

謝謝。

她對他微微行禮，轉身走出了大廳。

她感到達西先生的視線一直在她的身上，但她就像上次離開內德菲爾時一樣，沒有回頭。

灰姑娘的魔法都有消失的時刻，她的放縱，一次便夠了。奢望得多了，沒人給時，她該去哪裏找呢？

所以，就這麽停止吧。

趁她不曾心動前。

凱瑟琳走到草坪上，直到冷風將她發燙的臉頰消去了熱度，才又回到大廳。

而她進門時，正好趕上貝內特家人接連奉上的好戲。

先是柯林斯先生幾乎是全程彎著腰，一臉卑微的和達西先生攀談。他似乎毫不介意無人引薦，自以為憑借恩主和達西先生的親戚關系，他也在高貴的先生面前有了一席之地。

可惜他選的時間不太好。達西先生看起來本就非常不高興，渾身散發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氣息，而柯林斯去搭話後，他幾乎把難以忍受的表情顯現在臉上，忍耐著聽完後，立即離開，根本沒有給柯林斯反應的時間。

然後是貝內特太太，她以極大的聲音先是洋洋得意地宣布她認為簡很快就會嫁給賓利先生。

接著伊麗莎白提醒她這些話會被達西先生聽到時，又用尖銳的聲音當面貶低他。2

凱瑟琳看向達西，準確看到他臉上不屑理會的鄙夷。

他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向她望來，他們的視線有了短暫的碰觸，他鄙夷的表情褪去，又變成了之前的嚴肅，隨後，他轉頭向別處。

看，他們就是這麽的不相配。

凱瑟琳輕輕哂笑，慶幸她在王子親自動手前，先一步摔碎了水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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