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時代。

赫西俄德尊敬而懷念地描繪著那個時代。

自黃金時代以降，人類一代代墮落。不敬神的白銀時代，只顧著鬥爭而湮沒無聞的青銅時代。

那個時代出了如此之多的金色傳說，光榮的半神英雄，神對他們極為眷顧關愛，應許他們的祈禱，幫助他們取得勝利。人與神如此和諧，而英雄們做下了如此多壯舉，留下無數傳誦的故事，是永恒的榮耀桂冠。

公正而輝煌的種族，多麽美好。

在那之後，赫西俄德筆鋒一轉，嘆息著寫道，我所生活的時代是黑鐵時代。人越來越陷於罪的泥沼。終有一日，神將放棄人類，回到奧林帕斯山。

信仰的日子一去不覆返，野蠻人聚集於城門。——序

“父親，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波呂多刻斯真的是宙斯之子嗎？”

稚氣的卡斯托爾以祈禱之姿半跪在父親與國王的王座前，一只手搖動他的膝蓋，另一只手撫過他的下頜。這個孩子對這個問題顯然認真而又嚴肅，乃至以這樣尋求庇護的莊嚴儀式來尋求答案。

斯巴達王廷達瑞俄斯聽了自己幼子的疑問微笑起來，廳堂裏神聖的竈火跳躍著，為他的笑容添上諸多晦暗不明的陰影皺紋。

他伸手將男孩抱起放在膝蓋上，親吻頭發和臉頰。又把那小小的腦袋攬進懷裏，叫他看不見自己臉上的神情，只聽到平靜的聲音。

“誰告訴你的？”

男孩雙手抓著父親的衣服，低下了眼睛。

“大家都這麽說。”

“是與不是。對你有什麽區別嗎？是什麽讓你覺得這個問題如此重要？你真正在意的是什麽？你問出這個問題，是因為你愛他，還是恨他。不同的答案，會帶給你什麽不同的結論嗎？你又希望是怎樣的結果？”

卡斯托爾一棍子揮斷了一叢花朵，仍然覺得心中煩悶。

他的父親廷達瑞俄斯最後仍然沒給他確切的是與否，卻精準地點明了他心中的疑惑。而到現在，他仍然無法尋求到那些問題的答案。

是啊……為什麽要執著於這一點呢？

他擡起頭，迎著風和陽光，瞇起眼看到了不遠處的那個身影。

波呂多刻斯。

人人都說波呂多刻斯和卡斯托爾是雙子，又都說他們有著不同的父親。波呂多刻斯乃是神的血脈，他的真正父親是萬神之父宙斯。

所以這就是波呂多刻斯從小就如此出眾的原因嗎？所以他能輕易舉起成人使用的青銅劍、拉開強弓，容顏身體如同散發光輝，又更早熟智慧嗎？

盡管他們是雙子。但波呂多刻斯是神的寵兒，卡斯托爾只是人的凡品。他的兄長是璀璨的星辰，被環繞的中心。而他只是被遺忘於邊緣的塵埃。既不被記掛，也不被祝福。

這樣也很好。卡斯托爾想，自己可以隨心所欲了，不被那麽多嚴格的要求和因為重任而必須的訓練所束縛。

他本沒有雄心，一個兒童能有什麽欲望呢。

而你所想要的，能夠得到嗎？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天穹，光亮如鍍銅，難以言明的美與高貴，那就是諸神所在之處。

他望了天空好一會兒，臉上那種迷茫和平靜的神色，突然使他看起來不像兒童，更像已經學會思索的成熟大人。

等到脖子酸漲、眼睛被光刺痛流淚，他才又低下頭，蹲在草叢裏。

他出神地看著土壤上的動靜。被打落的花瓣邊翻出了一只極小的蟲子，正慢慢爬著。那樣渺小而微不足道、不為人和神註意的生命，從生到死都無聲無息。而它是否死亡，甚至也許就在他的一念之間。

他觀察得如此專註，以至沒意識到一小片陰影蓋在了自己頭臉上。

一雙幼小而柔軟的手捧起了他的臉頰。

“卡斯托爾，你又在做什麽？”

卡斯托爾仰起臉，望著對方那雙眼睛，裏面映出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你打擾到我了。”

他幹巴巴地說，把對方的手從臉上挪開。

對方似乎絲毫沒有介意他的冷淡，只是溫柔地微笑了一下，蹲在他旁邊。

“我在擔心你，你似乎不是很開心。”

“不，我沒有。”

“你好像哭過。”

“只是被光線刺痛了。”

“現在又沒太陽。”那個人的手指伸過來替他擦去眼淚，觸感略顯粗糙，長期的武器訓練導致的薄繭。“能跟我說說嗎？到底怎麽不高興了？”

“我沒有不高興，真的。”卡斯托爾將自己抽身出來，面帶笑容。“事實上，我現在再高興不過了。”

他突兀地大笑起來，張開雙手跑開，雙手掌心拂過曠野上的花朵和草葉。

波呂多刻斯望著他的背影，樣子有些惆悵。

“他還是在鬧別扭嗎？”一雙白皙柔嫩的手落到波呂多刻斯肩上。

“嗯。”波呂多刻斯漫不經意地應了一聲。“但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讓他釋懷。”

“很多時候話語無法表達的，也許積極地去做會取得更好的效果。你是他的雙生兄弟，難道不應該最了解他嗎？”

“是的，母親。”波呂多刻斯回答，邁開腳步向著那個男孩遠去的方向奔跑。

士兵吹響的號角聲被風攜裹而來，遠征的人正在回家。

雕工精致的雙把金質祭杯，瑰美的純銀調酒缸，絢麗的黃金與石榴石頭冠，尊貴的雙頭蛇金鐲，堆積成山的奢侈，一眼望去充滿各色寶石與金銀的輝煌光芒。另一邊放著落影森長的山毛櫸長矛，閃著寒光的青銅劍，華貴得如同阿波羅所裝備的銀弓，無數武器。滿室耀眼生花。手腳伶俐的仆人們還在一箱箱地把戰利品往裏面搬，波呂多刻斯的面龐被它們映亮，那些都是勇士奪得榮耀的證明，也就是他將來要得到的。卡斯托爾也沈溺於那些燦爛的珠光寶氣中。它們看起來實在太誘人，太美妙。

當卡斯托爾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想去想去摸一個花紋美麗的金盤時，他的手忽然被握住了。

他轉過頭，看見波呂多刻斯朝他笑著，雙眼盛滿金色的光芒。

“卡斯托爾，我們長大了也可以去做這些事。我們一起。”

卡斯托爾也朝他笑了，波呂多刻斯拉著他往外走，看不到背後卡斯托爾的笑容如同將熄滅的火星，正黯淡下來。

那是你的未來，波呂多刻斯。

他們拉著手到了城墻上，看到戰士們還在源源不斷地進城，趕著劫掠來的肥美牛群，還有人，就是被毀滅的城邦的俘虜。他們將成為苦工和女仆。有些年輕的少女，也有些年紀大的婦女，男子很少，差不多都戰死或者被殺了。他們都顯得臟汙而哀愁，好像被砍斷在地等著枯死的樹。

卡斯托爾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少女，鹿一樣身姿優雅，長發飄灑。她身上什麽首飾都沒，也許是沒了。但在死氣沈沈的俘虜人群中，她看起來仍然氣度高傲，像太陽一樣奪目，如同一位公主。也許她確實就是真正的公主。走在她前面的女人比她年紀大些，更憔悴黯淡些，像個婦人。走在她後面的女人則可稱得上年老。她們都長得有些相似，也許是她的姐姐和母親。

像是感受到卡斯托爾的註視，不知道為什麽，那個少女突然擡起頭，望向了他。

他們的距離非常遙遠，卡斯托爾卻十分真切地感受到了那個少女的表情，冷漠而憤恨。年幼的卡斯托爾尚不能理解少女為何對他懷抱如此深切的敵意，卻明顯地感到自己被刺傷，就急急忙忙轉過臉，看向城外。剛剛心頭縈繞的快樂，也被這陰影沖淡了。

人群拉長成斷斷續續的線綿延著從城門進來，終於快完了。人越來越少，然而收尾時，又多了些，似乎是一小群人擁著一輛雙輪戰車，運送著最後一個很大的箱子。

“卡斯托爾，你猜那裏面是什麽？”察覺到弟弟的情緒似乎又不是很高，他特意提高了聲音，用一種好奇而引起人興趣的聲調議論著。

卡斯托爾瞟了一眼，勉強應了一聲。

“喔，可能是一堆毛毯啥的吧。”

貴重物品已經差不多都放進房間了，它們與國王和其他貴族一起走在最前面。然後是各種物資和奴隸。放在最後的，大概屬於掃尾撿落的收場。

波呂多刻斯起先有點故作驚訝的意思，雖然那確實是挺大一個箱子顯得有點怪異。但當他把手指過去的時候，卻有種莫名不舒服的感覺在心中升起。他突然真的很想知道裏面有些什麽。

他看著它被載著慢慢移到城門，想著待會兒要找機會看看。但不知道為什麽，車到高聳的城門下時出了點問題，好像壞了，停在原地不動。

於是他一扯弟弟。

“走，我們現在下去看看是什麽。”

當他們跑下去的時候，正看見人們把箱子打開。因為太高大，它不是上面開的蓋子，而是箱子直立的一面被卸了下來。它本身就有點像一個門一樣。

波呂多刻斯想不到的是，裏面居然裝的是一個人。

然後那個人走了出來，望向剛剛抵達的城邦。

那個人的頭發是純銀色澤，那雙眼睛是鑲嵌的銀色寶石。他的皮膚沒有血色，白得如同象牙。整個人美得驚人，像神的精工制造，永恒不朽的、活的藝術物。

他的手上拿著一把七弦琴。

那是一個吟游詩人。他們的父親劫蕩城池之後，帶回家的最後一件戰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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